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万劫不复
(一)
岳周走的那天清晨,清风送爽,朝霞漫天,连院里的鸟儿都啾啁不停,曲苏和林梵一路送行到镇口,岳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亲手为林梵系披风的系带,为她将一绺垂发掖到耳后,又朝两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折返,随后倒退一步,翻身上马。
“回吧。”最后两个字散在风中,岳周的身影很快便看不清了。
直到很久之后,曲苏才从别人那里听到一句话,“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清早霞光普照,绮丽异常,其实并非吉兆。
岳周刚走那天的夜晚,林梵突然发起了高烧,曲苏本打算第二日便启程,只能暂且搁置。好在这几日她照顾人已有了些许经验,熬药炖汤、酒楼订餐、雇人跑腿儿全都难不倒她,家中里里外外,倒也操持得井井有条。
深夜,曲苏又为林梵换过一次敷在额头的布巾,摸着温度总算降了下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刚转身欲走,就被陡然睁眼的林梵一把抓住了手。
她脸颊犹带高热才褪的绯色,嘴唇泛白,人看起来仍透着憔悴,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
曲苏见她双眼睁得大大的,吐息急促,约莫是做梦魇到了,手背被她抓得生疼,也没出声让她松开,另一手还摸了摸她头顶:“别怕,我在呢。”想到岳周临走前的叮嘱,说是这几天林梵睡着时,偶有噩梦惊醒,约莫是那日被开国侯手下的法师折磨恫吓所致,曲苏便学着岳周的口吻,轻声安抚,“小梵不要怕,有我在呢,没人能伤害到你。”
“不是,不是我!”林梵惊慌之中,破碎的指甲抠破了曲苏的手背,也浑然不知,“是岳周哥哥。我梦到他,梦到他浑身是血,他还对着我笑,跟我说,跟我说……”
“都是梦,做不得真的。”林梵神情迷乱,满脸是泪,一番形容说得曲苏心头微惊,却仍笑着安抚她,“算时辰,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他们这时也才入城门,这还得是一路接连换马,人丝毫不能停歇。以开国侯和岳周的谨慎,一路行事不会这般张扬。依我看,他们这时准在半路歇下了。”
“真的?”林梵没去过皇都,并不知道路途远近,但她相信曲苏的话,就如同信任岳周那般。曲苏没有盲目安慰,反而细细对她讲起往来路上都要经过什么关口,经过哪些城池,要办什么手续,林林总总算下来,确实如她所言,岳周一行人约莫刚行至半途,这个时辰早就歇下了。
林梵有点不好意思,一双狐耳微垂,白如玉结的小手轻轻揪着被子:“对不起,可能是我太过担忧了。”
“你这是发高烧呢,而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噩梦也是正常的。”曲苏起身,“我去为你倒点清水。”
林梵点了点头:“劳烦你了,曲姐姐。”
曲苏道:“客气什么。”她问林梵,“饿不饿,炉上还热着鸡肉粥,是岳周走前教我做的,给你盛一碗?”
“岳周”两字简直是林梵的灵丹妙药,曲苏话音刚落,就见林梵连连点头,她笑着去厨房,盛了一杯热水并一碗鸡肉粥,让林梵补充营养。
若不是这场高热,林梵的体力恢复得已算不错,岳周不在身边,她也不对曲苏撒娇,已能自己坐起来喝完一碗粥。
吃过东西,也就有了体力,林梵拽着曲苏,让她详细多讲些皇都风物。
曲苏笑着道:“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等岳周回来,你们成过亲,我们同去皇都好好游览一番。”
林梵见曲苏又说及成亲一事,面上显出几分羞怯,瞥向曲苏的眼却偷偷写满期冀:“岳周哥哥已经同曲姐姐说过这件事了吗?”
曲苏眼睛亮起:“你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林梵在唇边抿出一个笑,那日她昏昏欲睡之际,听到了岳周的话,即便“我们”后面的话岳周未说出口,可她知道,那剩下的话一定是:我们就成亲。
虽然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岳周待她忽冷忽热,可那天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的。
曲苏看见她的神色,立即喜道:“你真的要快点养好身体。”她站起身,扶着林梵躺下,又为她掖好被角,“只有你养好身体,我才能尽早出门,依照岳周的叮嘱,为你们筹备一应采买事宜。”
她特意强调“岳周”两字,果然又见林梵露出甜蜜的笑。
那天晚上,为林梵掩上房门时,曲苏都能看到她躺在床上,微侧着脸,明眸灿灿,仿佛倒映了天上星河。
又三日后,林梵身体明显好转,已能起身照顾自己起居。曲苏决心即日启程,她不舍得林梵操劳,仍叫酒楼跑腿儿送来一日三餐,又托付医馆每日送来一锅熬得浓浓的参汤,并一些补气益血的蜜丸。林梵只需在家每日好吃好睡,安心等她折返。
临行前,林梵送她至门口,依依不舍道:“曲姐姐,让林梵跟你同去可好?我还没去过岳周哥哥的故乡,也想去看看他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这几日忙着照顾林梵之余,曲苏已将整件事细细想过,心中已有决断,她这一趟出行,不计换多少马匹,势必要以最快速度直抵。而林梵才经大难,身体孱弱,不可能跟着自己舟车劳顿。尤其这一趟行走,只为求个心安,很可能是白走一遭,若让林梵跟着几番周折,于事无益。她学岳周走前那样,为她整了整披风的系带:“我一人快马加鞭,争取五七日内折返,你就在家好好休养,最好等我回来,能看到一个气色红润、漂漂亮亮的待嫁美娇娘!”
