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意孤行
自有白帝城,便有城主府。府邸建筑典雅古朴,占地广阔,距今已有千年历史,颇具前朝遗风。
曲苏与青玄抵达城主府时已是傍晚,彼时彤云密布,烟雨蒙蒙,天色模糊得看不出时辰。曲苏递上拜帖,与青玄在偏厅候了片刻,不多时,就见朱管家匆匆赶来。
朱管家体态肥胖,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脸泛潮红,见到曲苏和青玄,他连连拱手道:“事先也未听我们大小姐说起曲女侠要来的事,招呼不周,实在有愧。”
曲苏微微一愣,旋即道:“我们也是一时兴起,一路南下游玩,不知不觉就到了白帝城。”她与青玄交换一个眼神,又看向正在悄悄打量青玄的朱管家,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会不会打扰了?”
朱管家连忙道:“曲女侠这是哪儿的话,您可是我们整个城主府的恩人!大小姐若是知道您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曲苏笑眯眯地寒暄:“芸芸近来身体可好啊?”
“好,好。”朱管家道,“我们大小姐的身体早就大好了。”他躬身请道,“两位贵客还未用晚膳吧,我们城主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好好招待曲女侠和您这位朋友,两位这边请。”
跟在身后的侍女主动为两人撑伞,曲苏跟在朱管家身后,刚要开口,就听朱管家忙不迭地道:“自打过完上元节,咱们大小姐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了。春天习习,大小姐闹着要放纸鸢,咱们全府上下加起来也超过百人呢,城主就给咱们放了两天假,天天陪着大小姐放纸鸢。那几日咱们城主府上空飞起的纸鸢,可真成了白帝城一景。后来城中百姓听闻此事,也跟着一同放了起来。纸鸢五颜六色的,什么样式都有,每一只纸鸢上都写对咱们大小姐的祝福,愿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可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这些年,从没见大小姐这么开心过。”
“春日时大小姐虽然见好,底子到底还虚弱了些,那阵子还只能看着旁人放纸鸢玩。自打入夏,大小姐身子骨强健了许多,别说放纸鸢,就是操琴跳舞也是经常的事。城主说,今年咱们大小姐的生辰宴,一定要大办。”
曲苏听得微微皱眉,从前秦芸芸身体有多虚弱,她是亲见过的,若说闲暇时踏青操琴,约莫还有可能,可这短短不过半载时间,她竟连跳舞都可以了,这病实在好得也太快了些吧。可观朱管家的神色,虽然有些故意转移话题旁的嫌疑,这番言谈却全然不似作伪。
说话间,朱管家领着曲苏和青玄穿过一条回廊,远远地,便看到一处四面环水的凉亭。曲苏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那凉亭中除了两名侍女,并无他人,她心头微疑,面上却不显,似笑非笑问朱管家:“今晚芸芸和城主会来招待我们吗?好吃的应该不少吧,我可还一直惦记着你们府上的水煮鱼和夹沙肉呢!”
从前每次曲苏过府,当天晚上城主与芸芸必定与她一同小聚,这也成了她与芸芸之间的默契。可朱管家听到曲苏这话,喋喋不休的他却戛然而止。他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朝曲苏露出一个颇有些为难的笑容:“曲女侠来过咱们白帝城好几次,应该也知道的,眼看就是城里一年一度的观音节了,咱们城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实是脱不开身。不然,只要听到曲女侠过府的消息,城主大人是一定要亲来作陪的。刚刚过来之前,城主更是特意吩咐小人,接下来这几日,一定要为两位贵客安排好一应行程……”
曲苏微微一笑:“朱管家慌什么,我与芸芸的交情还在意这些俗礼?”她佯装没留意到朱管家听到这话时微变的面色,“城主日理万机,着实辛苦,理解,万分理解!”
曲苏说得轻描淡写,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在朱管家面上:“今晚有芸芸陪我,只要好吃的东西多,什么都无所谓。”
“是是是,以您和小姐的交情称您为自己人也不为过。”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凉亭,朱管家闻言,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表情:“这个时辰对咱们来说尚早,但大小姐如今一直用着药,司徒公子说过,这药别的都好,唯独会有些嗜睡。每天约莫日落时分,大小姐就早早歇下了。”
曲苏闻言,眉目不动:“这么说来,我今天是见不到芸芸了?”
朱管家再次致歉,又向曲苏保证:“明日一早,趁着大小姐精神好,我在院门口候着,让曲女侠与大小姐好好叙旧。”
曲苏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调转话锋:“说起来,这来的路上,我就听说了芸芸与司徒家小公子即将大婚的喜讯。”
朱管家擦了擦额头:“正是。司徒公子少年英才,与大小姐可是天作之合。”
曲苏自入府之后便将种种反常之处看在眼中,却也不好当面戳破,只顺着朱管家的话道:“还是芸芸的身子要紧,今日这晚膳就我们两人用吧等明天白日芸芸养足精神,我再约她相见。”
朱管家连连点头:“正是如此。”他引曲苏和青玄步入凉亭,一边介绍道:“这是城主特意安排的,贵客放心,此处虽是凉亭,却因建筑特殊,又有帘幕遮挡,绝不会吃风受凉,还能将咱们这碧落湖的美景尽收眼底。”又叮嘱了领头的婢女几句,朱管家便匆匆退下了。
凉亭中一应物品,尽皆精巧,美酒佳肴摆满一桌,身旁还留了四名年轻美婢,轻声细语,殷勤服侍。
曲苏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轻声凑近青玄说道:“秦芸芸身患弱疾,先天不足,这吃药嗜睡,十分正常,但这朱管家把我当三岁孩子骗,见着我,嘴上闲话不停,还强作镇定。以前我来,他嘴巴也甜,但绝不是嘴碎啰唆之人。今日这般作态,绝对心里有鬼。”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装的。”青玄斜着眼睛看着曲苏。
“哼,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每年新鲜出炉的江湖杀手排行榜,我的名次,那可是一年更比一年强,我又不是没脑子。秦映寒自十三岁便从父亲手中接过白帝城主之职,三十年间励精图治,白帝城在他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年一度的观音节虽然盛大,但年年筹办,早成了定例,根本不会牵扯他多少精力。用这些理由糊弄我,是把我当傻子吗?”
青玄没接话,任凭曲苏因自己逻辑推理发挥专长而自得不已,他没这么不识趣,这个时候去嘲讽曲苏。可曲苏凑近他说悄悄话的气息拂在耳边,总有些痒痒的。他忍着不用手去拂开耳边碎发,可却忍不住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燥意,一时间颇有些心浮气躁,拿起酒盏一连饮了两杯,换来身旁曲苏惊异的目光。
青玄开口,语气淡淡的:“这酒有几分我在天上惯喝的味道。”
曲苏闻言,也端起酒盏尝了一口,却皱了皱眉:“你是认真的?”
青玄侧眸看她,却见曲苏边喝边嘀咕:“这天上神仙喝的酒,就是屠苏酒的味儿?也不怎么高大上啊……”
青玄险些被酒液呛得咳出了声,在曲苏狐疑的凝视下,收回眼神,目不斜视道:“你若是好奇,下次再见,我带些味道别致的酒请你喝。”
曲苏顿时笑眯眯的:“那敢情好!”她一把拍上青玄的肩,一双清亮的眸子目光炯炯,看起来精神抖擞极了,“天上的那可都是好东西。你先跟我说说,是不是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儿,喝上一口,多活十年。喝上一坛,千秋万代?”
青玄这回是真被曲苏的敢想敢说逗得咳出了声,倒不是这酒呛人,而是这么边喝酒边与身边这姑娘对话,实在是个高危营生,一不小心就要被她逗得呛着嗓子。
曲苏瞬时双眼更亮:“你都这么心虚了,可见我猜中了真相。可记着啊,不许抵赖!”
青玄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小玉葫芦,这里面装着临行前紫微赠他的雪参酒。只是这酒是大补之物,寻常人身体康健,强行饮此酒,未必对身体有益。如此思虑片刻,青玄的手又落了回去,只是低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想,紫微那厮前不久还在吹嘘,新晋的两位仙官擅长酿酒,新酿了几种鲜花佳酿。他听了不以为意,紫微也知道,他最不爱喝甜酒,因此只是口头提了两句,并未主动相赠。可若是女孩子……他忍不住微微侧眸,她爱吃梨花豆沙圆子,也喜欢吃今日午后的葡萄冻,显然爱吃甜口的。
改日……过两天,让紫微那厮派人送来几瓶花酿。
帘外细雨蒙蒙,依稀可见湖中一座白玉观音像,一手提篮,神态安详;观音像周围种了许多莲花,细雨之中莲叶田田,如同碧玉妆成,荷花亭亭,仿佛美人曲颈。曲苏不由提高声音说了句:“这种紫色的莲花,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领头的婢女答道:“此莲是司徒公子特为大小姐栽种的,说是莲香清幽,采来晒干放进软枕,可以使人一夜好眠。这莲花难栽得很,春日时府内每一片水塘都洒了种子,只在碧落湖养成这一片。”
青玄此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开口道:“看来司徒公子对于城主千金的病,当真十分上心。”
婢女笑靥微红:“是啊,公子有所不知,就在上月,华容夫人已然上门提亲,我们城主也答允了。”
曲苏不由重复道:“华容夫人?”
另一个婢女答:“就是司徒公子的娘亲,华容夫人常年在道观修行,不仅道法高深,而且精通医术,司徒公子一手高妙医术,便是华容夫人亲自传授。”
饭后,两人离了凉亭,一路西行,曲苏不想再被人跟着,只跟那几位婢女道:“忙你们的去吧,别再跟了。”
她步履极快,青玄亦不是寻常人,两人几乎转眼之间,就将那几个一直紧紧跟随的婢女甩个干净。
细雨绵绵,周遭景色陌生,却颇为空旷,青玄跟在她身边,环视周遭问:“你那位雇主约在何处见面?”
说到这儿,曲苏便颇为郁闷:“说是今晚亥时三刻,府内西北角藏翠林相见。”
青玄道:“那你还偏要急着出来。”
曲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又不是没看出来,朱管家走了之后,那几个人什么都不干,全程跟紧我们。我都要被盯得窒息了。”
青玄悠悠道:“你这位好友的家里,不简单啊。”
如果说抵达城主府之前,他约莫有些感应,那么进入城主府之后,这种似有若无的“感知”,便转化成了实质。
哪怕千千现下并不在这里,这个城主府,也处处机关,绝非凡人所能做到。
曲苏皱着眉没吭声,她上一次见芸芸,还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认识芸芸本就非常俗套狗血的剧情,俗套得她都不屑于对外说。无非有一次在街上,一个四处游荡作案的小贼初来白帝城,看秦芸芸一行人穿着华贵,将她婢女随身的钱袋子抢了去。他却不知,那袋子里最值钱的不是什么银钱首饰,而是秦芸芸自小长到大,一日也离不了的保命药:紫清丹。彼时曲苏坐在街边一处二层小楼喝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顺手揪了那毛贼,从他怀里取了钱袋,还在关键时刻拉了一把险些被受惊的马儿踢着的秦芸芸,两人这便相识了。
这位大家千金身子虚弱,还患有咳疾,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能出府逛个街,还被曲苏来个“美人救美”,就此赖上了曲苏,非要与她做好朋友。两人相识之后那几年,曲苏只来过白帝城两次,其余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是书信往来。若说对彼此的了解,曲苏此刻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了解秦芸芸,自然也就更不了解秦映寒和城主府了。
亥时三刻,曲苏与青玄准时出现在藏翠林。
夜色寂寂,雨落潇潇,藏翠林中竹影横斜,一走入林中,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人。
对方一手撑伞,另一手提着灯笼,一袭红衣若血,仿佛生怕来人不好找见他一般,大方嚣张得很。
曲苏还未走近,已看清对方面容。
离得远时,她本以为相邀之人是个女子,走近才发现,这身姿颀长的红衣佳人,原来是个模样俊美至极的青年。
他眉毛极黑却极细,眉峰凌然,朱唇榴齿,皮肤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三分,雨夜竹林,灯影朦胧间,乍一看去,漂亮得有一种雌雄难辨的鬼魅之感。
曲苏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遍各色佳人,初见此人样貌风度,仍是微微一怔。
那青年目光在曲苏身上微微打了个转,又落在曲苏一旁的青玄身上:“在下只同落羽约定了一位杀手,今日为何来了两人?”
