第四节 吴王令旨
从1364年到1366年这三年间,应天府的翰林院内,人们像往常一样忙碌。文官们有条不紊地草拟各种诏书,准备将吴王朱元璋的命令签发到各地。诏书用的是印有“圣旨”字样的金黄色卷轴,笔墨纸砚也一律是最上乘的货色。展开卷轴,文官一笔一画写下圣旨的内容:“皇帝圣旨,吴王令旨……”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在卷末署上“龙凤 年 月 日”的字样。能够书写圣旨本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接到圣旨的人也会悉心保存,代代相传。可是,若干年后,没人愿意承认自己书写龙凤圣旨的这段经历。不仅这些学士们三缄其口,大明王朝崛起之后,在整整两百七十多年的时间里,也没什么人愿意提起这段尘封往事。《明太祖实录》二百五十七卷近百万字,作为了解洪武一朝来龙去脉最重要的一手史料,绝口不提韩林儿建元龙凤一事,就像龙凤纪年从未存在过一样。
关于明朝开国,人们倾向于认为朱元璋是从昏庸无道的元廷手中夺取的政权。设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果然存在,那么,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等于在向原来的皇帝韩林儿发动挑战,攘夺了龙凤朝廷的权位。在礼制上,这是僭越,是谋逆,是对宋政权君主的不忠,也无以昭信于天下。
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正月初一,应天府今年的新年第一天比往年更加热闹。以李善长、徐达为首的文武两班大臣罕见地聚在一起,正月的寒气丝毫没有削减他们心中的热情。去年八月,在鄱阳湖大战中,我军彻底击溃南部中国最为强悍的宿敌陈友谅。此后的整个冬天,我军都在扫荡陈友谅残部,目前他的根据地武昌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就在十二月,吴国公朱元璋回到应天府,在鸡笼山下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我军凭着摧枯拉朽的运势,士气空前高涨。
吴国公的名位已经无法彰显朱元璋的功勋,即便朱元璋不称王,麾下众将领也按捺不住加官进爵的冲动。请求吴国公称王的上表络绎不绝,有的人还重复上表,这让行中书省的值班文官忙得不可开交。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论文官,还是武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吴国公功德日隆,击溃陈友谅就是上承天意,下应民心。称王的时机已经成熟。
和所有即位仪式一样,在文武百官的颂扬声中,吴国公先是表现出仪式化的谦卑,频频作出不敢当的姿态,“今日之议且止,俟天下大定,行之未晚”。[1]群臣对吴国公的谦让行为心知肚明,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吴国公即吴王位。既然天意如此,朱元璋只好勉为其难,收起忸怩的姿态,“被迫”称王。依照王国礼制,称王即是建国。
即位之后,作为回报,吴王朱元璋建立了中书省,论功行赏,任命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官居一品,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官居从一品。其他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依次得到了相应的官位。[2]南部中国群雄割据的形势彻底扭转,吴王一统的局面即将形成。
在所有人都踌躇满志之际,新任吴王表现出一贯的慎重。七年前的秋冬之际,同宗的朱升老先生就建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至今依然无法忘怀。至于称王是出自朱元璋本人的意愿,还是群臣的裹挟,我们迄今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如今称王,朱元璋依然心事重重。起事至今十三年里,他目睹那么多人称王称帝,自己怎能保证不会成为下一个陈友谅?去年九月,苏州城的张士诚不也称吴王了吗?作为军队的最高统帅,他表现出超然的冷静。就在文武百官手舞足蹈的时候,吴王对李相国、徐相国等人发出警告:
建国之初,首在正纪纲。元氏昏乱,纪纲不立。主荒臣专,威福下移,由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致天下骚乱。今将相大臣辅相于我,当鉴其失,宜协心为治,以成功业,毋苟且因循,取充位而已……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吾昔起兵濠梁,见当时主将皆无礼法,恣情任私,纵为暴乱,由不知驭下之道,是以卒至于亡。今吾所任将帅,皆昔时同功一体之人,自其归心于我,即与之定名分、明号令,故诸将皆听命,无敢有异者。尔等为吾辅相,当守此道,无谨于始而忽于终也。[3]
吴王把“礼法”作为治国的第一要务,他的礼法就是纲纪、名分、约束。简言之,礼法治国要求所有人都要守规矩。谁敢以身试法,吴王绝不轻饶。如果是他人如此大讲礼法,恐怕流于表面说辞,未必值得重视。可是,吴王宝座下分班而立的文武大臣听到这番警告之后不寒而栗,因为数年前在金华城发生的那件事情让他们至今记忆犹新。
当初,朱元璋刚攻下婺州城,改名金华城是之后的事情。战争时期,出于保障粮食军需的考虑,朱元璋颁布了禁酒令。胡大海将军的儿子心存侥幸,明知故犯,私自酿酒一事惊动了朱元璋本人。按照军令,私自酿酒罪在不赦。胡将军正在前线领军厮杀。如果这个时候处死胡公子,万一胡将军倒戈,后果不堪设想。就在官员的一片求情声中,朱元璋抽刀出鞘,亲手杀死了胡公子。他手提溅着人血的宝刀,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4]
如今,吴王刚刚即位就开始大讲礼法,其中暗藏的杀机也让正在兴头上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形势越是一片大好,前途璀璨,各位越要危言危行,明礼守法。
吴王是个实用主义者,即位之后,眼前的一切新气象并没有让他安下心来。正月刚举行完即位礼,二月初一,朱元璋连吴王的座位都还没有温热,就马不停蹄地赶赴武昌前线,督促军队拿下武昌城。经过前后六个月的围攻,就在朱元璋赶到武昌的当月,陈友谅之子陈理出城投降。江西宣告平定。
陈理投降之后,吴军没有一兵一卒敢违抗军令进入武昌城。不仅如此,吴王还下令把米面等急需物品送往城中慰问百姓。武昌的百姓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吴王的威信。[5]
名分有序,不容紊乱。由将军而称元帅,由元帅而称公,由公而称王,由王而称帝。就在吴王及其麾下文武官员沉浸在接踵而至的胜利时,人们几乎忘了,滁州城里还有一位大宋政权的皇帝韩林儿。
应天府的行中书省中,早春的寒气尚未消散,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气息。此时此刻,李善长、徐达、刘基等人正在参加一场极为重要的军事会议。自从关中、河南、山东相继失守以来,安丰成为韩林儿、刘福通的最后一块据点。如今,南方强敌张士诚派遣悍将吕珍突袭安丰城。到底要不要救援安丰?自吴国公朱元璋以下,大家都给出了各自的意见。
在李善长等人看来,渡江以来,我军一直尊奉龙凤政权,和韩林儿之间有君臣之义。于公而言,皇帝韩林儿落难,我军理应派遣勤王之师,解救韩林儿于危难之中,如何能弃大义于不顾呢?于私而论,一旦张士诚夺取了安丰城,壮大了实力,必然成为我军日后图取中原的心腹大患。
刘基等人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见:韩林儿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何足谋事?智者务其实,愚者逐其名。利用龙凤纪年本是权宜之计,又何必受累于有名无实的君臣大义?若论心腹大患,眼下我军后方的陈友谅才是大患中的大患。陈友谅不比张士诚,亡我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他凭借长江上游的地利,更是不得不防。一旦我军主力出动救援安丰,万一陈友谅沿江直下从后背杀来,大本营建康有破城之虞。孰轻孰重,诸位还不清楚吗?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听从刘基的建议。至正二十三年(1363)三月,吴国公携同徐达、常遇春等将军率领精锐部队发兵安丰。其时,刘福通已经战死。[6]在从汴梁败退之后,刘福通曾经请求朱元璋的保护。后来,张士诚相机而动,趁着刘福通实力大衰,派遣吕珍围攻安丰,刘福通被杀。[7]这位曾经震动全国差点埋葬元朝的强人最后没有死在元军手中,反而死在了落井下石的张士诚手中。张士诚的背后一刀将红巾军赶下了历史的舞台。