不等林梵继续开口央求,曲苏又道:“前几日我雇人拿着你的尺寸送去沧浪城内最大最好那间布庄,算算日子,约莫再过三日,他们就会送货来家里。你在家好好等着,记得,他们人到之后先别急着遣走,你把每一件衣裳都好好试过一遍,哪处不合身、不舒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清,让他们记下,拿回去尽快改好再送来。”
除曲苏从布庄订购的是成亲当日用的婚服外,这几日陆续送至家中的还有新娘脖上戴的累丝红玉璎珞项圈、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沧浪城最新贩售的胭脂水粉、一床崭新的大红鸳鸯锦被褥,以及更多成亲当日要用的各色物品。
这些送至家中的物品不少名贵之物,确实有诸多不妥。曲苏提及此事,多少分散了两人短暂分别的愁绪,林梵只能看着她上马:“曲姐姐,一路平安,快去快回。”
曲苏道了声:“我知道。”清早的棠梨镇车马稀少,曲苏一路疾行,转眼便出了小镇。
曲苏此番出行的目的地并非细柳镇,而是大周国的皇都雒城。算算日子,岳周应当正在筹备,且很有可能就在这一两日间动手。她本就对岳周此行放心不下,又加上岳周刚走那天深夜林梵做的那个噩梦,更是让她这几天都过得心神不宁。当着林梵的面,她尽量做出一切如常的宽心模样,可私下里,不论手头有多少事要操持,她总会在不经意间记起自己来棠梨镇路上做过的那个梦。
放在从前,曲苏定然不会对梦境一类的虚无缥缈之事过多挂怀,可经历了林梵一事,许多过往心中从未质疑的信念如今便有了松动。曲苏不知道,她与林梵一前一后所做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深想。但她做事一向果断,既然心有牵挂,那就不如抓紧行动。趁着告知林梵要前往细柳镇取旧物的当口,她先往雒城一趟,哪怕此番前去见到岳周,他尚未有所行动,又或者如从前那样变着花样儿撵她离开,她至少能安心几分,再见林梵,也可大大方方告诉她,岳周一切都好。
从棠梨镇出发,曲苏日夜兼程,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一连换了七次马匹,匆匆抵达这座气势恢宏的都城,那是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后。
曲苏连日奔波,餐风饮露,早已疲惫不堪,唯有腰间葫芦里的烈酒和胸口那团牵系岳周安危而燃烧不熄的火焰,一直支撑着她,跋涉千里,一路至此。
雒城共有四道城门,不知为何这天城东的大门也即正门紧锁,曲苏只得跟随着人流,取道南门。她随身携带着通关文牒,牵着马匹,跟在长长的队伍后头。
时近盛夏,雨下得也并不大,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风寒凉刺骨,只是这样缓慢前行,曲苏都觉身体各个关节有些吃不住地酸痛难忍。冷不防听到身后一声幼童的惊呼,曲苏牵着缰绳的手微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曲苏一路骑行,顶风冒雨,身披蓑衣,头上还戴着斗笠,因此抬头或转身时多有不便,但身旁接二连三传来的议论声,让她也不由得随着人们看去的方向缓缓仰起头,朝着不远处城门上方看去。
天色晦暗,远处天际乌云翻腾,携风披雨,滚滚而来。雨丝绵密,银光粼粼,落入眼内时有如针尖,有那么一瞬间,曲苏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周遭的一切声响嘈杂浸耳,曲苏零零碎碎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刺客”、“该死”,眼前一片白茫茫,天与地仿佛同时在飞速旋转,直到斗笠边缘的毛刺扎得指尖钝痛,她才蓦地回过神来。
看清城墙之上挂着那具尸身的一瞬,此前一直死死捏着斗笠外沿的手无声地落了下去。
苍白的指尖缓缓沁出一颗细小却殷红的血珠,随着她指尖低垂,无声坠地。
尸体已被斩首,身上一应衣物看着都很陌生,唯独腰间系一枚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月形玉佩,曲苏只看了一眼,便觉双眸刺痛,不堪久瞻。
岳周含着笑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个你好好拿着。一只我留着,另一只,小梵戴着。你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朋友。你拿着她才安心。”
她怎么这么蠢,岳周一举一动,早就计划好了,偏她当时被眼前困局迷住双眼,竟然看不破他句句托付,皆有深意。
隔着衣物,曲苏手臂僵硬,缓缓抬手,抚上怀里的暗袋,那里放着另一枚缀着月形玉佩的雪团子耳铛。是那日林梵被开国侯的人劫走当日,岳周托付与她,让她好好拿着转交给林梵的。之后数日奔波,匆忙间她一直忘记交还。不想今日,两枚玉佩仅隔几丈之距,玉佩的主人却成了她连多抬头看一眼都不能的皇都罪人。
曲苏发现自己竟然一滴泪都流不出。
她已不敢去想留在棠梨镇,尚且殷殷等候的林梵。
天地苍茫,雨势渐急,转眼便下成倾盆之势。城门口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前行的人群也加快了步伐。
曲苏跟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行如槁木。身旁一位年纪较大的伯伯与身旁家人嘱咐:“待会到了城门口,低着头走过去,守城官兵这几日盘查得厉害。”
相隔不远,另一道男声压低了嗓道:“听说是行刺当朝太子失败,昨日正午便被挂到了城门口。天子有令,行刺太子者,曝尸三日,不许任何人为其收敛。”
“是谁捉住的刺客?”
雨水打在脸畔,凉丝丝的,如同冰芒,话终于问出口,嗓音却粗哑难闻,连曲苏都辨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好在无人在意,而人群之中,对此事好奇者不在少数,虽不敢高声吵嚷,但窃窃私语间,离得近的彼此都能听个真切。
“是开国侯!”