曲苏自腰间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特制令牌,落羽所制令牌,一牌一号,用过即毁,世间绝无第二枚重复字号,专为杀手与金主相认时所用。她将令牌递到红衣男子手中,微微一笑道:“公子难道未曾听说,近来江湖不太平得很,所以我们总舵新立了条规矩,但凡出行,必定两人。如此既能保证任务高质量完成,也能确保我们自己人周全。”
男子接过令牌仔细对比,将之捏在掌中,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未曾听过杀手竟也会畏死。”
曲苏语笑嫣然,嗓音甜甜道:“既为杀手,总要命长些,才好为雇主多做些事。公子放心,不多收你佣金。”
男子的目光自青玄身上一闪而过,鸦羽般的浓黑眼睫低低垂着,恰到好处遮蔽眸中所有的情绪:“你们跟我来吧。”
曲苏拔步便走,却发现青玄站在原地,神色深幽,她拽了他一把,唇瓣微动,无声道:“跟上。”
灯笼摇摇晃晃,忽明忽暗,曲苏本是行惯夜路的,跟在这红衣男子身后,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胆寒之感。她刚催促间扯了下青玄手臂,放在平时早已松开,这时却不自觉地揪紧手中布料。
青玄感觉到手臂传来的轻微拉扯,也未避开,只是配合着曲苏的步伐,无声跟在这身份神秘的男子身后。
方才他一进竹林,还未走近,就从红衣男子身上觉察到千千的气息,且这份气息浓郁鲜活,明显沾有千千鲜血的味道,青玄便知,此人与千千命危失踪一事,关系匪浅。
走出竹林,又行过一段曲径回廊,倏然望见不远处闪着点点银光,夜色之中唯有大片水域才会这般泛出粼粼波光,曲苏夜视能力极好,看清水中景色时不禁一怔。这片湖种着大片紫色的莲花,且莲花当中立着一尊白玉观音像,不正是此前朱管家为他们引路时介绍过的那座碧落湖。
也就是说,她和青玄走过大半个城主府,穿过藏翠林,又绕回原地。
曲苏若有所思,开口道:“这莲花倒是长得漂亮,不知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走在前头,半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青玄道:“此花名为幽梦引,倒是很多年没见过了。”
曲苏听到他这句“很多年”,不禁有些想笑,红衣男子倒是停住脚步,目光朝青玄看来。
青玄目光微深:“此花盛开之时采摘晾晒,是一味良药,但少有人知,若加大剂量,便是天下至毒。”
红衣男子终于回过头,目带欣赏地朝青玄看去:“未曾想落羽之中还有公子这般博闻强识之人。还未请教姓名?”
曲苏正在思索青玄那句“天下至毒”,就听青玄报出自己名字,而那红衣男子点了点头,道:“在下司徒琰。”
曲苏心中微震,面上却显出好奇的模样:“原来你就是那位司徒公子。”
司徒琰眉毛微挑:“姑娘听说过我?”
曲苏笑着道:“我们今日入城便听闻了司徒公子的事迹。司徒公子年少有为,治好了城主千金多年痼疾,可说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呢。”说到这儿,曲苏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晓得司徒公子是要我等去杀谁?”
“一个应当被千刀万剐的恶人。”司徒琰朝曲苏看去,他模样生得俊美,眸色缱绻,唇色嫣然,骤然绽出一抹自嘲的笑,明明艳若桃花相,在这无边晦暗的雨夜与灯火的交相映照下却显得有些阴森,“此人名叫斛向秋,平日作恶多端,干尽了丧尽天良之事。早前他还伤害过芸芸,说来惭愧,在下一心想要为芸芸报仇,想为被伤害的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情非得已之下,只好求助江湖大侠。”
曲苏眉心微跳,她觉得司徒琰可太会说话了,直接将她一个每日刀口舔血的江湖杀手捧成了盖世英豪,她可受不起这样的殊荣。她在内心将斛向秋这个名字默念片刻,道:“倒是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个人。”
青玄一语不发,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眼波微动。
曲苏看在眼里,却苦于不能当着司徒琰的面出声询问,一时颇有百爪挠心之感。
司徒琰摇了摇头:“斛向秋只是他众多名号中的一个,女侠也知道,许多江湖中人都不会将自己真实名姓告知于人。”他又看了一眼青玄,目露微光,“不过想来,此次有了曲苏和青玄公子相助,捉拿此人,或许会容易许多。”
曲苏看司徒琰面上含笑,那笑却未直达眼底,神色看似云淡风轻,但薄唇轻抿,眼圈泛着淡淡猩红,执伞的手发力至指节泛白,攥着灯笼柄的左手尾指更因用力太过而微微战栗。
曲苏从前见过许多向落羽下单的主顾,提及他们想要杀死的对象时,有的人青筋暴起,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人眼角含泪,显然对那人不仅有恨,从前也当用情至深;还有人情绪激动时忍不住呵笑出声,手脚战栗,眼神兴奋至隐隐泛光。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不会过于隐藏对要杀之人的情绪。爱恨怨愤,当着杀手的面,他们多会毫不隐藏地发泄出来。
也有极个别的,下单时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多是因为想对方死,更多是出自利益相关,而非个人恩怨。
而司徒琰,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已在濒临爆发的边缘,就仿佛一座隐藏在冰山之下的火山,只待喷薄而出。
直觉告诉曲苏,这个人很危险。
因为聊过几句,司徒琰不再像之前那般一语不发相隔数步走在前面,而是比两人略前一步,手执灯笼照亮前路。他模样生得出挑,似这般彬彬有礼走在一旁,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翩翩之姿。只是曲苏早看出此子并非善类,如今他就这般走在身侧,她也不好和青玄再交流什么。谁知青玄就在这时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
那个眼神,不似从前两人针锋相对时那般常常透着讥诮或调侃,反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安抚味道,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般,曲苏刚心中稍定,转念一想,这家伙本就是个神仙,若真是这样,岂不是自己任何时刻所思所想,在他看来,都若白纸黑字一般写得明明白白?
曲速突然瞪了一眼,青玄感到很是莫名奇妙,他再侧首,以眼神询问是何意,谁知曲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时扭过脸去。
青玄:“……”
从前紫微常在耳边念叨,说什么女子的心思最是难猜,常常上一刻十分开心,下一瞬就突然生起气来。如今他倒是亲身领受了。
司徒琰引他们前往的院落,与不久前朱管家说让她和青玄入驻的庭院相邻,曲苏不禁微微蹙眉。
三人前后脚穿过月亮门,迎面走来一位婢女,屈膝行礼:“司徒公子。”
司徒琰道:“安排他们在这住下。”
蓝衣婢女应了声是,对曲苏和青玄道:“两位请随我来。”
曲苏道:“司徒公子留步。”她追问,“公子还未言明,那斛向秋住在何处,我们该去哪儿寻他。”
司徒琰听了这话,不由回眸一笑,这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又若优昙初绽,一旁婢女瞬间便红了脸颊。似乎曲苏的提问令司徒琰颇为愉悦,他笑着答:“不用你们去寻。不出两日,他自会主动送上门来。”
司徒琰目送着曲苏和青玄消失在长廊尽头。不消片刻,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冠。那女冠朝司徒琰行了一礼,悄声道:“少主,曲苏是秦芸芸四年前在白帝城结识的朋友。那之后她来城主府小住过几次,每一次都半月有余,最近一次是两年前。之后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司徒琰语气淡淡地:“那令牌不是假的,如此倒也对得上。”静默片刻,他又问:“那个青玄呢?”
这一次女冠言词多少透露出迟疑:“并没有查到任何与此人有关的消息。这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司徒琰微垂着眸思虑片刻,道:“他功夫如何?”
女冠道:“会一些功夫,轻功应当很好。但江湖上从没有听过有这么一号人,想来应当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司徒琰想起青玄的言谈举止,微微眯眸:“左不过是个鲜少出门的世家之后罢了。不足为惧。”
女冠轻应:“少主说得是。凭他是什么绝世高手,在夫人与少主的筹谋之下,进了城主府,便是咱们的瓮中之鳖,事成之后,都会化作一缕青烟,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女冠常年跟在母亲左右,是她最得力的一位属下,说起话来也很有华容夫人私下的风范,神情猖狂,言辞狠戾,对于忤逆的人,每每谈及,都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般。
就连司徒琰听到这最后一句,也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又转过身:“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女冠却一动未动:“少主,夫人让我过来知会您一声。夜风寒凉,早些歇息才是。”
司徒琰语气极淡:“你只是我母亲的一条狗,凭你,也配教我该如何做事。”
明明司徒琰此前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手段更是不及平日里华容夫人万一,可也不知为何,明明近乎毫无感情的一句讽刺,却听得女冠却心一凉。她抬眼想看一眼司徒琰此刻的神色,却在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之后,慌乱地低下头,匆匆一拱手便退下了。
司徒琰是华容夫人唯一的爱子。她在华容夫人面前再得宠,也难以和夫人的亲子相较量。真正让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便仓促离开的,是方才司徒琰的一个眼神。
如果说华容夫人拥有世间英伟男子也难以企及的野心和能量,令她和其他弟子心甘情愿地追随。对华容夫人,她们既有崇拜,也有敬畏。那么刚才司徒琰用一个眼神已经让她明白,这个人比华容夫人还要可怕。
司徒琰是个疯子。疯子没有原则,更无底线,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癫狂,杀一切想杀之人。
她不想成为献祭疯子的第一人,但恐怕那个人,距离他们布下这张名为“献祭”的天罗地网,已经很近了。
曲苏与青玄分得相邻的房间。夜已深沉,曲苏却毫无睡意,如从前在外行走时那般逐一检查过房内各处,这才坐下来,从门口取过婢女送来的热水,新沏了一壶热茶,边喝边道:“接过这么多单,就属这一次最奇怪。哪有杀手等着被杀对象主动上门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房内灯火昏黄,曲苏和她一同在雨中行了许久,几绺发辫濡湿垂在肩畔,檀黑的发缠在颈侧,她本就生得肤白,这般黑与白映衬着,茶香氤氲间,更显出被热水润泽的唇嫣红一抹。
青玄坐在一旁,目光幽幽:“这单子你如今可还要接?”
曲苏闻言挑了挑眉:“怎么,这单子有什么不可接、不该接之处吗?”
青玄见她一径只管自己喝个舒服,微垂着眸取过茶壶,清洗过杯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若那斛向秋并不是司徒琰口中为非作歹的嗜杀之人,你可还要杀他?”
“你又知道些什么?那斛向秋难道又是什么历劫的仙官?”曲苏听他这话,就想到岳周之事。
青玄摇头:“不是,只是觉得那司徒琰有古怪,他想杀的斛向秋也不一定就是坏人。”
曲苏本想说此事她心中自有判断,可看着青玄那副淡然的模样,便故作桀骜道:“他是好人怎样,是坏人又如何?况且有的时候,一个人是好还是坏,你问不同的人,可能会是截然相反的答案。我是杀手,杀手的信条,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杀人之前还要先好好判上一案!而且,送上门的银子都不伸手拿,可要遭报应变成穷光蛋的。你再多啰唆,当心我揍你!”