经过一番激战,朱元璋救出了皇帝韩林儿,将其安置在滁州。[8]韩林儿在位十二年,不可谓短。关于龙凤十二年间的史事,史书或多或少都有着墨。唯独没有记载韩林儿本人的所作所为,甚至没有留下他的只言片语。在礼制的应然世界里,天子代百姓言。在具体的实然世界里,丞相代天子言。无论在杜遵道的眼中,还是刘福通的手里,抑或朱元璋的羽翼下,韩林儿这个名义上的天子始终没有摆脱提线木偶的身份。木偶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虽然取得了勤王的成功,但是事实证明,刘基阻拦朱元璋救援安丰确有先见之明。其一,吕珍是张士诚手下悍将,安丰之战于我军而言并没有太大的胜算。朱元璋派遣的先头部队大败,几乎被吕珍全歼。要不是常遇春及时杀出,奋力死战,[9]可能会有另外一种结局。与此同时,庐州城(今安徽合肥)的左君弼也率领援军与吕珍会合。朱元璋压上了麾下最精锐的将领,如徐达、常遇春、廖永忠、傅友德等,才取得安丰之战的胜利,夺下安丰城。其二,出动主力救援安丰造成后方空虚,给陈友谅以可乘之机。就在徐达奉命乘胜围攻左君弼防守的庐州之际,西线传来消息,陈友谅倾举国之力东征朱元璋,南昌告急!徐达前脚刚从围攻庐州的战场上撤下,元军将领竹昌忻都后脚就把安丰夺了回去。[10]就这样,几场鏖战下来,安丰、庐州两座城池均在敌手之中。此时,我军又要仓促迎战强敌陈友谅。朱元璋因为救援安丰,让自己陷入十分被动的凶险局面。
救下了一位素昧平生的皇帝,却让全军陷入危局,这样的君臣名分是否值得?
鄱阳湖大战,朱元璋九死一生,终于战胜了陈友谅。此时,他才心有余悸地对刘基说:“我当初不听先生的建议,执意救援安丰。假如陈友谅趁机夺取了建康,我进退失所,大事去矣。好在陈友谅有勇无谋,不来攻打建康,反而去围攻南昌,顿兵不前。陈友谅一死,天下不足定也。”[11]这不是朱元璋第一次佩服刘基。
早在朱元璋刚称吴国公后,群臣开始讨论座次礼仪。因为尊奉龙凤政权,所以众人认为,应当设置御座,以示对皇帝韩林儿的尊崇,这也符合臣子的职分。就在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之时,朱元璋突然觉察到有人从背后踢自己坐着的胡床。这让朱元璋感到非常不自在。回眸看时,发现踢他胡床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基。朱元璋不为所动,也许是当成了刘基的误踢,也许是对刘基这种小动作非常不屑。当众人开始向御座行跪拜礼时,刘基不但不肯下跪,反而破口大骂:“韩林儿算什么皇帝,不过是一个放羊的竖子!何必拜他?”刘基的举动让众人感到愕然,以为这腐儒不识好歹,乱生是非。朱元璋将刘基悄悄拉到一旁,你云我云。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史书只留下“密陈天命所在”六个字。[12]自此之后,朱元璋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心中不再把任何人当成自己的皇帝。
人们不会根据一个人的内心想法判断他的行为,故此,必要的掩饰有助于事业的发展。不论朱元璋内心究竟所想为何,至少在重创张士诚之前,他还需要皇帝韩林儿的存在,需要站在正义的大旗之下。
在明朝史臣的文书记载中,朱元璋在称帝之前有过很多头衔,比如郭子兴委命的亲兵、和阳总兵等,属下将领推戴的大元帅、吴国公、吴王等。除此之外,朱元璋另有鲜为人知的仕宦履历。根据朱元璋亲自撰写的《朱氏世德碑》,里面谈到了他的祖父、曾祖父被追赠为中书右丞相,父亲被追赠为平章右丞相。追赠者不可能是称帝后的朱元璋,更不可能是敌对的元廷。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朱元璋在攻克集庆路时,韩林儿的龙凤政权授予朱元璋平章政事、右丞相,同时追赠三代。[13]明朝建立之后,史官对这段往事做了必要的“处理”,“处理”的结果就是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只是“处理”的手段并不干净,以至于清朝人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这也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朱元璋另一面身份的原因。