“是了。听说开国侯骁勇不减当年,那刺客被乱箭射死之后,是开国侯亲自割了那刺客的脑袋瓜子,血溅三尺呢,那刺客死时脸上还带着笑,吓得太子府的丫鬟直接晕倒了好几个。”
曲苏没有再说话。
她混在人群之中,如不久前亲眼见过的那只傀儡娃娃,一举一动僵硬滞涩,有如他人提线一般,跟在人群之中,亦步亦趋进了城门。
过了关卡,人群四散,瓢泼大雨狂泻而下,街道上的人们无不步履匆匆,唯独曲苏牵着马匹站在道中央。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人生第一次,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的茫然惶恐来。
(二)
细柳镇。
镇子不大,曲苏依照岳周从前描述的周围风物,很快便找到了岳周幼时的家。
时近子夜,四下寂静,曲苏身上带着钥匙,却不想开锁声音惊扰左邻右舍,翻身过墙,悄悄溜进了这处庭院。
曲苏取出随身的火折照亮周遭情形,也照亮曲苏苍白的脸色。
岳周没有说谎,这处宅子虽不算大,但多年来一直有他托付的人常常洒扫,小小庭院拾掇得干净妥帖,走进房内,桌椅板凳锃亮如新,一丝灰尘也无。
曲苏对内宅环境并不熟悉,找到岳周所说的那只朱漆妆奁,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此物已在柜中闲置数年,灯火映照下朱漆却鲜艳依旧,整只妆奁做成金莲花般的式样,看起来华美异常,饶是火折子的光只有小小一簇,也不妨碍曲苏看清上面的纹饰,那上面竟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火凤姿态蹁跹,一双眼眸竟以拇指大小的珍珠镶嵌,绝不是民间普通百姓所能用的制式。
灯火如豆,映着曲苏的眉眼逐渐凝重,她在妆奁外围来回摩挲,寻到开合处,指尖轻拨,就听“咔哒”一声,妆奁应声自动向左右分开,有什么东西从盒子底部冉冉升起。曲苏第一反应便是向左侧空地闪避,她从前执行任务,也开启过不少各式箱匣,却不想岳周留给她的东西,其中也会有此类机巧。
然而那东西停住之后,并未如曲苏料想那般,发射出任何事物。曲苏眸光会转,重新坐了回去,只见匣内有一杠杆支撑旋转而起的小小木板之上,别无他物,只余一张信笺。
灯火再照向妆奁底部,光影明灭交叠之处,曲苏从中摸起一物。
那是一块白玉,皎如明月,莹若凝脂,就着光亮,曲苏将玉石拢在手中,越看越是觉得眼熟,某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感自心底蔓延开来。白玉之上雕刻着月映荷塘,细细看去,这玉上所绘只有半幅,也就是说,这块玉原本应是一对。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电光石火般飞快闪过,曲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不及多想,就将那封信拿了起来。
素白的信笺之上,只有“曲苏亲启”四字,那是她一贯熟悉的,独属于岳周的字迹。但那字迹又与岳周常年惯写的洒脱行草不同,落笔微凝,墨痕深重,显然落笔者当初书写这几字时,心境并不似往日那般无所挂牵。
她这一路赶来,接连换马,行至渡口又换水路,半途又买一匹马,几天加在一块也只睡了几个时辰,沿途行过密林,走过羊肠小道,末了临近细柳镇,还撂下马匹独自爬行了整座大山,赶上暴雨倾盆,一身衣物系数浇透,随身换洗也在丢下那马匹时便一并舍弃。彼时已近傍晚,她在一处山洞避雨,寻不到一根干燥的木条荆棘,连火都点不燃,只得一个人孤零零静坐在那儿。
几日来,她拼了命一般赶路,很少睡觉休息,除了酒和续命的干粮,几乎不曾正经吃过什么食物,更不想给自己留出多余的时间多想。
她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更不知自己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林梵。活了二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她也能笑着走过,可在她看清吊在城门的那具无头尸体时,过往一切坚持与信念全都碎成齑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将人吞没的惶恐和空虚。有生以来第一次,曲苏发现自己真的行至绝路,下一步该如何走,她真的一点都想不出来。
漫天昏黑,大雨如一把银帘遮天幕地,仿佛将她与外面整个世界分割开来,除却雨声,其余一切声息都已听不真切。她望着洞外雨帘绵密如钩,用内力缓缓烘干周身衣物。
她还记得,岳周临行前一晚,与她在院内告别时,从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曲苏转过头,只记得那天晚上星月都好,夜空也明灿,岳周看着她,突然就笑了笑:“曲苏。”
他一连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曲苏心里不解,又有点儿好笑:“怎么,临出发又觉得对不住我了?那等我将林梵照顾妥当,尽快赶去雒城与你会和便是。”
岳周却摇了摇头,对她说:“细柳镇,你务必要替我走一趟。我娘留下的朱漆妆奁……”
她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道:“我记得,一定连盒子带那对金钗,都给你妥妥当当地取回来。”
当时岳周听了这话,微愣了愣,又朝她一笑:“曲苏,谢谢你。”
当日她并不明白,岳周为何再次为了这事向她道谢,可当她一路赶到这里,手里捧着这只岳周娘亲生前留下的妆奁,她看得清清楚楚,整只匣子里,除了那块半块白玉,就只有这封信,什么碧玉鸳鸯小金钗,都是岳周编来骗她的。
唯有这封亲笔信,是岳周留给她的,真真切切,不容回避。
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曲苏已不知自己当下是何心境,又该是何神情,去读完这封信,几乎在看清信上的第一行字时,她已经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此前一直坚持的东西,轰然倒下。
苏苏:
见信如晤,不若展颜。此行山高水远,今生无缘再见,与君相识十五载,实乃岳周此生大幸。
见到这块玉,以你之聪慧,想来已约略猜出事情原委。
四岁那年,母亲抱我离开雒城,辗转数地,最终在细柳镇落脚。彼时我已记事,时常向她问起父亲,她只说京师鱼龙混杂,父亲为了我与她的安全,派人将我们送至江南暂居,待到我父亲平定雒城,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便能再回家中,与父亲一家团圆。
在我心中,我父亲是会带兵打仗的大英雄,他与母亲恩爱长久,一诺千金,只要我听母亲的话,用心读书,快些长大,很快便能再见到他。
四年后,我去书塾路上忘记带伞,折返家中,翻找东西时,听到母亲与人谈话。