青玄喝了口茶,水质着实一般,茶叶更是陈茶碎屑,喝在嘴里有一股浑浊的苦味,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这热水烧得够沸,一杯烫茶入肚,多少能让淋了半宿雨的人暖和一些。面前坐着那人,平日里看似耽于享乐,挑剔吃喝,可对着哪怕是寻常人也会嫌弃的粗茶,却没有多一句抱怨。这般想着,他抬眸瞥了曲苏一眼,淡淡道:“我曾听说紫微大帝收录过一首仙曲,名为《勇气》,如今想来,倒很适合你来演绎。毕竟除了这一身愚勇,你也不剩旁的什么了。”
曲苏“呵”了一声:“我困了,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青玄看了她一眼,从前在棠梨镇时,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午后无事还要吃着零嘴儿在后院葡萄架下补眠小憩,今日这一番折腾,眼下还真显出两抹淡淡烟青,看来是真倦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房门。
夜雨消歇,苍穹之上,铅云翻滚,周遭却连一丝风也无,绿柳低垂,花儿仿佛也陷入沉眠,万物安静得不似真实,像在酝酿着一场更为盛大可怖的风暴。青玄双眸微阖,右手捻诀,黛蓝衣角翻飞,人已悬至半空。
白帝说得不错,从这个角度俯瞰整个城主府,栽种着幽梦引的碧落湖,西北角遍栽绿竹的藏翠林,乃至靠近后山的石洞三窟和观音庙,整个府邸都处在一个巨大的阵法之中。此阵法锁妖镇妖,可以说,一旦有妖入局,纵有通天法力,也难以施展半分。这也是他和白帝各施所能,却都丝毫感应不到千千所在的真正原因。
有人苦心布阵,将千千藏了起来。
但若反过来思索,既有锁妖阵,必定有妖被锁,由此也就不难猜出,这布阵的人到底将千千藏在了哪儿。
青玄心中有了考量,目光在某处稍停,无声地落了地。
蜀地多雨,第二日一早,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前一晚代为安排住宿的婢女,一早派人送来饭食。问起接下来安排时,只说司徒公子有令,行动就在今晚。
曲苏翻墙过到隔壁,寻了个眼熟的婢女,只说一定要见朱管家,因他前一天答允过,今日一定会带她去见大小姐。不多时,朱管家还真来了,只是临走时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青玄:“大小姐婚期在即,曲女侠是我们大小姐多年挚友,城主早就交代过的,见一见也无妨。但这位公子是外男,委实不便相见。”
曲苏蹙了蹙眉,与青玄交换一个眼色:“我去去就回。”
青玄突然伸出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抹。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也格外自然,看起来毫不令人觉得怪异,反而像是从前就做惯这些一般。
曲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蒙,抬手也朝自己发髻摸去,却被青玄轻扯住袖子。
“别碰。”青玄目光微深,看着她的眼道,“方才这根碧玉钗有点歪了。”
曲苏“哦”了一声,微转过脸,刚想对朱管家说话,却发现他和一旁的婢女都抿着嘴在笑。
曲苏原本不觉有什么,被他们这样一笑,反倒觉出点不一样的滋味,走出很长一段路,仍觉得脸颊微烫。
秦芸芸的闺房是一座二层雕花小楼,周遭栽了两棵珍稀品种的云松并许多白鹤仙,白鹤仙叶片肥硕娇莹,花苞似簪,色白如玉,烟雨蒙蒙中仿若仙境。曲苏知道,秦映寒特意种了这许多白鹤仙,一则是因为此花娇美脱俗,最衬他心中爱女容貌;二则这花名字寓意都好,白鹤吉祥长寿,正合了他心中对芸芸的祝福。
如从前一般,朱管家将曲苏送至门口,并不跟进去。
刚上到二楼,曲苏就听到女子的笑声,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却因此更令曲苏惊奇。
直到步入房中,真正看清内里情形,曲苏才真真吃了一惊。
房内多处都放着熏炉,掀开帘栊,光是这般站着,曲苏就觉一股热气兜头袭来,透着暖甜的熏香直冲鼻端,几乎不过片刻,就令人有一种陶然若醉的昏沉之感。曲苏不由得朝房内其余人看去,果然那些婢女穿着格外清凉,饶是如此,也个个脸颊泛红,好几个人额头鼻尖依稀可见晶莹的汗水。
而从前大多数时间不是卧床、便是安坐的秦芸芸,今日竟穿了一袭雪色长裙,她头戴花冠,手系银铃,一边笑着一边翩翩起舞。一旁站着的两排婢女,齐刷刷站在那儿,都在为大小姐的曼妙舞姿鼓掌喝彩。
“曲姐姐来了。”秦芸芸一个回旋,身姿轻盈,不需任何人搀扶,也能稳稳站在原地,朝着曲苏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怎么了曲姐姐,你怎么也同她们一般,难道看我看得傻了?”
曲苏确实看得入神,直到秦芸芸亲自走过来,拉着她在一旁的软榻坐下,又递了一杯烫得热热的酒水给她,曲苏才恍然回神。
酒水端在手中,便能闻到一股芬芳扑鼻的甜香,原来刚进屋时闻到的那股味道不仅仅是熏香,而是混合了这味道别致的酒香。可这酒滋味再甜,也终究是酒,曲苏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这……”她端起一杯酒,嗅了嗅,“你连酒也会喝了?”
秦芸芸杏眼含笑,雪腮染红:“这是司徒他为我一人酿的花蜜酒,旁的酒水我还不敢碰,这个倒是可以喝得。”
也不知怎的,曲苏平素爱美食佳酿,听了司徒琰的名字,却不觉放下了手中酒盏。她忍不住细细端详面前青春洋溢的女孩子:“你看起来,变了许多。”
秦芸芸以前病得太久了,气色不好,五官容貌不过是个堪称清秀的小姑娘,如今却彻底褪去病容,容光焕发,竟然长成这般花容月貌,尤其这一身牛乳般的皮肤,赞一句冰肌雪肤也不为过,而且房内这般高温,饶是曲苏这般习武之人,坐上一会儿也觉有些熬不住,可秦芸芸却清凉无汗,看起来舒爽得宜极了。
如此天差地别般的蜕变,曲苏看在眼里,有些说不出由头的淡淡恐惧。
但曲苏到底带着目的而来,她的胆子恐怕比世上许多男人还要大些,因此心里越是觉得怪异,那股子好奇和好胜之心也就越强。她觑着秦芸芸的侧脸,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上一次去信,就说要我陪你过生辰宴,一个字也不提司徒琰的事儿。芸芸这是两年不见,就和我生疏了?”
曲苏主动问及司徒琰的事,秦芸芸面上显出几分羞赧:“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曲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了好消息,都是第一时间想跟你分享的。只是……”
曲苏佯作生气的模样,抱着手臂:“只是什么?害羞了,不好意思?”她下巴微扬,步步紧逼,“还是这个司徒琰,其实对你也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好,所以你才迟疑了,没有和我透露一句。”
“不是这样的。”秦芸芸连连摆手,她看一眼身旁跟着伺候的几名侍女,对领头那个道,“我要和曲姐姐多聊一会儿,你们去取些蒙顶甘露和点心。”秦芸芸皱了皱眉,“你不知道曲姐姐爱吃什么点心,就去问后厨,多做些曲姐姐爱吃的。”
曲苏此前一直在悄悄观察那为首的婢女,听到这儿不禁一笑:“我倒是没那么挑剔。蒙顶甘露很好,点心的话,捡两样你们小姐平常不爱吃的给我端来就成。”
秦芸芸闻言撅起了嘴:“曲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怎么吃点心都要和我故意反着来了。”
曲苏笑着说:“我记得府上的面点师傅做东西都很好吃,拿两样你平常不爱吃的,就当尝尝鲜了。”见秦芸芸一直抿着嘴唇,神色不快,她改口道,“还是取几样你们大小姐平日最爱吃的送来吧。”
婢女得令离开了。秦芸芸这才如小女孩儿一般,凑近曲苏悄声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司徒的事。曲姐姐,其实……”她面上显出几分羞赧,更多的是甜蜜,“其实我与司徒的婚事,也是最近一段日子才定下来的。那时我想写信告知你,可我父亲说,你远在异地他乡,又事务繁忙,没必要为了这事叨扰你。”
曲苏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情:“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算叨扰?”
秦芸芸闻言,坐直了身,双手把玩着衣裙垂下的一截流苏道:“我约莫能猜到父亲的心思。我这病好得多少有些奇怪,自从我病情大好,父亲好像一直在担忧什么,平常哪怕不忙公事,也少来看我。朱管家说,父亲他这是欢喜过头儿了,关心则乱。”说到这儿,秦芸芸揉了揉眼睛,“朱管家说得对,父亲不让我把婚事告知你,可能就是怕你来参加婚礼,又闹得空欢喜一场,到时……”
“瞎说什么晦气话!”曲苏截断秦芸芸的话,“城主或许有他的忧虑,但你身体好了事实,你该振作精神才是。”
秦芸芸闻言,侧眸朝曲苏怯怯看了一眼:“曲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本来也是逗你玩儿的。”曲苏话说得有些口干,端起盛着花蜜酒的酒盏,刚送到唇边,就闻到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味,那味道隐隐约约带着一股腥甜,曲苏面上不动声色,酒盏微倾指尖一抹,便将之放在一旁,朝秦芸芸一笑,“这酒闻着就甜,也就你这样刚学会喝酒的姑娘才爱喝。”
秦芸芸被她说得也是一笑:“曲姐姐是侠女,侠女自然要喝烈酒的。”
“果然喝了蜜酒,这小嘴儿都变甜了。”曲苏话头一转,又问秦芸芸,“婚事是城主促成,那你呢?你自己可喜欢司徒?”
“我……”秦芸芸面上,茫然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显出之前那副害羞甜蜜的笑容,“司徒待我很好,我……”
说话间,前不久被支走去取点心和茶的侍女已然回转,隔着一段距离,曲苏已听到几个人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打定主意,霍然起身,朝秦芸芸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得先走一步。”
秦芸芸面上显出可惜的神色:“刚才着人泡好的茶……”
曲苏朝为首那婢女一笑:“茶留给这几位美人姐姐享受,至于这点心,给我包上两盘,我待会边走边吃。”
曲苏从前也是这副来如雨去如风的行事作风,秦芸芸倒不觉得奇怪,那几个婢女个个都是头一回见曲苏,听到她一句“美人姐姐”,也纷纷露出笑颜,如此倒也无人再多劝留。
为首的那婢女还与秦芸芸轻声说话:“司徒公子之前吩咐过,这个时辰,您得小憩片刻,待睡醒来,就该用午膳了。”
秦芸芸非常乖顺地点头称好,她又看了眼曲苏,“曲姐姐,那我就不远送了。”
曲苏拎了两包点心,在一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院子。
临走前,曲苏突然记起:“我记得两年前来时,那时陪在你家小姐身边有一个名叫澜儿的婢女,最得大小姐喜欢。”
那婢女笑了笑:“今年春天那会儿,澜儿姐姐娘家人来接她,说是去跟表哥成亲了。”
曲苏沉默片刻:“与她一起的那几个,好像今日都没见到。”
婢女道:“大小姐身边服侍的人极多,大家各司其职,说不准您认识的那几个,在忙些别的活儿。”
曲苏还想再说什么,那婢女朝她行了一礼:“奴婢还要回去服侍大小姐,就送到这了。”
曲苏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庭院里,青玄随手布了个屏障,自袖中取出一枚清音镜,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可是查到了烛龙的踪迹?”
“费了点手段,到底还是靠着你和文昌帝君昔日的交情,让我给套出话来了。”紫微大帝显然为这件事费了不少心思,一双俊眸底下透着两片不明显的乌青,“小烛龙人在雒城,不过若依着我,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别太着急,徐徐图之。”
见青玄蹙了蹙眉,紫微又道:“你想向他询问当年真相,怎么也要等他历劫结束,小烛龙乃是上古妖神后裔,他的命劫不可随意插手……”
青华道:“我知道,我不仅要问他当年的事。烛龙之鳞的下落,放眼三界,可能只有他知道。”
紫微不由一惊:“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他细细思索,“我记得烛龙死时,为避免自身怨气为祸三界,故意吞了灭魂丹。”
“老烛龙死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虽被煞气侵袭非常虚弱,唯独护心麟和一双烛龙之瞳不被影响。他曾和我说过,待他死后,若觉得这些东西能为荡平三界怨气起些效用,尽管去一趟章尾山,尽数取走。”
紫微听到这儿,不由惊愕:“那你当初……”他看着好友的神色,很快反应过来,“你没找到这两样东西?”
青华道:“我之前有过猜想。”
紫微这才明白过来:“你从前觉得,这些都是烛龙的东西,若真是阿燚那家伙偷拿了,你也不打算跟他计较,甚至为了维护他,从未对天界中人提起此事。”
青华没再说话,但这态度,摆明了就是默认了紫微的猜测。
紫微缓缓吸了口气:“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
天界此前还有过传闻,说青华大帝把小烛龙带来天界,就不管不问了。可若这几样宝贝都在小烛龙身上,他哪儿还用得着青华大帝维护?
烛龙护心麟可抵三界怨气,让佩戴之人不受侵袭;烛龙双瞳可勘破世间一切迷障;还有青华未曾提及的烛龙之息,那可是传说中让人起死回生的宝贝啊!
紫微连连吸气:“这事非同小可!”