礼制伸张名分,名分是维系社会秩序于不坠的基本守则。那么,在充满变数的动荡时代,名分背后的正义是否真正存在?我们能看到的正义往往体现在檄文之上,能发挥相当效力的反而也是这种檄文正义。继覆灭陈友谅、陈理政权之后,南部中国唯一有能力挑战吴王朱元璋的就是东吴张士诚政权。在讨伐张士诚的檄文中,朱元璋依然使用龙凤纪年。
在龙凤十二年(1366)的一份“皇帝圣旨,吴王令旨”中,记载了吴王朱元璋是如何继承天命、救民伐罪的:
皇帝圣旨,吴王令旨,总兵官准中书省咨敬奉令旨:予闻伐罪救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予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士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称号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父子兄弟,面缚舆榇。既待不以死,又封以列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里田。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惟兹姑苏张士诚……[14]
除了说明自己王者之师的正义性之外,榜文中还历数了张士诚的八大罪状,将其贬为阻碍历史潮流的罪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蹊跷的是,檄文的正义性在明朝开国之后就被自己推翻了。
明人袁中道发现同乡人藏有一纸告身,里面提到“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这让他多少都感到意外。[15]因为,自从明朝开国两百年来,几乎没有人提起这回事。感到意外的不仅是袁中道一个人。李诩在写《戒庵老人漫笔》的时候,提到了明朝开国前的四道令旨。令旨的收藏者是江阴侯吴良的后人。吴良原名吴国兴,因为“国”字冲了朱元璋的字讳(国瑞),被朱元璋赐名吴良。当朱元璋和陈友谅鏖兵之际,吴良奉命镇守东南屏障之地——江阴。他因为防御有功,致使张士诚的军队不能北进尺寸,有力地捍卫了建康。洪武三年(1370),功封江阴侯。死后,封赠江国公,谥号襄烈。[16]
李诩看到的四道命令都来自朱元璋本人,而且由朱元璋亲笔。其中一道命令是朱元璋让吴国兴派遣一百精锐骑兵驰援濠州、安丰战场。原文如下:
密旨教江阴卫指挥吴国兴知会:即日我用马军往淮上取濠州、安丰,你那里则是守城,不须与人野战。你那城中马军,可拨一百精锐的,教忽雷王元帅领来厮杀。你料着不妨,便拨将来。
龙凤十二年二月十九日。亲笔。[17]
类似的吴王令旨,也零星见于其他史籍。比如,王世贞就记载了吴王朱元璋发给徐达等人的令旨:
吴王令旨:命右相国徐达做总兵大将军,平章常遇春做副将军,统领大势马步舟师,征取浙西、苏州等处城池。招抚军民,仰大小官将,悉听节制,依奉施行者。
龙凤十二年八月十一日。[18]
迄今,我们能看到的最后成文的吴王令旨是朱元璋专门发给徐相国的。时间是龙凤十二年(1366)十一月十二日,大致内容是让徐达、常遇春等将领派兵围攻或者固守新占领的高邮、海安、泰州等处,并抽调兵力到宜兴捕贼。另外,派人与王信、王仁沟通,防范和必玛勒。[19]当时,徐达率领大军攻克杭州、绍兴、湖州等地,合兵包围了张士诚最后盘踞的平江府。[20]相较于平江府的围城决战而言,高邮、海安、泰州等处的防卫以及捕贼等问题无关宏旨。龙凤纪年就这样淡出了史书的记载,取而代之的是次年“吴元年”的新纪年。
清儒钱大昕对这段往事表示理解:“太祖之称吴王,盖林儿命之,故书皇帝顶格,书吴王空一格。史称诸将推奉为王,亦非其实也。及林儿既亡,始有吴元年之称,亦可见太祖之不忍显背伪宋矣。”[21]朱元璋本人虽然称王,却在此后的三年中(1364—1366)坚持使用龙凤纪年,表达了对君臣名分的尊重。他心中犹有畏惧,所以一直到韩林儿死后才肯改元。