那是离京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一袭雪衣,手握玉牌,清贵不可一世。而我母亲荆钗布裙,衣上打着补丁,两手粗糙布满老茧冻疮,从他进屋起,便一声不吭朝他跪了下去。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当日离京是私自出逃,因为若不逃,就是死。他要娶当朝丞相独女为妻,就要清理过往,不留把柄。而我与母亲继续存在世上,便是他前行路上的绊脚石。从前我听他说过母亲是解语花,知他至深,懂他所有。母亲带我在外流落四年,每日为人洗衣绣花辛苦营生,他再见到,未曾问过母亲一句关怀之语,开口便问我所哪儿,说让母亲体谅他这一生如履薄冰,行至高处,实属不易。
我躲在柜子里,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求他,额头磕出一片血,他站在那,眼睛看着窗外,只说:盈月,你该知我为难。
他身边站着两人,送上白绫毒药,约莫是想母亲死个痛快。
母亲笑了一声,再向他叩首,说:往昔情断,我跪的不是我夫君,而是凯旋班师的郑将军,将军锦绣前程,与我等云泥之别,求将军放过我亲儿一条生路。盈月的命,不劳将军动手。
说完这话,她自怀里摸出一柄小剑,照着自己心窝一捅。
我一直记得那柄剑,母亲曾告诉我,十六岁那年生辰,父亲赠了这柄名为燕尾的轻巧小剑给她,还告诉她,他不在身边时,她可以此自卫;待我出生,她可先以此剑教我粗浅功夫。等他闲暇,他会手把手教我武功,让我成长为和他一样的国之栋梁。
可最后这柄燕尾被昔日赠剑的人逼着,插在她的心口。
母亲死时面色平静,只是双手握着剑柄,两眼死死盯住他站着的方向。
身边有人问他是否还要在这镇上四处寻我,他手里攥着那块白玉,垂目站在那,不知是看到母亲到死都未瞑目的眼,还是看到旁的什么,他对那些人说,不用找了,一个小孩子没了娘,活不了多久。
母亲用自己的死和那柄燕尾,替我换来了一线生机。
可我亲眼看她死在我眼前,而逼死她的人,是我生父,逼死她的缘由,是要她亲手了结我。这是长在我骨子里的仇,我在什么都不懂时已铭记在血液之中,这一生都放不下。
真正的我,早已死在八岁那个下着雨的午后。落羽于我有恩,我在落羽十五年,日夜不懈,勉力报答,幸而未曾辜负。眼瞎之后,岳周这个名字也该画上句号。我此生别无他求,唯一挂牵,便是母亲的死。
开国侯三次平定外乱,是大周国股肱之臣,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无人知晓,他私下却筹谋窃国已久,豢养能人死士,图谋暗杀太子,就连他的岳父伯乐,那位刘宰相和他诸多门生,也是他暗中搜集证据,逐个击破,因他毫不避嫌,先拿刘相开刀,为此甚至还得了个忠勇仁义、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自我母亲死后,他虽娶刘相之女为妻,却不想其诞下两子一女先后夭折,无一顺利长成。他设计刘相之前,便以关怀妻子身体为由,遣奴仆日日喂以慢性毒药,刘相之女一年都未熬过,对外称病离世。以上种种,皆是过往数年,我在落羽时利用便利,私下调查得知。
我知他一心筹谋刺杀太子,于是让落羽中人散布传言,塑造出非我不可的假象,两次婉拒,只会更激起他的好奇之心。而我多年所学和瞎眼的便利,更让他逐渐确定,欲杀太子,非我不可。
你提前折返,在我意料之外,原想你云游在外,可以避开这些琐事,好在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你虽早归数日,但在我的这桩阴谋中并未遭受任何凶险。
你既能看到此信,说明此局已成,棋已走至最后一步。曲苏,最后烦劳你一件事,带着这封信去雒城开国侯府,将玉佩还给他。
他戎马一生,平步青云顺遂至此,我要你帮我看一看他,运筹帷幄多年,殷殷盼子多年,最后亲眼看到他布局驱役、随意抹杀的所谓棋子不是旁人,而是他盼了多年的唯一儿子时,到底是如何神色。
不用再替我出手,我和母亲的仇,我已亲手报偿。我希望他往后活得长长久久,母亲在世时受的罪,我十六年来种种磋磨,我想他往后多年,岁岁安康,才好一一尝尽。
此生唯一悔愧,便是林梵。我从未想过,会在棠梨镇与她重逢,更未想过,会与她生出日后种种。如你所见,我自私自利,无心无情,是个极端冷血之人。我这样的人,生如尘埃,死后成灰,风一吹就散了。不必为我收尸,更别为我难过,我不值得。
曲苏,我算计一切,筹谋一切,只为引他入彀,为此甚至不惜连你也牵连其中。我一心报复,却未能狠心拒绝林梵,将她卷入这些晦暗往事,害她受伤遭罪。希望我死之后,青玄兄能如昔日承诺那般,看住她、护住她,或者干脆忘记我与这万丈红尘,做回与我初见时那个自在无忧、敢作敢为的林梵。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岳周一生的苦痛与挣扎,他刻入骨血的仇,他哪怕眼瞎也忘不掉的恨,哪怕伤害林梵,牺牲自己,利用好友也要报的不平,尽在这薄薄两张纸上。
字字句句,都是血与泪。
曲苏强撑着看至最后一行,只见是“暑气逼人,惟冀珍卫”八字,与从前每年暑热时节两人书信往来所写一模一样,两行泪就这么无声地滚了下来。
她从小便贪凉畏热,岳周和翊大哥两人最是清楚,每年盛夏时节书信往来,最后一句便是这个。然而这是岳周此生最后一次写信给她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她醉饮三日,不会有人听她吹牛说大话,与她赛跑拼轻功,在她危难之时以身相替、为她以命相搏了。
她也无颜再面对林梵,明明走前还对她说了那么多满口甜蜜的吉祥话,家里院内摆满了两人成亲用的各色物品,可此时的林梵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直到彻底看完这封信,曲苏才从心底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真实来。
岳周真的死了,她的好朋友,再也回不来了。
她将信收拢,叠信的时候,两手颤抖,泪水愈加难以止息。信与那块玉一同藏入怀里,又将朱漆妆奁用一块柜子里寻来的包袱皮仔细包好,飞快出了宅子。
(三)
天光大亮。曲苏换上差人买来的一身素裙,将那柄从不离身的“斩尽春风”软剑归鞘,抱在怀里,孤身一人敲响开国侯府的大门。
当着侯府老管家的面,曲苏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此事,我只当面说与开国侯听。”
老管家跟随开国侯几十年,如何会不认识这包袱里的朱漆妆奁,况且近年来他家侯爷欲寻亲子,几近疯魔,有时在家中醉酒,还会呼喊从前那位夫人和儿子的小名。他双手颤抖,深知此事耽搁不得,朝曲苏颔首道:“请姑娘随我来。”
开国侯少时偏好奢华之物,先帝爱重,御赐宅邸,因此侯府建造得靡丽繁复,重檐迭楼,曲榭回廊。初来侯府的人,哪怕有人引领,也常常看得乱花迷眼,目不暇接。老管家暗暗观察,见曲苏一路跟来目不斜视,面无殊色,行至一处偏厅时,他叮嘱道:“请姑娘在此稍候。”又问,“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曲苏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下颏轻抬,指了指管家怀里的妆奁,“重要的是,此物是否是开国侯心爱之物。”
老管家不再多言,拿着包袱匆匆离去。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去而复返,开国侯一袭颇为闲适的绣金白锦缎长袍,人刚迈过门槛,就已出声:“敢问姑娘,此物从何而来?”