青华淡声道:“别的东西,他想要,自己留着便是。但炁渊想要重新开启,非烛龙之鳞不可。”
他之前耗去九成修为,也仅仅重塑了炁渊,但想要炁渊重启,且净化怨气之能更强,就必须要拿到烛龙之鳞充当净化大阵的阵眼。
紫微道:“我知道事有轻重,但文昌帝君今日说了与我之前差不多的话。烛龙毕竟是妖神,若在他回归天界之前,强行唤醒他从前的记忆而令其历劫失败,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青华道:“我知道了。”
两人交谈间,青华在清音镜中觑道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身影,候在紫微身旁。那是个模样颇清隽的少年,一双眸子透着幽幽深蓝,只见他悄悄瞥了一眼小镜上的情形,刚好和青华大帝的目光相交,少年眼色慌张,慌乱地错开视线。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失仪,又悄悄儿地朝青华行了一礼。
紫微低声叮嘱那白衣少年几句,少年应了一声,行过礼后,转眼便不见影踪。
青华道:“阿缎在你那儿,倒适应得很好。”
紫微道:“阿缎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他一直记得当年是你救了他和族人,又把他送到我这儿,就是胆子小了些,当着你的面,不敢说话。”
言下之意是他疾言厉色,吓到了小孩儿?
青华淡声道:“我不会照顾幼童,但与你相识多年,我知道,紫微大帝虽一贯不着四六,到底不会苛待了一个孩子。”
紫微正在饮酒,听到这话,险些咳出了声。他连连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正要开口替自己的人品辩驳两句,就听青华又道:“你可还记得白帝?”
紫微看到青华大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之色,再联想到有关白帝的种种,瞬间来了精神,颇为忘我地顺着好友的话转了话题:“怎么,你这白帝城一行,不大顺利?”
“有了些眉目,不过……”他蹙了蹙眉,“我之前为了寻找千千的去向,去找过白帝,不论他,还是整个白帝山的人,都有些怪异。”
青华还没说完,紫微的声音已瞬时拔高:“你去见白帝?”
虽说青华大帝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白帝城,可那白帝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听说他素来不爱出门,成天闷在宫殿作画,缅怀故人,最远也就是到他所辖的白帝城中溜达几步,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
因而此前紫微想着,就算青华大帝去往白帝城寻那只小灵妖,这两个人几乎没有碰面的可能。
紫微大帝温雅的俊颜透出几分不可思议:“你是不是近来事忙,记性不大好?”
青华瞥了他一眼:“这话是何意?”
紫微连连摆手:“下回你要去拜访故人,还是先跟我打听一声,不然我怕你被人家踢出来都不知道缘由。”
青华嗤了一声:“凭他也敢?”但顺着紫微的话那么一想,青华竟然破天荒地品出一份不寻常来,“不过我提起去过白帝山时他的反应,像是有几分心虚。”
“何止是几分心虚,”紫微干笑了几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放眼六界,所有于你不利的谣言,几乎都是这家伙传出去的好吗?”
“什么‘金玉其外,故作清高’,什么‘与诸多女子纠缠不清,不堪细说’,光是我亲耳听到的,就有好几回。白帝山本就是他自己地盘,他当着族人和仆从的面,能说出你什么好话才怪!”
那些人听了几万年有关青华大帝的“不堪传闻”,乍一见到本尊,能不反应怪异吗?
青华大帝面上难得滞了一瞬,他反问好友:“我得罪过他?”他敛眉细想,“可我不记得揍过他。”
紫微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自然是得罪过。”
青华闻言,抬眸看向好友,就见紫微揶揄地对他眨了眨眼:“我受累多提醒一句,这位白帝,数万年来只痴恋一人。”
“就是三万年前不幸羽化的司寒神尊。”他觑着好友的脸色,“你现在可明白了?”
青华淡淡瞥开了眸:“无聊。”
紫微还想再说,可面前的清音镜已被好友先一步断开了联系。
紫微轻叹一声:“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吧!”
曲苏一个人默默行至院门口,却不想瞥见一抹黛蓝色。
看见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曲苏一眼便能认出来了,她此次出门也撑了把伞,不过是从婢女那儿顺手取的一把旧伞。她走上前,并不掩饰面上的惊讶:“你站在这儿,是在等我?”
青玄瞥一眼她发间的碧玉钗,曲苏临走前他那伸手一抹,是在这钗上施了个小法术。倘若曲苏此行遇到危险,他都可立即知悉,瞬息赶到。
见他不言语,曲苏微踮起脚,小声道:“应该都听到了吧,你不是动了我的发钗?”
其实她刚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待行了半程,多少便想明白,当时青玄应该是在她发间动了什么手脚。不过这家伙平时嘴巴虽毒,心思却正直,怎么说也是天宫下来的神仙,不论他做什么,绝不至于害她便是,想来也是想借此多探听点什么消息罢了。
青玄微微一怔,旋即又想笑:“我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便是,用这种小伎俩偷听,还不至于。”
曲苏觑他面色,见他浑不似作伪,不禁抓了抓脸,擎着伞转身进了房。
“见到你那位好友了。”
“嗯。”曲苏捏了只茶盏在手,细细端详上面纹路,一边轻声道,“说不上缘由,只是觉得,许多地方都怪怪的。”
青玄道:“还算没有笨到家。”
曲苏哼了一声:“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既请了我来,我倒要查个清楚,他们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青玄被她这句话逗得唇角微翘:“请神容易,送神难?”
曲苏愣了愣,待看清他面上神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好像不经意间,反倒把这家伙恭维了?她抿了抿唇:“饿了。”说完这话,她将手里拎的两包点心在桌上摊开,“帮忙看看这个,有没有什么不妥?”
青玄只瞧了一眼,就说:“都是寻常糕点。”
曲苏皱了皱鼻子:“看来是我多心了。”她倒觉得从秦芸芸那儿拿来的点心不至于有毒,毕竟这些东西,都要过秦芸芸的手,府中诚然有诸多异常,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秦芸芸这位千金小姐冒险。况且,若是普通的毒药、迷药,用不着青玄,她自己就能验得出来。她觉得有问题的,其实恰恰是那些人专供给秦芸芸本人吃的食物。
比如茶,比如点心,比如那杯她光闻着就觉浑身不适的酒。
提到酒,曲苏顿时来了精神,隔着桌子将手往青玄鼻子底下一伸。
曲苏指间掌心虽因常年练武生着薄茧,但她皮肤生得白皙,递出的一只手,骨节圆润,指若削葱,无端横在眼前,令人难以忽视。
青玄被她闹得眼睫一颤,敛息屏气,修眉微敛,朝她睇来一眼。
曲苏浑然不觉:“愣着做什么?我特意从她杯子里沾了一点酒。”
青玄目光清正,凝眸睇她:“你把本尊当狗?”
曲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我发现你这人也是有意思,越是用着你的时候,越是爱摆谱。”全然不提她把青玄当狗的事。
青玄仍用之前那眼神看她。
曲苏猛地发现,两人相距只有一臂不到的距离,她站着,他坐着,此刻她还主动递过一只手到他面前,仿佛只消青玄稍稍往前再凑半寸,她的指尖,就能触到他的唇。
曲苏猛地将手向后一躲:“那个……”
她本想说,闻不出味儿就算了。可青玄却在这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静默片刻,他道:“这酒里滴了人血。”
曲苏指尖一顿:“人血?”
青玄顿了顿:“虽然以血灵芝、百花蜜和其他两味气息浓烈的滋补药材相辅,但这酒里最主要的一味,还是人血。”
“其他都是辅料,唯独人血,才是……”曲苏说到这儿,脸色微变,“这是司徒琰特意给芸芸酿的酒。他到底想干什么?”
青玄淡淡一哂:“凡事有因必有果。你如今看到的,只不过是“果”的一部分罢了。”
曲苏摆了摆手:“我当然知道。就好像一张撕碎的图纸,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部分罢了。”她琢磨片刻,将在秦芸芸处观察到的种种异常和青玄说了,末了着重提了句那酒的味道,“反正当时,我就觉得那酒不对劲。”
青玄闻言道:“咱们曲女侠好歹也是武林名宿,何时还缺这几块点心一杯酒的钱了?”
曲苏听得斜眼看他,就见青玄朝她微微一笑道:“而且我觉得,比起他人偏好,我更相信曲女侠的品位。”
言下之意,她实在不必为了节省银钱,蹭他人吃喝。
曲苏被最后这一句捧得相当舒服,站起身道:“算你有眼光。就冲你这句话,今天的午饭,包我身上了。”
不多时,不单曲苏回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婢女,端着滚沸红汤的热锅子、新鲜牛肉、时令蔬菜,一应摆上桌。桌边矮几上还摆满了新鲜水果和几种不同口味的陈年佳酿。
目送那些送饭食的人鱼贯离开,青玄眯了眯眸,又看向曲苏。昨夜连一壶驱寒的热茶都那般粗陋,不过才过了一夜,城主府的人怎会这般殷勤伺候?
曲苏知道他在疑心什么,主动解释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在城主府,只要给足银子,后厨那些人伺候谁不是伺候呢?”说话间她已拿起公筷,往热汤里投入牛肉,“既来蜀地,怎能不尝尝这热锅子呢?你且放心吧,我都验过的,没毒。”
青玄目光在那鲜艳如火的汤锅里一扫,微微眯眸,淡声道:“我确实放心。”他抬眸看向曲苏,“毕竟我不是凡人,人间百毒,于我不痛不痒。”
曲苏一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回来路上见到不少人,司徒琰这次不仅请了落羽,除了咱们,还有好几十号人呢。人家可是白帝城主的东床快婿,实在犯不着千万人中偏要取我首级。”
青玄赞同道:“确实,如此这般费尽心机,绝不只为对付你。”他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至于我,虽然值得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可谅他们也没这个眼力。”更没这个实力。
曲苏将涮成鲜红一片的青菜送入青玄碗中:“你这么能说,你倒是尝一口啊。”
青玄沉默地看着碗中辣意十足的青菜,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两颗红辣油亮的小油菜,反手送入曲苏碗里:“不客气。”
曲苏毫不畏战,笑眯眯夹起小油菜:“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热锅子了。”
青玄夹起碗里的青菜,默默吃了一口,面上丝毫不显,不多时耳根却悄悄红了。
曲苏刚吃完碗里的两颗菜,还未抬头,迎面便是一块烫得酥软的白豆腐,再接着,牛肉、兔肉、豆腐衣……几乎每次曲苏刚吃完一样,碗里便又添上好几样烫得鲜红火辣的食材。关键这家伙夹菜比她速度快多了,曲苏夹菜再快,也要用公筷,青玄却连手指都不需抬,那些食物就乖乖投入锅底,不一会儿又精准投入她的碗中。
不多时,曲苏便转身取来一瓶冰镇的果子露,一边背对着青玄,悄悄吐了吐舌,又接连用手扇了几扇。
用法术涮火锅,他也真是千古第一人了!
曲苏接连灌了两口冰镇果子露,吐出一口气道:“你这是耍赖!”
青玄耳后泛起一片绯色,偏偏面上极为淡然:“是你说过,既来白帝城,怎能不吃辣?”
曲苏连连吸气,却还辣得不能自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终于逮到机会,夹了一筷鲜嫩的鱼肉送到青玄碗里,“你要夹菜,就该像我这样,用术法岂不是耍赖皮?”
青玄缓缓抬眼:“哦?”他看着曲苏,神色透出几分故作不知的懵懂,“蒙曲女侠费心费钱,包了这桌席面,我这吃白食的,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着些伺候人的琐事罢了。”
这话说得无辜柔弱之中透着淡淡哀愁,当真是闻者心疼见者不忍,曲苏若再埋怨,很有故意欺负人的嫌疑。
说话间,他眸光微转,曲苏放在手旁的果子露无声悬空,颇为乖巧地又斟了满杯。
看起来当真毫无恶意,一心服侍她呢!
曲苏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咬着筷子尖,望着碗里沾着红油的青菜无语凝噎。
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约莫就是她今晚这样了。
屋外阴雨涟涟,屋内热锅配冰酒,约莫是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倒也吃得暖意融融。一顿热锅子吃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便彻底黑沉下来。
曲苏摸着肚子,一边喝了些茶水消食,一边长舒了口气。
青玄看起来吃得并不比她少,可他不论吃上多少,看起来都是那副凌然出尘的模样。见曲苏这般毫无形象地侧歪在一旁小榻,忍不住出声道:“倒也不必吃这么多,有本尊在,你这顿决计不会是断头饭。”
曲苏斜了他一眼:“我吃得多,是因为这一桌吃食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雪花银,你没听过浪费粮食天打雷劈吗?”