无论后人如何分析,明人对龙凤纪年一事讳莫如深。对他们而言,提起龙凤纪年就如同在揭整个大明朝的伤疤,也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总之,龙凤十二年(1355—1366)几乎成为凭空消失的十二年。
龙凤十二年(1366)十二月,廖永忠将军接到吴王令,这次的命令不是让他攻城略地,而是把一个人接到应天府来。接人一事对廖将军而言大材小用,廖将军却感到了十二分的为难。要去迎接的不是旁人,正是吴王之前安置在滁州的大宋皇帝韩林儿。
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从滁州到应天府的路途并不遥远,以廖将军在鄱阳湖大战中的神勇表现而言,他并不担心中途会遇到刺客、土匪之类。关键在于,吴王称帝在即,如果把韩林儿顺利地接到应天府,吴王会不会指责自己办事不力?如果顺手杀了这个傀儡皇帝,自己岂不成了弑君者,如何面对天下人的舆论?听了某位谋士的建言后,廖将军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迎驾队伍到了应天府北部的瓜步,皇帝韩林儿乘坐的御船倏然沉没了。[22]廖将军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应天府,哭哭啼啼地向吴王请罪,并对天发誓,这真的是一场意外……
朱元璋登极之后,在一系列祭文、檄文中仅仅提到刘福通,绝少提及韩林儿,表现了高度的回避意识。毋庸置疑,包括洪武帝在内的明朝君臣不愿意回忆这个人和这段往事。[23]洪武三年(1370),廖永忠功封德庆侯,俸禄一千五百石。按照洪武帝的说法,廖永忠这位奇男子屡立功勋,完全可以封为公爵。只因为他当年迎接韩林儿,听信儒生的建议,妄自揣摩朕意,因此只能封为侯爵。[24]洪武帝的这番定论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没有给廖永忠提出异议的任何余地。
到了清代,史学家对“瓜步沉舟”一事的认识也出现了分歧。比如傅维鳞在《明书》中仅提到“龙凤十二年冬十二月,宋主林儿殂”,同时认为,朱元璋登极之后,国号之所以为大明,既是出于对小明王的怀念,“不忘旧也”,也是为了应验元末民间“明王降世”的谶语。[25]有的史家,比如夏燮,则直言不讳地讲道:
韩林儿在滁州,太祖命廖永忠迎归应天,行至瓜步,沉之于江。[26]
如此一来,朱元璋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弑君者,是礼法中的罪人。
韩林儿不死,大明王朝如何建立?朱元璋看起来是在指责廖永忠,并做出了不封公爵的惩罚,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感激?果真严守君臣名分,属下犯了弑君的弥天大罪,虽九死而无一赦,不封公爵的说辞未免避重就轻。直到洪武八年(1375),廖永忠才因为僭用龙凤等装饰的器物,被洪武帝赐死。[27]
天气凝肃,坚冰履霜。对当时的绝大多数人而言,韩林儿的死亡无关痛痒。历史本身就很健忘,现实的人们又总是各有所忙。公元14世纪后半叶,在北部中国,元廷内部的扩廓帖木儿、李思齐等人正在上演军阀混战,难解难分。在南部中国,张士诚龟缩在苏州城中苟延残喘。朱元璋的将领一边死死围攻张士诚,一边四处征讨,逐步推行统一大业。应天府中,礼臣们营营逐逐,也忙碌不停。韩林儿死了,龙凤纪年没了,次年要进入崭新的吴元年(1367),一堆工作亟待展开。吴元年作为开国前的过渡年,谁都清楚,正式称帝建元只是时间问题。饱读诗书的礼臣们一致认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制”,提议筑造宫阙,创立制度。吴王的意思,宫阙不妨缓一缓,应当先建造宗庙和社稷坛。[28]他这种尊祖爱民的政治觉悟又一次赢得了群臣的喝彩与折服。
在位十二年之久的君主韩林儿崩殂,这本应是礼制方面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可在明人眼中,如果非要提及此人,那么,韩林儿无论是死是活都有且仅有一种价值,那就是衬托我朝太祖高皇帝的圣明:
(韩)林儿不死不改元,下令犹以皇帝圣旨先之。汉高之于义帝、光武之于更始,未然也。呜呼,非圣人而能若是乎?[29]
[1] 《明太祖实录》卷十四,甲辰年正月丙寅,第175页。
[2] 《明太祖实录》卷十四,甲辰年正月丙寅,第176页。
[3] 《明太祖实录》卷十四,甲辰年正月戊辰,第176—177页;《明通鉴前编》卷三,第97页。
[4] 《明史》卷一百三十三《胡大海传》,第3879页。
[5] 《明太祖实录》卷十四,甲辰年二月癸丑,第179页。
[6] 关于刘福通的死亡时间有两说:(1)刘福通在至正二十三年(1363)被张士诚部将吕珍所杀;(2)刘福通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与韩林儿一道死于廖永忠的瓜步沉舟。本书从前说。相关研究可参王玉群:《刘福通结局之我见》,《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等。
[7] 《明太祖实录》卷十二,癸卯年二月癸酉,第148页。
[8] 《明通鉴前编》卷二,第84页。
[9] 《明太祖实录》卷四十六,洪武二年十月庚午,第918页。
[10] 《明太祖实录》卷十二,癸卯年三月辛丑,第150页。
[11] 傅恒等:《通鉴辑览》卷九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339册,第171页;《明通鉴前编》卷二,第94页。
[12] 查继佐:《罪惟录·传五》,《续修四库全书》第321册,第212页。
[13] 《明通鉴前编》卷一,第22页。
[14] 吕毖:《明朝小史》卷一《洪武纪》,《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1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39—440页。
[15] 袁中道:《珂雪斋外集》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376册,第356页。
[16] 《明史》卷一百三十《吴良传》,第3813—3815页。
[17] 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一,魏连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笔者按,“龙凤十二年二月十九日。亲笔”,点校本属下读。如此一来,则前文密旨就没有落款日期,恐于理不合,现予以提前。
[18]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10册,第309页。
[19]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10册,第310页。
[20] 《明通鉴前编》卷三,第136—137页。
[21] 钱大昕:《跋陶学士集》,《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439册,第52页。
[22] 张铨:《国史纪闻》卷一,田同旭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7页。
[23] 史载:“史惟称刘福通,而不及韩林儿。至上即位,告上帝文亦止言福通,盖讳之也。”(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409册,第253页。)
[24] 《明史》卷一百二十九《廖永忠传》,第3804—3806页。
[25] 傅维鳞:《明书》卷八十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39册,第198页。
[26] 《明通鉴前编》卷三,第138页。
[27] 《明史》卷一百二十九《廖永忠传》,第3806页。
[28] 《明太祖实录》卷二十一,丙午年十二月,第311页。
[29] 高岱:《鸿猷录》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389册,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