曲苏转过身,双手抱剑朝开国侯作了一揖,她嗓音清冷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曲苏在此,恭喜侯爷,终于觅得麟子,父子团聚,得享天伦,真是天下头等喜乐之事。”
开国侯未料到这位拿着旧人信物前来的年轻女子竟会是她,曲苏来的突然,言谈更是透着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绕过曲苏,在主人椅上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衫,道,“银花林一别,想不到短短数日,曲姑娘便又现身雒都,还寻来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曲苏站直了身:“我已经说明来意。”她顿了顿,语意微沉,“但看起来,侯爷不大相信曲苏。”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双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渐沉:“曲姑娘还什么都未说,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苏无声望着他,这是她与开国侯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这位开国侯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门,又以那诡异法师让她方寸尽失,为了动摇岳周,他甚至主动谈及岳周的娘亲,佯作深情,追忆二人过往时,捏造了她的死因,说她是为他人所害,不幸离世。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软弱所在,逼得当日岳周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逼得岳周彻底对他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地走上绝路。
如今想来,曲苏终于明了,为何那时岳周的脸色那般难看,他一贯冷静,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可开国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却早在他开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这个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两人道别前,岳周向她道谢,便是为了今日。
如今开国侯明明急于知道亲子下落,偏还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子,但看他从进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双手频频看去两次,且丝毫没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苏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苏站定在这位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了半辈子的大周朝第一权臣面前,轻声道:“以开国侯一贯为人,想来不论我故事讲得多么曲折离奇,感人肺腑,开国侯也一句都不会信吧。”她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么开国侯不妨认一认此物,还能记起吗?”
女子素白指间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会不认得?
玉石所绘,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闲卧,原就是他得到这块美玉时寻来巧匠,悉心雕刻。这幅画的原图,是他亲手所绘,那半幅美人闲卧,更是以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容貌入画。
更何况,当今世上,能拿出这块玉石的人,多半与他那多年未见的亲生孩儿关联紧密,饶是开国侯从容不迫惯了,乍一见曲苏拿在指间的白玉,也一时难以自持。
开国侯起身夺玉的动作极快,曲苏毫不意外,也不与他争抢,只冷眼看着站在一旁反复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开国侯将那块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许久一动未动,再抬头时,看向曲苏的目光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温情款款,反而尽显锋芒:“他如今人在何处?”
曲苏看向中年男子的脸庞,从他鬓角早生的华发,到鼻翼两侧清晰可见的纹路,再到他虽极力隐忍却仍透出些微颤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这个问题一般,蓦然一笑道:“他人在何处,开国侯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开国侯缓缓落座,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无不言。”
曲苏却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哈”一声笑了出来:“咱们大周朝的开国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杀伐决断,果敢英豪,曲苏早就领教过了!”她看着开国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悯至极的物事一般,也是这种目光,令开国侯从刚刚起就浑身不适,反望向曲苏的目光丝毫不掩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凶狠。然而曲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整个人如坠阿鼻地狱,整个人虽坐在椅上,却有犹被人牵制手脚,动弹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毕竟这个世上,能手刃亲子、摘其头颅的人,除却开国侯,还能再有几人呢?”
开国侯望着她,嗓音冷淡:“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侯听不明白。”
曲苏自怀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掷:“看过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见到开国侯起,说话语气便始终透着浓浓嘲弄,唯独说完这一句,一贯清冷的女声也微微颤抖,“还请开国侯快些看完,这几日天热,我怕拖得再久,人带回来时,烂得不能看了。到时侯爷想请人查验,也看不出个什么。”
曲苏的话,指向愈加明显,开国侯凝眸,捏着信纸的手竟也止不住颤了颤。
他自小聪敏,读书识字都是一目十行,两张信纸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双目猩红,不待一旁焦急观望的老管家上前关切,他已抬起手。
身旁侍卫听令,拔步上前,听候命令。
“去取回……”开国侯刚说出三字,气息稍平,话未出口,已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他攥牢手中的玉,白玉染血,光泽黯淡,令人生出一种不详之感。
“侯爷!”身旁老管家和侍卫、仆人纷纷上前,唯独曲苏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当年。”开国侯嘴角涎血,嗓音嘶哑,“我当年也是被姓刘的老贼逼迫,舟儿母亲能带着他连夜逃出雒城,是我派出两名当年最信任的护卫一路为她清除障碍。我若不出手,当天夜里她与舟儿便都会没命。那日我找到盈月,身旁一直跟着他派来的手下,他逼我亲手结果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眼看着盈月死在我面前,竭尽所能,勉强保下舟儿。之后几年,我卧薪尝胆,一心扳倒那老贼。”说到这儿,他低哑地笑了几声,“苍天有眼,他做了那么多恶事,报应来时,满门皆亡。我和那贱人所生的几个孩子,没一个活过三岁,都是他害死盈月的报应!”
曲苏冷声道:“若不是你贪恋权势,一心向上爬,本可以与心爱的人还有儿子,一家三口,和乐美满。刘相满门被灭,是他的报应。你无子送终,亲人爱人全都先你而去,是你的报应。何必在这假惺惺再找借口粉饰太平。”
派去取回岳周尸体的侍卫,一炷香后返还。这还是手持开国侯的令牌,又有开国侯手书一封,才能在整个京师这般来去自如,顺遂如风。
约莫是跟着一同出门的老管家叮嘱过什么,他们一并取回了岳周的头颅,四名侍卫抬着一副临时找来的棺椁,步履如飞进了厅堂。
然而这一炷香的光景,对有的人来说,却有如戎马倥偬的前半生那般漫长。
自始至终,曲苏都站在厅堂一隅,旁的人不知缘由,唯独跟在侍卫身后匆匆赶回的老管家最后进屋时多看了一眼,时辰尚早,太阳还未升高,曲苏所站的地方,是整个偏厅在这个时辰唯一能照耀到明亮辰光的地方。
日光曜曜,映在曲苏一身素白,老管家陡然意识到,她这样通身简素,不着半点坠饰,原就是送葬时才有的穿着。
老管家见开国侯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扶着这位几乎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如今呼风唤雨的国之柱石,一步一步走到棺椁近前。
侯爷没有吩咐,侍卫便不敢轻易将棺椁落地,四人躬身,单膝跪地,整副棺椁便这么悬在半空,刚好是人走过来时能一眼看清内里全貌的高度。
开国侯静静地站在那儿,若不是他终于动了,旁人还以为他已站成一方雕塑!