青玄默了一瞬,才道:“玉清真王所降天雷,从不劈凡人。”要劈也劈那种扰乱三界祸害众生的,少吃一顿粮食,还真不至于劳动玉清真王出手降下雷罚。
曲苏又喝了口热茶道:“喂,反正闲来无事,说点天上的八卦来解解闷。”
青玄默了片刻,就在曲苏以为他不会搭茬儿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你可知道白帝城的由来?”
真是稀奇,这家伙性子冷淡又不喜欢背后说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不仅乐意配合她的爱好,还懂得先抛出个问题引入故事了。
曲苏歪在小榻上,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啊,前两天刚在茶楼听过这段,说是因为有个叫白帝的神仙,这里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叫白帝城。听说他住的地方,叫‘白帝山’,老百姓供奉他,为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青玄淡淡地道:“确实有白帝这么个神仙,他也确实住在一个叫‘白帝山’的地方。不过这个白帝,是天界出了名的舔狗。”
曲苏没想到故事居然朝着这个方向转折,不由来了兴致:“他有多舔?”
“他思慕的那位是天界有名的上神,但那位上神当年大开家乡之门,并不是为了欢迎他……”青玄道,“那上神常年在外忙碌,很少回家,广开大门,也是因为许多人求告到她面前,请求帮助。但白帝这家伙,做得少,想得多。他一天到晚住在上神的家乡,为她画了无数画像,可直到死,那上神都没多看他一眼。”
曲苏听到这,不禁“咦”了一声:“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到神仙的死,上神死了,会有转世吗?”
青玄摇了摇头:“神与仙不同。神,天生地养,死的时候一身神力回归天地,不会有转世。”说到这儿,他看向曲苏,“怎么了,觉得神可怜?”
曲苏长叹一口气:“人家可是上神,再不济也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我一个凡人,活个七八十岁都磕磕绊绊的。”末了,她总结道,“你问这话,简直是故意扎我的心。”
青玄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唇角微翘,这时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司徒公子请诸位前往正厅。”
曲苏应了一声,这司徒琰倒也不拖沓,昨天说两日之内,今晚还真就成了。
等她与青玄一同来到正厅,白天她沿着碧落湖走上半圈时见过的那些人,全在这儿了。这些人里,男女皆有,形貌各异,有许多还如从前岳周那般,稍作易容,遮掩本来容貌,不用多看便知,这些全是与她一般行当的。若说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些人都很年轻。可杀手一行,本就是青春饭,二十五、六岁金盆洗手的更是大有人在,因而此番来的都是年轻人,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唯一的异常之处,便是这司徒琰未免也将太小题大做。杀一个斛向秋,竟然雇佣这许多职业杀手,放眼望去,怎么也有五六十之数。
一旁青玄低声说了句:“七十七。”
曲苏没听清,抬眸看向他。
青玄这次倒也耐心,微垂下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算上你和我,刚好是七十七个人。”
曲苏不解这是何意,但青玄既然特意说了,这其中总归有些玄机:“这数有什么讲究?”
青玄却不再答,只是低声道:“待会……跟紧我。”
曲苏听了这话,不禁挑了挑嘴角:“这话该我来说吧!”她顺手一揽青玄的肩,“别多逞能,牢牢跟在我身边才是真的,真遇到点儿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出手救你。”
青华大帝是地位何等尊贵的神,自他出生之日起,别说是曲苏这样的凡人,就是九重天上那些依靠各种途径苦修晋升的仙人,也无一人有过哪怕一瞬她这般的念头,更无人敢这样自然地朝他说一句:“别多逞能,跟紧我。”
曲苏却浑然不觉青玄垂眸凝视她的眼神,因为司徒琰一声高喊,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诸位。”司徒琰墨发高束,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前一晚初见他如火的红衣相比,今日这身锦缎长袍少了几分鲜衣怒马的明快夺目,在灯火的映照下,大片大片的暗红,像是干涸之后渐渐凝结的血,令人一眼看去,无端便觉不祥。他的脸色却不似此前那般苍白,也不知是来的路上奔走急切,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的脸颊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嫣色,那双漂亮至极的凤眸眼波流转,光泽闪耀。
人群中响起议论纷纷,他们中人有来得早的,已在此等了七日之久,似曲苏这般来得晚些的,也在这过了一夜,对于最后一晚竟然不是城主秦映寒亲临,许多人都颇为不满。也是,如此大张旗鼓的,为何不是城主本人出来相见?
司徒琰开门见山,示意身旁婢女将手中画像分发下去:“诸位,这画像中人名为斛向秋,就是我请诸君深夜前来,代为诛杀的目标。此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不仅有意危及大小姐的生命安全,甚至还曾放下狂言,要将城主府中人上至城主下至奴仆,赶尽杀绝,寸草不留。此人不杀,难平我心中愤懑,更会成为我白帝城大患。就在今日傍晚,我收到消息,斛向秋今夜会再探城主府……”
这时底下的杀手有人出声:“我们这么多人,就杀一个毛头小子?未免有点……”
另一个人道:“喂!这斛向秋,该不会是个妖吧?”
“是啊,杀一个普通人,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
“我可听说,近来江湖上乱的很,这白帝城隔几天就有人失踪,找到了尸体,看起来也不像是被人所杀。”
这时,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道:“我知道这斛向秋。斛家在白帝城也算大户,这斛公子也是名门之后。”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上首的司徒琰,“就是不知道,他和司徒公子是怎么结的仇了。”
司徒琰道:“我在此许诺,只要可以捉拿到此人,不论生死,均可得到赏金。”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也不知是何缘由,竟停在了曲苏和青玄两人的身上,他微微笑着,语意绵长:“今夜若有哪位义士技高人大胆,摘其头颅,可在赏金之外再得千两黄金。若能将此人彻底制住,卸其武功,全须全尾带到我面前,赏金五千两。”
最后这两句彻底点燃了气氛,在场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底下不知是谁,尖声问了句:“司徒公子,你说这话可算数?可别到时有人拎了这斛向秋的人头,你又推说做不了主,故意赖账啊!”
“城主既派我来,此事便全权交托于我,这位朱管家在府中多年,想来大家也认得他。有他作证,此事断然做不得假。”
朱管家被推到最前,他从未与这些江湖人打过交道,张了张唇,却没正经说上一句,只得朝众人哈了哈腰,一边抬起衣袖,匆忙抹掉额间滚落豆大的汗珠,一边偷偷瞧了眼身旁司徒琰的脸色。
平日里朱管家当着众人面前何等八面玲珑,此时却半点也施展不出,竟是被司徒琰一个外姓人生生拿捏住了。
此情此景,落入众人眼中,台下一时安静了下来。司徒琰从容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那么,司徒便在此恭候诸位的好消息了。”
子夜。
曲苏跟在青玄身边,问:“你从刚刚起,就一直说往这边来,这边有什么?”她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哪怕毫无星月的雨夜,也不会迷失方向。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不禁皱起了眉,“再往前走,就是碧落湖了。”
青玄瞥了她一眼:“怎么,你初见时不是很喜欢这个湖吗?还跟人家打听这紫色莲花的名字。”
曲苏沉默一瞬,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我要是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青玄“哦”了一声,语透微讶:“原来这世上还有曲女侠不敢说的话。”
“我那是不敢说吗?”曲苏忍不住抬头瞪他,“怎么说你也是天上来的,而且行走江湖,还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青玄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正因这份淡然无波,反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我在,你想说什么尽可直说,百无禁忌。”
曲苏移开眼,不再看那片湖水,而是将脸朝着青玄一边,轻声说:“初见时,确实觉着那种紫色的莲花很别致。但后来跟在那个司徒琰身后绕湖而行时,不小心看到了那个立在莲花中央的白玉观音像。”
细雨淅沥,曲苏说话的声音很轻,若是旁人恐怕都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不妨碍青玄听得一清二楚:“昨晚一直下雨,也可能是我累了,当时看到那个观音像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青玄闻言,面色丝毫不改,只是目光越过曲苏的肩膀,看向不远处那尊观音雕像:“你是说,看到观音像的手动了,是左手还是右手,你还记得吗?”
曲苏回忆片刻,道:“应该是提竹篮的那只手。”
或许是青玄问得详细,曲苏回忆得更为仔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朝着青玄翩然一笑,“你在这等着。”
说话间,曲苏已飞身而起,很显然,她的目标是绕向湖的另一边。雨夜之中,她身形极快,飘忽跃起,在湖面轻点几下,很快身影便不那么清晰了。她一身淡紫色的裙装,层层叠叠,如烟似雾般,仿佛一不留心,便会消失在这苍茫天地间。
青玄纵身而起,他身形更快,瞬息便追上曲苏,一手轻抚过她的肩,压根儿不必她自己再费力,眨眼间便带她行至碧落湖的另一边。
曲苏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她的目光锁定了与观音像遥相对应的一处湖边矮石。这种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围湖砌了一圈,周遭又有植株鲜花遮蔽,寻常人很少会注意得到。
青玄见她专注得过分,也就没有出声打扰,任由曲苏将那块石头从上到下摸了一圈,末了,她眼神晶亮,弯着腰朝青玄道:“你别光顾看我,现在,你快看湖中央那个观音像!”
说起来这也是青玄刚刚提醒了她,若不是她被雨夜影响看错了眼,那么就只余两个可能:要么,这城主府闹鬼。可青玄就在她身边,若是有什么鬼怪异象,他肯定不会瞒着自己。要么,就是此事是他人所为,而非怪力乱神之事。既是人为,就一定有迹可循。他们当时走在湖的另一侧,若有人在同一时间旋转什么机关,肯定在这一边。
这破解机关,可是曲苏的强项之一。从前接受杀手训练,她最喜欢玩的几样,就是解机关、拼拼图和破解密室。就这机关设置的,除了与观音像相连,有那么一点新意,也不够她玩上一时片刻。
青玄依言看去,他目力极好,哪怕此时雨丝缠绵不绝,又是夜晚,他也清晰看到,就在曲苏摸着那石头底下动了什么之后,观音像提篮的那只手缓缓转了半圈,从下垂转为向前指。
青玄微微一笑:“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身影一掠而过,转眼便在几丈开外。曲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他人虽身处细雨之中,那雨却好似如同一道帘幕,凡他经过之处,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雨帘分开又缓缓合拢,细雨飘过却不沾身。偏他身若游龙,立在半空,神色冷肃,正在细细俯瞰那座此前曲苏几乎不敢直视的观音像。夜雨之中,他的侧脸仿佛比白玉观音像还要白上三分,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飘扬,远远看去,真如天降神祇一般。
曲苏看得几乎怔住,明明从前在雒都时,亲眼见过他劈天破地踏光行来的情形,可却仿佛直到此刻,心中才彻底烙下一个清晰鲜明的念头:这就是神仙!
当神仙也太舒服了吧!这般身手,她身为凡人,就是再练一百年,也学不了人家的一点皮毛。曲苏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她记得落羽后山好像是有个道观的,要不这趟回去去那走一遭,研究一下修仙的事儿?
手臂突然多了一道温暖的触碰,曲苏回过神,就见青玄不知何时已折回,还握住她手臂,俯首向她:“跟我来。”
曲苏被他拉着凌空而起,夜风飒飒,雨珠儿扑簌簌打在油纸伞上,不等曲苏回过神,两人已安然落在湖水中央的雕像底座旁。曲苏见青玄伸手在那观音像的鱼篮上一拧一抹,四周湖水先是倏然一静,紧接着,湖水裹挟着紫色的莲花翻涌起伏,沿着观音像一圈的罅隙倒灌而入。曲苏只觉眼前一暗,耳畔传来青玄一声模糊的低语,整个人便随着湖水倒灌的力量飞速沉坠。
一蓝一紫两道身影转瞬便消失在湖上。碧波翻涌,浪花儿泛起白沫,浇在木槿紫色的莲花上,花瓣儿愈加水灵了。连日阴雨,水位虽有降落,却几乎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唯余一朵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浮在湖面,不一会儿,伞面也禁不住雨水、湖水连翻撕扯,在湖面打了几个旋儿,徐徐沉落湖底。
曲苏听得耳边传来隆隆的水声,周身水流激荡,她却仿佛被青玄拉着一路下坠。她虽会水也懂闭气,到底未曾有过这般奇异的冒险,跟着青玄一同落在地面上时,好一会儿仍觉目眩耳鸣。
不想那碧落湖之下竟别有洞天,铺展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道人工挖掘建造的地下通道。
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曲苏一手抚着心口,因为着急换气,轻咳了两声,她抬眸看向青玄,却见这人吐息丝毫不乱,只是唇色微白,依稀能看出昨日重逢乍见时虚弱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样?”她从腰间解开一只香囊,幸好翊哥早有准备,此物避水,经历这么一遭,内里药物倒未见潮湿。
曲苏从中取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犹豫着正想开口,就听青玄“唔”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这人牵带着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一处拐角的石壁之上。青玄虽然仿佛体力不支,卸了小半力道压在曲苏肩头,令她步履不稳踉跄了几步,但他一条手臂还撑在她身后,免去曲苏后背径直撞上石壁。
曲苏怕他就这样栽倒,连忙站直了身子,任他一手扶着自己肩膀,匆忙抬头去看他神色:“你没事吧?”