但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其余几人,除了曲苏,也便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几名侍卫肩上的负担不轻,而棺椁之中,正止不住地散发出恶臭。
曲苏走上前,剑柄一挑,看似轻飘飘然,四名侍卫却觉肩上一空,就听“嘭”一声重响,盛着岳周的棺椁已铿然落地。
“别这么抬着了。他们不累,我怕岳周累。”
她站在那儿,垂眸看着岳周的脸,其实死人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她活到二十岁,看过许多将死之人、已死之人的脸。从前她不觉得那些人的脸有什么分别,尤其死过几天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苍青枯槁,双眼不想阖上的,也会给人一抹,被迫阖上。阖上眼,就更没什么分别了。
拜开国侯的贵重身份和说一不二所赐,她替岳周收敛好的头颅,总算能在岳周死后再好好看他一次。
也送他最后一程。
看来那些传言说的不假,尽管死前身中数箭,又眼睁睁看着被亲生老子割掉头颅,但岳周这小子,死前直到最后一瞬,面上都是带着笑的。
约莫是怕吓到她,又或者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一切快意极了,好笑极了,他和梦里时一样,哪怕身坠悬崖,望着她时也是笑着的。
曲苏看着看着,就笑了,眼圈却悄悄泛红。
他果然什么都算到了,他算准她会忍不住来雒城寻他,也会依照他的托付,不论如何都赶往细柳镇取回那只妆奁;她会好好读完那封信,更能明白他的遗志,带上一切信物来开国侯府,替他完成整个棋局的最后一步。
她笑着走上前,从岳周腰间摘下那枚月形玉佩,与她怀里本来之物拼回完整的一对。而后从开国侯手中扯回那封信。
开国侯抬起眼看她,换作旁人,只会觉得他这眼神看着瘆人。
曲苏却不管不顾,将信收拢在怀里:“这是岳周留给我的遗物。他留给你的,尽在这儿了。”
曲苏所指,便是地上棺椁中的岳周尸身。
他的命是父母所赐,如今这一身血肉,悉数奉还。
开国侯顺着她的目光再度看去,大笑声响彻侯府。
“好,好,好。”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望着岳周尸身,目眦尽裂,唇角沁血,“好周密的布局,不愧是我郑知言的儿子。果然对自己够狠,够绝,真是好样的!”
岳周确实够狠绝,他对开国侯的恨,不死不休,恨到心甘情愿将自己作为一颗棋子;恨到非要让开国侯往后半生伶仃孤寂,尝尽无子送终的苦楚;甚至恨到放弃自己原本可以洒脱追逐的肆意人生,放下他与林梵的一段绝好姻缘。
可转瞬,曲苏就想到,眼前这个人那样固执,狂妄,甚至对一朝太子虎视眈眈,若不是岳周以死作局,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开国侯在权力达到如此巅峰时停下来,不再行这样倒行逆施之举?
岳周此举,既是报复,也是保全。
“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但侯爷您,不智,不慧,不谋,不强,其实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
“噌”一声,在老管家的惊呼声中,曲苏手中那柄“斩尽春风”终于出鞘,刀锋在开国侯脖颈轻轻刮过,削落他一绺鬓发,又回到鞘中。
“岳周不杀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杀你。我要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痛苦里。别再自欺欺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十五年前,压根儿不是什么旁人迫害,是你亲手逼死你口中挚爱。十五年后,你也未假他人之手,是你自己亲手杀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生儿子。”
年轻女子的声音清凌干脆,一如那柄刮过他脖颈鬓发的剑,开国侯一动不动站在地站在那儿,迎着朗朗乾坤,直至视线里那抹素白的身影飘然远去。
他一直静静站着,直到老管家发觉不对,上前触碰,却发现他眼角泛泪,口角流涎,一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整个人僵直不动,竟是惊痛之下得了中风之症。
曲苏一路疾行,奔向开国侯府的大门口,脸上的泪随风吹干,她终于能对着明朗天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岳周身后之事她办妥一半,虽然心里仍空落落的,但肩上隐性的担子好像轻了一些。
少时某次她与岳周饮酒,提及各自身亡的身后事,她记得自己说:“人死万事清,我若哪天死了,不用葬我,也不用年年祭拜,省却那些买纸扎的钱,喝酒时想着我点儿,你喝一杯,我便跟着尝到一口。”
彼时的岳周被她的轻狂话逗得哈哈大笑,说:“那可说好,若我死后,你也一样。尸体用不着你埋,棺材用不着你买,不过我遗物里肯定存了不少钱,你都一并拿去买酒喝!”
“记得,买你我最爱的白玉京,痛饮三天,就当是祭奠了!”
当日她与岳周异口同声,说完那句话,两人更是畅饮十坛白玉京,饶是她一贯酒量了得,第二天也在床上睡到日落西斜,方才懒洋洋醒来。
如今想来,仿若隔世。更觉自己当日说的都是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话。昨夜重回雒城,她也饮了许多白玉京,可不论怎么喝,都喝不出从前与岳周对饮的风味。
原来人死之后,死的人或许万事皆清,但对活着的人,却是莫大虚空的长痛。
行至门口时,曲苏逐渐放慢脚步,她轻轻抚上怀中暗袋,那里不仅放着岳周的信,还有一对他从前说过要与林梵一人一只的月形玉佩。雒城事了,不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应当折返棠梨镇,当着林梵的面给她一个交代。
然而,曲苏不知道的是,一场真正的浩劫,正追风赶日一般朝着整个雒城席卷而来。
(四)
曲苏刚出府门,就听街道一阵嘈杂,人群吵嚷声、车轮声,马儿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她放眼一看,只见街上行人疾行,车马拥塞,人们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什么一般,面色惊惶,吵闹奔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远处天际黑黢黢的乌云如有千军万马之势,沉闷地嘶吼着,朝着整个雒城呼啸而来。雷鸣轰隆,几乎炸裂耳朵,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闪电自苍穹直劈而下,有如一柄柄擎天利剑,又好像一只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鬼爪,张牙舞爪地朝着大地直挥而来。
向来整洁的青石砖路尘土飞扬,不知从何处蹿出越来越多的老鼠,刚开始还只有十数只,渐渐地,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密密麻麻的鼠群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街道,奔向远方。
黑压压的天空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曲苏被狂沙迷眼,一边抬起手臂遮挡前额,一边朝天空光亮的方向望去,却见狭长的缝隙之中隐隐显出的不是寻常日光,而是半轮猩色的红日。
那简直不像是红日,更像是一只巨大的兽瞳在无情窥伺着整个大地人间。
红日一闪便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幻觉,接着,天地之间彻底黑了下来。
耳畔响起数道女声,那声音有的凄凄啼哭,有的莺莺笑语,还有的似在怯怯撒娇,更多的,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尖厉嚎啸,如有数把铁耙一同在石板路上摩擦,其声之恐怖,几乎多听一时片刻,便能令常人失去神智。
曲苏感觉到身边有人拽住她的手臂,大腿,甚至还有什么东西又凉又滑,缠住她的足踝,令她勉力保持清醒的同时却仍然寸步难行。
曲苏看不到的是,一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手臂缓缓伸出,搭在她肩头,自袖中露出一只美人手,腕骨圆润,指若削葱,唯独五根指甲长余三寸,猩红如血,且指甲尖端隐隐透出怪异的青黑之色。
她浑然不觉,自腰间拔出软剑,却发现丝毫听不见刀锋破空的声响,她挥剑砍向两旁,想破除身边障碍,却在剑刚挥出那一瞬,觉得耳后一凉,幽幽女声如泣如诉:“曲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这把声音听得曲苏一怔,手上动作也不觉停了:“林梵?”她忍不住朝左右张望,可周遭出了一片昏黑,她什么都看不见,“是你吗林梵!”