青玄微垂着眸,唇角轻抿。他极少露出这般神态,仿佛雪压青竹一般,实是撑不住了,不得不如此一般:“无妨。”
越是这般说,越是令旁人担忧。曲苏这下再不敢迟疑了,径直把药丸递了过去:“这个是翊哥从前找一位神医炼制的,补神益血,说是关键时刻吃上一颗,比千年人参还管用!”她先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倒不是舍不得给青玄服用,而是此药她也未服用过,青玄又不是凡人,且她并不清楚他此前受了什么内伤,贸然服用,万一吃了出现什么不适,反倒不好。
青玄眸光微垂,避开曲苏的凝视:“此药既是你大哥费心求来,必定珍贵,我怎么能吃。”
曲苏一听这话便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抠。”尽管青玄此刻看起来柔弱无依,半靠在她身上,宛如弱柳扶风一般,身姿楚楚,惹人怜惜,她仍然忍不住翻个白眼,“我说,你好歹也是天上来的,就不能麻利儿地吃了这颗,回去以后还我个更贵的吗?”
曲苏越说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倒出一颗药丸,硬塞在青玄手上:“可见你们那个紫微大帝,也不是什么大方人,把你给穷的,出门不仅没银子,连点像样的仙丹都不带一颗!”
青玄侧着脸不看她,声音淡淡的,却愈加显出几分寂寥:“我若吃了,你回来要如何和你大哥说起?”
曲苏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他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我要给谁吃,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青玄转过脸却未说话,他目光轻垂,本是要看那颗药丸,却看到曲苏被湖水浸湿的衣物。她这身雾紫色的衣料虽是难得避水的珍品,但若倾盆大雨,或是方才这般长时间浸在湖中,终究还是要如寻常衣物一般彻底浸透。如烟似雾的淡淡紫色,衬着她纤纤锁骨,晶莹剔透的水珠儿缓缓滑过,又在紧紧贴着她胸前的衣物间消失不见了。
青玄眸色微深,几乎未经深思,两指轻拨,已先一步捻了个诀。
曲苏突觉周身一轻,低头一看,就见身上衣物连同头发都格外干爽,就像从未沾过半点水渍一般。
她抬起头,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法术,面前已递来一只小巧的白玉葫芦。
青玄话也不多,只一个字:“喝。”
身上衣物虽干,但寒意犹存。曲苏接过酒葫芦,刚喝了一口,便又被青玄抽走了去。
曲苏何曾受过这般遭遇,不由得微微瞪圆了眸,她眉眼本就生得甜润娇妍,平时却极少显露这般神态,就像向来张牙舞爪得意惯了的野猫儿突然被抢了毛线球儿一般,茫然之中难得透出一些娇憨。
青玄也不解释,只就着酒葫芦也喝了两口,又挂回腰间。
曲苏本想说他什么,可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举动,忍不住替青玄叹了口气:若当神仙的都像青玄这般,这落魄神仙,不当也罢!眼看都到生死关头了,才能拿点好药出来。
小半口酒水入喉,自小腹生起一股令人舒适极了的暖意,转眼又见他连擦都不擦葫芦嘴,就在她喝了之后径直抿了两口,不禁咬了咬唇,一声不吭扭过了头。
“把药收好。”青玄刚说完这句,就听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嘈杂声。曲苏一面收好香囊,与青玄一同循着声音寻去。此处本是碧落湖底,她与青玄可谓是误打误撞之下才如此顺利进来,怎么会在此处听到如此热闹的人声?
这条道路很是宽敞,高度约有两层楼,两侧墙壁绘着并不常见的花纹,脚下砖石光洁无尘,显然平日里也绝非闲置场所。曲苏和青玄走了不多时,就与人群对了个正着。来人约有二十来个,却是此前在正厅见过的那些人。
杀手认人、记人都是基本功,这些人很快也认出曲苏二人,领头那个问:“你们也是来追那姓斛的?”
曲苏目光微闪:“是啊,几位大哥也是?”
领头的男子皱了皱眉:“你们在哪看到他的?”
这一回是青玄回答:“就在碧落湖附近。”
另一个人搭腔道:“我就说吧!你们看,这两人与我一样,是在那附近看到黑影的。”这人又嘀咕道,“也真是奇了,从那洞窟进来,居然会一路通到这地底下来。”
曲苏见这些人神色有异,尤其领头那个,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尤为难看,便出声问:“这位大哥可是看出什么不妥?”她面上透出几分愁色,“我刚还在与我师哥说呢,白帝城这个单子,确实古怪。”
说着这话,曲苏顺势瞥了青玄一眼,不想这人竟然唇角噙笑,看起很清闲的样子,与这周围众人格格不入,这压根儿不在一个节奏上啊!
曲苏忍不住轻戳了他手臂一下,她是在演戏啊!就叫了一声师哥,他至于一副捡了多大便宜的表情吗?
青玄唇边笑意收敛,可看起来依旧没有太多的焦虑紧张。曲苏忍不住扶额,算了,这家伙平日在天上待得久了,不接地气,接不上她的戏。看在他有伤在身的份儿上,她不跟他一般见识。
领头那男子哼了一声道:“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
另一个人接着道:“先前我还纳闷儿,看画像,这斛向秋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值得劳哥儿几个一块儿出山。我看,这厉害的人压根儿不是斛向秋,倒是司徒琰这人,一肚子坏水儿!”
“我们这许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小兔崽子不成?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城主府能搞出个什么名堂!”
曲苏与青玄对视一眼,放慢了脚步,渐渐落于人后。
曲苏看着前方举着火把犹在向前探索的众人,挑起眉梢道:“发现了吗?除了你我二人,其他这些被引到此处的杀手,就像……”
青玄见她迟疑,接话道:“像是被狼群故意撵着归拢到一处的羊?”
野兽狩猎,也讲求战术策略。这么多杀手分散在城主府中,就算斛向秋是神仙,也做不到同一时间出现在城主府各处,能清楚知道这些杀手身在何处。故意设置诱饵引众人到此的,必定是城主府中人所为。司徒琰此举,就像静静等待收网的狼,不知道这网要收的大鱼到底是斛向秋,还是众杀手,或是两者皆有?
眼前只有这一条通道,哪怕众人以火把、灯笼等物照明,也约莫只能看出几米远。曲苏和青玄走在人群的最末,前方是乌压压的人群,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而她和青玄此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曲苏突然想起,最近一次她有的过类似经历,便是银花林那一晚她与岳周一同营救林梵。
那一次她没有怕。这一次,不论前方是风雨俱来,还是千难万险,她同样不怕。
对于曲苏来说,她本就是接单收钱,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从前比这更凶险的龙潭虎穴她也闯过,城主府到底有多少秘密,这些秘密是否与芸芸的种种异常有关,她心里好奇,也甘愿冒这个险探知真相。
哪怕司徒琰在前方设下了天罗地网,今天这一趟,她也走定了。
不过自从进了城主府,青玄这家伙的种种反应,现在想来,很是可疑。
曲苏觑着青玄的神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就像从前那时一样,他一早就知道林梵是狐妖,也一早就知道岳周身怀仙缘,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冷眼旁观。旁观林梵飞蛾扑火,旁观岳周步步为营,旁观他们这些凡人为了各自的爱恨嗔痴,在这红尘间翻覆颠倒,难以自拔。
“高高在上的感觉就那么好吗?”有些话曲苏早就想说了,“既然都来了人间,是不是也该学一学我们人间的规矩。”
青玄听她说话,就仿佛小孩子在学大人话一般,但他没有戳穿,而是顺着她的话,虚心求教:“你们人间,是什么规矩?”
曲苏微微扬头:“你来白帝城的目的是什么?你借了我们落羽的名头、我朋友的身份才这么顺利进了城主府,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我觉得你也应当对我透个底才是。”
青玄神色看起来认真极了,很有求知欲:“不是你师哥?”
曲苏冷笑了声:“当我师哥,冬天暖床,夏天打扇,危险时挡在最前,逃走时主动殿后。”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尤其,我从前和几位师哥出门,就没一次是我主动掏银子的。”
青玄沉默片刻:“别的都不难,暖床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解?”
曲苏一噎,都怪她平常和那些师兄弟开玩笑,说话习惯了没把门儿,这回可好,被这家伙抓了话把儿。
迎着青玄愈加狐疑且透出深意的目光,曲苏迎难而上,一本正经地道:“暖床有许多种方式,具体方式,因人而异。”
青玄刨根问底:“比如?”
“比如,烧暖炉、点熏香、灌上汤婆子……”这使唤人的事儿,曲苏还不是张口就来,随随便便就给青玄来了个基础版睡前服务的知识普及,“这些,还都是最基本的功课罢了。”
青玄点了点头,这些不难,尤其对他而言,动一动手指的工夫罢了。
曲苏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又被这人带跑偏了话题,她刚想再说,就听前方有人道:“好像有水声。”
曲苏也听到了,而且应当是活水流淌的声音,可紧接着,人群突然一静。
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淙淙的水流声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声响。
那声音断断续续,幽微至极,细细听来,既似冷泉呜咽,又像女子哭泣,在这般黑暗逼仄的甬道骤然听到此种声音,不论是谁,都会觉得汗毛乍起,背心泛凉。
曲苏听得皱起眉心,人群尽管都觉前方有异,也仍壮着胆子继续向前。一则,他们自觉人多势众,不论司徒琰还是城主秦映寒,都没那个实力将他们几十个武林高手尽数全歼;二则,众人深夜一路追赶至此,发现事情有异,却又都觉得这城主府内,石窟之下,说不定藏着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隐秘。
人皆有好奇之心,这些杀手异士,好胜欲比普通人更强。两者相加,便是这些人毫不迟疑继续前行的动力。
行过一条弯道,之前听到的那道幽微女声突然消失了,曲苏敏锐地捕捉到身旁有人吐出一口气,然而异变就在此时突然发生!
一道雪色身影犹如闪电破开夜色一般飞掠而至,紧接着就听一个男子惨嚎了声,连个“救”字都未说完,就被那道身影拖行在地上,飞快往远处行去。
腥热的血早在男子惨叫时便喷洒出来,就连曲苏脸上都溅落少许血渍,众人都知,这是伤到颈部动脉,想救也已来不及了。
被撕裂喉咙的男子被拖行远去,血迹沿着甬道蜿蜒向前,那白衣怪人不仅功夫奇诡血腥,力气也远超常人。甬道之中众人顿时大乱,有人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去来时的路;也有人亮出兵刃,朝着那雪色身影一路追去。曲苏拽住青玄衣袖,也朝那突然出手的怪人追去。
眼前情景突然开阔,骤然亮起的灯火令曲苏眼前一晃,不等她反应过来,已被身侧青玄拽了一把,旋身躲过来人的攻击。
曲苏突然被明火照射,双眼酸涩,接连眨了几下眼,却在看清眼前情形时忍不住惊呼出声:“芸芸!”
一身雪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双手被缚,左右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年轻女冠。两名女冠手持利剑,显然此前突然出手攻击曲苏的就是这两人了。
然而这雪色长裙的年轻女子说是秦芸芸,却已几乎算不得是从前的“秦芸芸”了。
她一身雪色长裙被鲜血所污,白日里见过那张活泼鲜妍的小脸儿,有如糊了一张纸皮面具一般,苍白僵硬。一对眉毛霜白,眼眶猩红,眼珠也似覆了一层白霜,朝人看来时,诡异非常,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的脸上自眉尾至两颊,尽被雪色绒毛所覆,靠近耳朵的地方甚至生出一对横向伸展的尖尖副耳。因被人强压着背脊难以行动,她的喉咙发出细小而哀怨的鸣叫,与曲苏等人此前在外间行走时听到的呜咽毫无二致。她被人用白色布帛强行捆缚的两手,十指自指尖至手背均生出一层雪色绒毛,指甲暴增至三寸长,指甲尖正沥沥滴着鲜血。不仅如此,她唇边沾染的鲜血和残存皮肉,无一不昭示着,此前在甬道出手袭击的怪人就是她。
约莫是听到曲苏喊她的名字,秦芸芸自喉咙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叫,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曲苏,似在向她求助。
曲苏刚要上前,就被青玄一把拉住,低声道:“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如今已不能算是人了。”
曲苏双目微瞠,看向青玄。
之前青玄说,司徒琰给芸芸准备的花蜜酒里,最主要的成分便是人血。
他是芸芸的未婚夫,更是治好她弱疾的大夫,而所谓特酿的花蜜酒,掺了让秦芸芸欲罢不能的人血,岂不是饮鸩止渴?
青玄应当比她更早就猜到了。
曲苏觉得毛骨悚然。芸芸自己也说,这病好得太快,快得蹊跷!司徒琰究竟用了什么药给芸芸治病?这样的所谓治病,让芸芸白天迅速恢复健康,与常人无异,可到了晚上呢?她会彻底沦为一只丧失理智、嗜杀嗜血的怪物。曲苏陡然想起之前婢女提及的紫色莲花——幽梦引。当时那婢女说,幽梦引是司徒琰特意找来,养在湖中,晒干放进软枕,只为秦芸芸好眠。现在想来,这幽梦引的功用,想必是为了让芸芸昏睡,避免再生今晚这样的事端吧!
白日花蜜酒,夜晚幽梦引,司徒琰倒是打得好算盘!
尤其青玄当时还提过一句,幽梦引若使用得当,是一味良药;若剂量过大,便是天下至毒。
司徒琰究竟给芸芸用了多少幽梦引?或者说,若是她没有来这一遭,若不是她凑巧与芸芸是旧识,有朝一日司徒琰突然加大剂量,要了秦芸芸的命,这城主府内可会有人怀疑?
曲苏本就聪明,根据仅有的几条线索,她很快串联起来,一瞬之间,她想到了许多,更对司徒琰这人深恶痛绝。
秦芸芸就站在曲苏面前,经过了初时的震撼和不可思议,曲苏也渐渐明白过来,她不仅出手伤人,徒手撕开了那两人的喉咙,还迫不及待生啖其肉,所以才弄得满身狼狈,唇边、脸上、指尖尽是活人血肉。
青玄说得不错,眼前的秦芸芸,已经不是人了。
曲苏越想越怒,以她从前连只受伤的鸟儿、小兔都要救活的善良心性,若是知道真相,她会如何?从两人白日相聚不难看出,芸芸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些迷糊的。她若知道,自己白日的康健有力,是用虐杀不知多少活人的鲜血喂养的,她会如何?
曲苏想到了秦芸芸身边无故消失的几名侍女,尤其领头的那个,几乎是与芸芸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但很显然,她也已经死了。
就死在秦芸芸的手里。
她不敢再想,若是秦芸芸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青玄看到曲苏面上的神情,抿着唇道:“你可是觉得秦小姐可怜?此间还有比她更为可怜之人,你待如何?”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又出现十余个身穿白色道袍、头戴鬼脸面具的女冠,这些人手持符箓,口中念咒,一边沿着巨大的青铜锁链朝着湖水当中的方向走去。
曲苏放眼一望,这才发现,此间是一处地下湖泊,周遭以青色石板铺围,湖水幽深,如一口巨大古井,一丝縠皱也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九道青铜锁链掠水而过,又以半人高的铁环锁在四周墙上。湖面正中,高悬着一座九枝莲花青铜灯,每一盏灯座上,都有一个小人儿,九个小人儿形态各异,却各个都有一张鬼脸,手舞足蹈的,因而显得更为诡异。
不多时,九名白衣女冠站定在青铜锁链上,曲苏注意到,她们每个人的面具是不相同的,却与青铜灯上的鬼脸小人儿逐个对应,这般遥遥望去,只觉她们如同九个纸扎人一般,一动不动,静待主人命令。须臾,巨大的水声伴随着铁笼轰隆拉起的声响,响彻耳畔,原来此前锁链浮在水面之上,只是因为这底下还拴着一只铁笼。
原本的锁链撑高,铁笼徐徐升起,湖面上又出现了九道更粗的青铜锁链,九条锁链交合的中心,缓缓出现一只巨大的九瓣金莲。金莲如有圆桌大小,每一瓣的尖端都如世上最尖的武器一般,闪耀着不同寻常的红光。在场这些人都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寻常百姓或许认不出,但他们都知道,只有经年被鲜血浇灌淬炼,才会凝成这样深邃而明艳的红。
一众人几乎全被眼前壮阔而怪异的景象惊呆了。
苍青色的铁笼悬在半空,曲苏微眯着眸仰颈看去,只见那笼中关着的,是一个近乎赤裸的妙龄少女。
她肤色和发色皆白,仿若远山冻雪,一头白发几乎曳地,两条细细的眉毛如覆霜雪,眉心一点朱砂红,本是天然娇媚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眼眸此时却血一般鲜红,令人不敢直视。一对肉粉色的蝙蝠耳沿着脸颊向两侧斜生而出,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两颗小小的尖齿。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是,她暴露在外的躯体,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上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的甚至深可见骨,似是被人以利器一条一道生剜其肉所致。一条手臂自手肘位置便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两根手指更被人彻底斩断。
她模样生得娇美,形态却妖异,几乎第一眼,在场所有人便都辨出她不是凡人。有人在旁低声喃喃:“这是……是妖?城主府碧落湖底,竟然藏着一只女妖?”
曲苏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耳朵,如果说刚才看到芸芸耳侧生出的一对幼小附耳时,她尚且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耳朵,那么看到此女,一切都明了了。再看她满身鲜血淋漓的模样,想起不久前青玄所说,曲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逐渐推演出的答案:“她,芸芸……”
青玄道:“所谓治好秦芸芸的灵丹妙药,便是她的血肉。”他的语气轻而缓,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悲悯,“千年灵妖的血肉,是肉体凡胎能轻易消解的吗?”
更何况秦芸芸本就身体羸弱,非要强行吃下千年蝙蝠的血肉,只会逐渐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曲苏朝远处的秦芸芸看去,她被两人押解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双眸迷乱,张着沾血的唇咻咻喘息,显然已丧失身为人的意识,彻底沉溺在对鲜血的渴望之中,沦为一只连妖都不如的怪物。曲苏轻声开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这话是在为谁辩驳:“芸芸从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
她本想说,芸芸也很可怜,可当着那笼中少女的面,这样的话曲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青玄说得对,若她出自真心觉得芸芸可怜,那眼前这少女呢?
“出不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声,曲苏循声望去,就见先前四散逃走的那些人,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一般,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这水池涌来。从这些人的争论声中,曲苏很快明白过来,他们来时的通道已落下石门,被彻底封死了。
不仅有先时在甬道见过的这些人,还有其他一些面孔,曲苏逐一看去,所有杀手,已尽数在此。
若是算上被秦芸芸亲手撕裂喉咙的那两个倒霉蛋,就如青玄所说一般,刚好是七十八人。
“人都到齐了。”偌大的地下空间,一道圆润优美的女声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就见来人是一穿着绛紫法衣的女子,只见她皮肤白腻,眉若新月,眸似秋水,唯独两条细细的法令纹多少泄露了年龄。她虽生得美艳,保养得宜,但终究不是少女年华了。她将手上拂尘一甩,在不远处高台的椅子施施然落座,朝着身后某个方向道:“琰儿,还在磨蹭什么?”
在场有人认出她的身份,低声喊出她的名字:“华容夫人。”
黑暗之中,徐徐走出一道身着红衣的身影,不正是此前对众人施以重利的司徒琰吗?
众人有的惊恐,有的愤怒,见到正主出现,本都打算出声讨伐,却在看清他身后的一长串身影后,齐齐噤声。
只见他如曲苏初见那晚一般,一袭红衣,手执灯笼,不慌不忙从唯一的通道走出。而他身后,竟跟着一长串穿着白衣的矮小身影。一行人的影子映在两旁的青砖墙壁,亦步亦趋,悄无声息,宛若许多人幼时看过的皮影戏,此情此景,怪异如斯,世间哪有如此恐怖的真人皮影戏?
司徒琰仿佛全不在意在场这些人会如何想,一路走来,他面上始终含着淡淡微笑,依旧是那副翩翩贵公子模样,可他此刻神情越是恬淡,众人的恐惧不安越甚,所有人都忘了言语,偌大的地下空间里,竟然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直到走得近些,曲苏才看清,那些未及他大腿高的身影,竟全是些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男女皆有,个个披散着头发,神情木讷,如同木偶一般跟在他身后。
“他们这是……被什么术法控制住了吗?”曲苏喃喃道。
青玄眉心微蹙,默默看着跟在司徒琰身后的孩童,低声道:“小蝙蝠被他们囚禁在此折磨多日,已堕成怨妖。他故意重金聘请杀手,引大家入局,是想以七十七个身上杀气深重的活人生祭此阵,以杀气死气来镇怨气,至于这些幼童……”
“时间紧迫,我儿竟还找来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华容夫人眯着眸子开口,目光落在司徒琰的身上,“当真是有心了。”
司徒琰站在华容夫人下首,微垂着眸,让人几乎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孩儿从一本古书上看到此法,若以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同入此阵,不仅可以加快净化怨气,还能令母亲益寿延年。”
“益寿延年?”华容夫人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在唇齿之间,旋即笑得璀璨,“看来我儿当真是对这蝠妖用情至深呢。”
司徒琰将头压得更低:“母亲说笑了,只是秦芸芸喝了她的血之后就开始变得不人不妖,孩儿想着,妖毕竟是妖,妖的血肉或许有些作用,但吃得多了,怕会有不好的效用,影响母亲日后修行。孩儿查遍古书,才寻得此法,一切都是为了母亲的身体着想。”
华容夫人笑了一声,未置可否,只幽幽道:“还算你有点良心,放心吧,从小到大,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只见她将拂尘甩向一侧手臂,突然站起了身,“今日这份大礼我收下了。琰儿,你先把这些孩子带中间去。”
在场众人看到如此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刚发觉不对时便有人想要逃跑,可当此之时,众人皆知去路尽断,再无退路,畏惧的也好,仇恨的也好,破釜沉舟的也好,纷纷祭出自己的兵器、绝招,不约而同朝华容夫人攻去。
然而这些杀手的所谓反击,早在华容夫人和司徒琰的意料之中。不仅华容夫人丝毫不见慌张之色,就连司徒琰也毫无反应,朝母亲行了一礼,转过身,引着身后长长的队伍,继续向中央走去,却不想迎头撞上铁笼之中那双眼。
铁笼之中的妖双眸血红,直直地望着司徒琰。
司徒琰脚下微顿,他看着她,看到她眼底的不甘和怨恨,看到她惨白的唇轻颤着好似想要同他说什么,司徒琰攥紧了手,心脏突然一阵抽疼,他眯起眼睛勾起唇角:“这么恨我做什么?千千,你若要恨,就恨你的小情人来得太迟,他若早点来,你也不必受这样的苦。”
笼中的千千闻声突然张开嘴唇,一双兽耳倏然立起,面上手上白毛战栗,双眸爆红,仰颈长啸,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尖啸之声。
尖啸声震耳欲聋,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瞬间充斥着整个地下。
曲苏连同在场其他杀手,不论武功修为再高,乍一听到此声,均觉头晕目眩,难以承受。有内力差些的,当场便口鼻喷血,晕倒在地。
曲苏只觉周身血脉剧烈震荡,她来不及说话,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朝青玄背心抚去。他此前便受了内伤,若再受这一遭,说不定很快也要如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一般,经脉逆流,口鼻流血。
青玄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不禁唇角微抿,反手扣住她手腕拢在掌中,另一手轻抵在她背心,唇虽未动,却能让曲苏清晰听到他的声音:“别乱动,屏息凝神。”
曲苏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托大,一股暖流自青玄手掌抵扣的位置传向四肢,周身有如被一股纯净而温暖的水流缓缓梳理过。
华容夫人眯眸远眺,看清这般情形时却不慌不忙,她眼珠微转,突然伸手抓住旁边女冠的肩膀一扯,年轻女子被她拔地带起,接连飞出几丈远,半空之中,只见她长袖一甩,抽身退出,那女冠连一声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如同沙袋一般,落在了其中一条青铜锁链上。
只见那青铜锁链如同活物一般,骤然伸出铁爪,抱住年轻女子的躯体,在“咯吱、咯吱”的转动声中,女冠接连发出数声惨嚎,声音凄厉,简直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可紧接着,那青铜锁链又旋了半圈,这半圈转得略微缓慢,数不尽的鲜血悉数倒流至锁链终端的九瓣金莲。青铜锁链旋转一整圈,女冠的尸体已然干瘪破碎,不成人形,就这么被调转到朝向湖面的一面,如同抛掷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噗通”一声坠入湖中。
那铁笼之中的女子的声音逐渐小去。
曲苏正想松一口气,突然数不尽的惨叫声、唾骂声、哭嚎声又在这时响彻耳畔,曲苏放眼望去,就见眼前景象宛如人间炼狱:华容夫人派出女冠,提起刚刚那些受不了千千音波攻击而倒地翻滚的人,逐个往湖中央的九条粗大锁链抛去。青铜锁链宛若活物,伸出尖刺锁紧犹在挣扎的人们,“咯吱、咯吱”转动声响好像一只无形的怪兽在咀嚼送入口中的新鲜食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许多人哪怕能抵挡得住千千发出的尖啸,看到此景也吓得两股战战,一步都挪不动。
不过瞬息之间,湖水中央的九瓣金莲便吸纳许多鲜血,赤金色的花瓣红光流转,愈加耀眼,而抛入尸体的湖水也很快变成了诡异的紫红。原本平静的湖面渐渐冒起细小的水泡,如同一口正在煮沸的大锅,须臾之间,甚至冒起沸腾的黑色雾气。
黑雾如有生命一般,飞快攀过铁笼的栏杆,急切地自少女脚踝蜿蜒而上,贪婪舔舐着她白雪般细腻白皙的肌肤。然而黑雾游走经过之处,数道纹路自她露在外面的双腿、双臂迅速蔓延全身,那纹路纤细若丝,却鲜红如血,密密麻麻,难以细数,几乎转瞬之间,少女雪白的皮肤如同迸出裂纹的细瓷一般。那情景充斥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残酷可怖,又血腥至极,令人目不忍视。少女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却不能自抑制地发出一声尖嚎,显然已痛到极致!长及脚背的白发瞬间暴涨,无风自扬,一双鲜红的血眸突然睁开,目光直直盯着站在人群最后的司徒琰,缓缓淌下两道血泪。
华容夫人悠然一笑:“琰儿,是时候了。”
司徒琰收回视线,仿佛浑然未觉笼中少女此前的睇视与当下的狂暴,领着他身后那些孩童,一路走到湖边,他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咒语,跟在他身后的孩子突然加快了脚步,仿佛看不到面前沸腾着冒起滚滚黑雾的湖泊一般,纷纷朝湖面涌了过去。
曲苏见状不由瞠目,正待上前,却被青玄两指扣着手腕,他力道看似极轻,却将她整个人轻飘飘地推了出去。
他自己却凌空飞起,朝着湖面疾行而去。
曲苏心下急切,立刻就想追上前,突然“噌”一声,利剑破空,一道雪色身影与青玄几乎同一时间冲至半空,但那人站得更近湖水,因而比青玄先一步朝那朵九瓣金莲落去。
他刚刚落下,司徒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斛向秋,你还真敢来!”