“为什么要骗我呢?”林梵的声音,不知怎的又在头顶上方响起,虽是她的声音,却又不是她一贯说话的腔调。
“我等了好久,等他来娶我呢,可我等来的到底是什么。”从前林梵偶尔也朝曲苏撒娇,但那声音娇甜绵软,别有一番小女儿的娇态。又或者是平常与人应对,林梵的嗓音一直都很婉转动听。她从不曾用这般幽怨的语气说话,乍一听,有一种令曲苏陌生的诡异阴森。
“没有。”曲苏想解释,却发现在一片昏黑之中,周遭尽是哀怨鬼哭之音,她就算喊破嗓子,所发出的那一点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更遑论此时不知到底身在何处的林梵了。
她看不到的是,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一个有如一座小山般庞大的暗影自地面滋生而出,沿着开国侯府的外墙蜿蜒而上,几乎转眼就将整个侯府都笼在它的阴影之下。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住在侯府的那位黄衣法师,他匆忙遣人告知管家:怨妖来了,恐对侯府不利。他自床边抱起最为宝贝的傀儡娃娃,推起他的那辆特制手推车,匆匆忙忙朝侯府小门儿逃去。
老管家对侯府忠心耿耿,闻言连忙调配人手保护开国侯,一行人寻了偏门,打算掩护开国侯先走一步。
侯府内乱,仆役四下逃窜,不知何人在惊慌中抬起了头,待看清头顶那道巨大的黑影是何模样时,顿时尖叫出声。
惊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黄衣法师还未走到小门,已觉察不妥,他额头沁出汗滴,一手背在身后,朝着头顶俯瞰那物道:“你辛苦修行三千载,难道就为与我一个凡人为难,甘愿重新堕为怨妖,就此万劫不复?”
头顶上方,巨大的暗影两耳尖尖,一双红瞳透出浓烈的怨意:“你取我内丹毁我千年修为,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黄衣法师提起一手,隔着布包,仍能看到里面透出的莹莹之光:“你的内丹、修为在此,拿走它,我们自此互不相干。”
暗影发出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笑声,那笑声猖狂轻佻,尖刻刺耳,如同不懂事的稚童拿尖石摩擦地砖时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堪细听。
“如今……”林梵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十数人声与她同时发声,那些声音听起来有的苍老,有的稚嫩,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彼此交叠,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凄厉鬼魅,令人胆战心惊,“你也配与我讲道理?”
黄衣法师面色勃然一变:“你虐杀百人,若再不停手,定会惹怒仙界,将你打到魂飞魄散!”
“惹怒又如何,我怕他们吗?”林梵嗓音幽幽的,透着无尽深意,“而且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就老老实实地修行,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我行走人间几百年,也未见过杀孽如你这般重的,单你怀里这个傀儡娃娃,就是折磨死几十上百幼童,才炼出的一个。可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却还帮着你伤我。妖杀人便是万劫不复,那你们这些同类相残的人为何还能活得恣意快活?”
黄衣法师背在身后的手中,锋芒隐现:“呵,我杀人再多,也还是人,我清楚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你既彻底堕为怨妖,此刻恐怕连自己说些做些什么都不清楚,你连一团混沌都不如,有什么资格与人相提并论,简直可笑!”
“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更可笑。”林梵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一般,笑声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黄衣法师来不及细思她话中的意思,突觉背在身后的右手手腕一痛,紧接着,他的左手也痛了起来。
他两股战战,伸起两臂,却发现两手酥软无力,怎么都无法抬起,这才发现,自己两手手腕已尽被折断。紧接着,手肘、肩轴,锁骨、全身上下各处关节,伴随着一声接一声令人齿酸的“咯嘣”声,先后被不知名的外力折断。
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嚎从他喉咙嘶叫而出,但黄衣服法师已全然顾不上求饶,因为他终于知道,林梵口中所谓的“可笑”,究竟是何深意。
她在模仿他从前制作傀儡娃娃那般,将他全身关节逐一打碎。但他从前操作这些时,为了尽量保证幼童存活,打断全身关节是个漫长且熬人的过程,需得耗时半年甚至更久,几乎可说是一边折断,一边治伤,一边钉入钢钉。饶是如此,大多数幼童也会因为熬不住,最终奄奄一息死去。如今他抱在怀里这只,是他煞费苦心才制成的最完美的杰作。
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这娃娃一般,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当作“娃娃”,任意撕扯,毫无还手之力。
折断全身关节是酷刑,不多时,黄衣法师便瘫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林梵不知用了何等术法,原本乖巧趴在他怀里的傀儡娃娃竟发了狂,双眸泛红,张开紫红色的小嘴儿,朝他咧唇一笑。随后便趴到他怀里,隔着衣物,开始一口接一口撕咬他的血肉。
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历世间极痛的法师浑身颤抖,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半昏半醒间,他骤然记起,数年前在书中读到此法时,上有记载,傀儡反噬,便以主人为饲料,直到将主人吃剩累累白骨,头颅之中替生蛊再无养料可饲,才会彻底消弭在天地间。
惨叫声响彻整个侯府。
曲苏人在侯府前门,与黄衣法师相隔甚远,听不到他此前都说了什么,但前一刻黄衣法师发出那声凄厉的惨嚎,她听得清清楚楚。林梵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也听得真切。一开始她还接连喊了两声林梵的名字,渐渐地,她已醒悟,雒城有今日之难,天地皆暗,红日当空,万鬼齐哭,林梵的种种反常,正是昔日银花林中那黄衣法师所说的怨妖“煞化”。
“曲姐姐,若在你与开国侯之间选一个人先去死,”独属于林梵娇甜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曲苏一个激灵,反倒换来她咯咯笑个不停,她笑时便又恢复了百种嗓音同时发声的诡异,听在耳中,尤为可怖,“你是选你先死呢,还是他?若不是曲姐姐频频劝阻,害我耽搁了,岳周本不会死。是你骗我家中待嫁;是你骗我要去细柳,却只身赶来皇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岳周哥哥!曲姐姐明知开国侯便是害死岳周的真凶,却不肯亲手替他报仇,亲眼看到那一幕时,我可真失望极了。”说完这句,林梵的嗓音又恢复了那种介于人与兽之间的怪异,浑厚而模糊,“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要死!”举头三尺,林梵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此前在耳边缠绵破碎的数道女声也在同时尖声附和,齐声高喝,“你该去死!去死!”