曲苏停在原地挑起了眉梢,这几日司徒琰从来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样,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司徒琰用这样的语气,那一字一句像是要将人在齿间碾没嚼碎一般,再朝司徒琰看了一眼,司徒琰已经血红了眼睛,脸上的神色变得扭曲至极。
她忍不住朝来人去看,只见他一袭白衣若雪,衣袂翩然,身姿笔挺如松,单足立于金莲之上。细观其容貌,只见他眉如远山,目若寒星,乍一看去,眉眼间竟与司徒琰有四五分相似的模样,只是司徒琰眉眼间透着一股雌雄难辩的明艳之色,模样比之更为俊美。而这白衣男子神色淡然,举手投足间缥缈若仙,又隐有两分昔日青玄施法时的风姿。
曲苏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恍然之感,难怪之前她每次见到司徒琰,总有种诡异的违和感,每每在人前,司徒琰故意做出那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明显更符合眼前这人。
刚刚司徒琰叫他斛向秋,这可不就是司徒琰想杀的人吗。
青玄与男子在半空中目光相交,不过转瞬,青玄已有决断,旋身倒行,身影如风,退回了曲苏身边。
“千千?”斛向秋皱紧眉头抬眼去看铁笼之中的女子,可他刚刚抬眼,此前弥漫在湖面之上的黑色雾气,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之势朝他扑去,数道黑雾飞快竖起,又分成数股纤细如发的黑色细丝。曲苏心头微跳,刚想出声提醒,那黑雾转眼便编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黑茧,将白衣男子包裹在内,几乎不过眨眼之间,便连男子身上一丝雪色都难以窥见了。
司徒琰双眸灼灼,脸颊绯红,面上露出某种扭曲至极的笑,任他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然而此刻,也要被这九瓣金莲连同大阵衍生出的死气所污,被这活人生祭之阵所束,任他功夫再高强,也终不得逃脱。
司徒琰朝着斛向秋的方向笑道:“斛向秋,你就好好站在此处,被这些生魂啃噬七天七夜,饱尝锥心刺骨、肉烂骨枯之痛再死吧!”
“难怪刚刚死了一个。”曲苏朝青玄看去,“斛向秋才是第七十七个。”
青玄摇了摇头:“这司徒琰做了两手准备,诛杀斛向秋,不过是他们母子诱骗这些江湖人填命的托词罢了。”
司徒琰希望斛向秋可以自投罗网,但如果斛向秋不来,司徒琰母亲的那些手下,任何一个,都能成为最后那个充当阵眼的关键。
好歹毒的心思!好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不急。”青玄神色如常让曲苏往前看。
曲苏抬眼看去,变化就在这一瞬陡然而生。
只见先是一束冰蓝剑光自黑色巨茧的一头飞射而出,紧跟接着,数道剑光自内向外将整个黑雾凝成的巨茧裂成数条,冰蓝色的万道剑光如同星月之光,清洁明净,瞬间照亮整个被死气和怨气笼罩的地下暗湖。遍布在九瓣金莲的鲜血和脏污死气笼上了一层银白冰霜,皎洁的银莲之上,斛向秋白衣如雪,双眸微阖立在原地。
只见他一手持剑,剑尖指天,立于面前,另一手伸出两指,自剑柄沿着剑锋飞速一抹,唇瓣轻启:“转乾坤,破!”
自他手指溢出的鲜血如有生命一般,沿着剑锋笔直上行,数道小剑自他手中长剑破空而出,飞至半空,又如流星一般坠落在黑暗之中,归于虚无。可紧接着,就在下一瞬,整个地底混沌晦暗之地,如同笼在一个巨大的冰蓝色的罩子里,周遭瞬间亮了起来。
几乎同一时间,青玄朝着华容夫人看去,华容夫人面容扭曲着念着咒,青玄抬手朝她和她身后诸人一指,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瞬间不动了。
无人再念咒,无人再行动,秦芸芸先是身躯一僵,接着便如面条一般软倒,昏厥在地。
弥漫在湖面之上的诡异黑烟如同沙漏倒置,瞬息消失。走在最前的孩童也在同一时间停住脚步,眼中渐显清明之色;原本挣扎着想要逃走的杀手,也纷纷恢复意识,尽管身体还痛楚着,到底不再像此前那般不能自已了。
司徒琰目眦尽裂,他没有去管青玄做了什么,他的双眼死死盯在斛向秋身上:“你会法术!”他突然反应过来,双眸泛红,指尖微颤,“你是仙,你居然是仙!”
斛向秋立在半空,他本是谦谦君子,一贯温润,此刻却面色冰冷:“司徒琰,你可知千千是灵妖?她一生行善,她本该修成仙身,获得仙籍,受万人朝拜。你却欺她骗她,割她血肉,害她性命!”他手腕一转,冰锋雪刃直指司徒琰,双眸已微微泛红,“你该死!”
司徒琰微昂着头,眼瞳空茫,听到斛向秋这样问,他原本有些呆愣的面上突然绽出一抹笑。斛向秋与青玄突然联手,强行逆转此阵,司徒琰与母亲同是布阵之人,此时已渐渐体会到被阵法反噬的滋味,五脏六腑如被车轮碾压,就连神魂也在经受煎熬。他凝视着面前这在千千口中与自己有四五分相像的俊逸男子,一字一顿缓缓道:“我该死?我是人,她是妖,我吃她肉、饮她血就是为民除害,我凭什么该死?我不杀她,难道让我娶她吗?那你为何不娶,你当日为何会避开她,远走他乡?”
剧痛瞬间侵袭全身,就是身负武功者也难保全自身,更遑论司徒琰这般普通身手,全靠心间一口气强撑,他一字一句道出一番诘问,屏息沉默片刻,仍然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司徒琰却仿佛全然不知痛处一般,伸出拇指,云淡风轻地抹去唇边血迹,看着斛向秋,全然不畏他手中之剑,眉眼微弯,神色温柔,嗓音如同含了蜜:“你这么放不下她,那你娶了她啊,郎有情妾有意,简直天作之合。还是你觉得你是仙,她是妖,你要等她修得仙身才配得上你?”
另一边,青玄与曲苏一同出手,将悬在半空的铁笼卸了下来。
华容夫人浸淫此道已久,看人比司徒琰更为老辣,她一眼看出青玄身份不凡,是个比那斛向秋更难对付的角色。但她只是蔑视地扫了青玄一眼:“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今日都要死在我这大阵之中!能为我永生奉上一份力量,也算是你们的机缘了。”
铁笼被青玄打开,曲苏进去将千千抱了出来,她的气息已十分微弱。青玄抬手给她渡过灵气,那双白色眼睫轻轻颤动,终于睁开了血红的眼睛。
在看到青玄的一瞬间,千千耳尖轻颤,双眸微亮,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青华大帝的真身,她自小便在他的道观之中长大,纵使他换了华服,她也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想朝他笑上一笑,再问声好,却发现自己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曲苏半抱着千千,见千千在看到青玄时,眼底那漂亮的光,想起她初见秦芸芸之时,秦芸芸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
想到此,曲苏心中便猛地一颤,芸芸日日所喝的,便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血。
“千千,静心。”青玄出声开口。
千千被困在这里太久,身上遭受百般折磨,生不如死,她心里有太多不解、不甘、不能原谅,可亲眼看到青华大帝和斛向秋都来救她,她的心中又对这世界生出无限的期盼和希望来。她的手指蜷了又蜷,努力蠕动着嘴唇,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混着鲜血的眼泪自她眼角淌下,她却怎么都不舍得闭眸,只拿一双眸子直直望着青玄。
可随即,耳边响起司徒琰的声音,字字诛心。千千的眸子再次化为血红,且这一次,她的双瞳显出幽深而诡异的黑色。两行血泪顺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蜿蜒而下,她扭头看向司徒琰的方向,唇瓣微动,一字未语,却在瞬间身躯自行倒转,凌空立起,身形暴增,雪白如瀑的发丝漫天飞扬,满身白羽覆盖,一对雪白的巨大双翼凌空张开,周身爆出泛着焦黑的血红之光,大有吞天含地毁灭一切之势。
曲苏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了,引来斛向秋的侧目,斛向秋几乎是在瞬间变了脸色,他顾不上再与司徒琰对峙,直朝千千飞奔而去:“千千,不要!”
经历过林梵一事,再看斛向秋焦灼的神色和一旁青玄凝重的神情,曲苏也恍惚明白过来:千千这是被司徒琰一番话激得再次煞化了。
“青玄,”曲苏伸手抓住青玄的衣袖,“救她啊!”
青玄一连两次抬手在千千面上拂过却毫无作用,千千心中怨气太重,而他当下只余不到一成的修为。青玄不再犹豫,伸出一指在千千眉心一点,目光朝曲苏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