“噌”一声,此前一直握在手间的斩尽春风在这一瞬立了起来,曲苏觉出不对想要夺回掌控,却发现连自己的双手都开始不听使唤,她两手握住剑柄,将剑横过,竟渐成引颈自刎之势!
她拼尽全身力道想要停止手上的动作,可凡人之力,如何与怨妖相搏?斩尽春风已在颈前,刀锋若清霜白雪,映得她双眸一痛,随之而来颈间传来的痛觉,更令她整个人汗毛倒竖。
“曲姐姐别担心。”林梵甜甜地劝慰,“我马上去结果了开国侯,一定让他紧随着你去死。”
“不……”曲苏全身都在角力,根本无力也无心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眼角也泛起潮湿。
她想说,你不可以杀开国侯,也不该杀我,你若真堕成怨妖,最伤心的恐怕就是岳周。可颈间剑刃越逼越近,她陡然意识到,别说是劝解林梵,瞬息之间,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她双手紧握着剑柄,眉眼低垂,一滴水渍顺着脸颊下颏滑落,“叮”一声,落在雪亮得几乎能映出容颜的薄刃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那一滴到底是汗,还是泪。
一只男性的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骨节明晰,手指修长,无声却坚定地握住她握剑的手。曲苏只觉一阵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此前附在剑上与她角力的那股外力骤然消失了。她全身肌肉都在使劲,突然卸去力道,整个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刀锋所指处,是一个熟悉的人影,曲苏蓦地睁大双眸,只觉肩膀被人扶了一把,随后整个人在空中旋了半圈,终于勉强站稳。
竟然是青玄。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条白而亮的通道,甬道似从天上破空而来,一眼望不见尽头,如同仙人之力,将这铺天盖地的昏黑撕出一条口子,而在这终于破出一线生机的白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悬在正空的那轮烈烈朝阳。
他又穿回两人初见那日的一袭墨色长衫,但细看却发现,这长衫隐隐泛着金色流光,流光宛若活鱼一般,四下游走,在他周身形成一层薄薄却坚韧的金光。他墨色的发高高束起,在这黑暗与明亮交汇之地,愈加显得那双凤眸黑白分明,眼尾狭长而上挑,隐隐可见两道金色痕迹顺着眼尾绵延至鬓发,又在这极亮的白光中消失不见。
曲苏几乎要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之前她几次念叨这人总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却不想真到了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面前的男子薄唇轻启,张口仍是熟悉的挑衅语气:“数日不见,你怎么好像更傻了点儿?别人让你去死,你还真这般乖乖地引颈待戮?”
青玄将她手上软剑一卸,推着她肩让她原地转了一圈。
曲苏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这才发现,青玄在昏天黑地之中劈出一条白色甬道,而她身后,尽管仍然幽暗迷离,却被这条甬道的白光照射着,依稀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轮廓。
林梵就站在她身后的这片幽暗之中,一袭大红嫁衣,黑发曳地,九条狐尾如凤凰展翼一般在身后盛放,只是从前见过蓬松胜雪的狐尾此时雪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红中透黑的怪异之色。
林梵眉毛泛白,嘴唇却紫红泛黑,望着曲苏的双瞳已变成兽瞳,见她转身朝自己看来,林梵唇角微扬:“尊上日理万机,想不到还有此雅兴,专程在此等候着林梵。”
青玄走到曲苏身旁,向前一步,隐隐护住曲苏半个身子:“你一路驱风赶雨,横行至此,杀人数以百计,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你若还知晓天地常理,就此收手,仍有退路。你身上怨气,我可引伏羲琴尽数涤清。”
林梵凄然大笑:“我要什么退路。”她双瞳泛红,定定看向青玄身后的曲苏,“我要的是公道,我要这天下所有害我、欠我、骗我、负我之人,通通还我一个公道!”
她伸出一只手,虚握半空,曲苏看到,那是一团红中泛黑的圆形光团,与从前在银花林见到的光团非常相像,只不过那时从林梵体内抽取出的光团是纯净温暖的白色。
林梵张开五指轻挑慢拨,转眼,那团红色光团变成了一柄利剑,而她的目光,也在同一时间朝曲苏看来:“我要你先死。”
青玄淡声道:“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他眸色微沉,看住林梵,“你可想好了,你修行三千载,此前一直谨小慎微,一心行善,才有今日修为,如今偏要为一个已死之人犯下杀孽,从此永堕畜生道,值得吗?”
林梵声音凄厉,如杜鹃泣血:“岳周身死,是谁之过?我要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为他偿命,我有什么错!”
青玄沉默片刻,道:“岳周不过肉胎凡躯,即便平安到老,不过区区数十年,于你而言,短若瞬息。”
林梵道:“可就是因为他们,我连这短若瞬息的欢愉也不可求得。”她看着青玄,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来,“尊上不通情爱,所以不懂,遇到一心所爱,哪怕只有短若烟火的快乐,也比虚空走过的千载光阴来得有滋有味。”
林梵露在衣裳外的肌肤上,渐渐显出红黑相间的纹路,有如蔓藤一般交织缠绵,自她脖颈蜿蜒而上,直至覆盖整个脸庞,曲苏看得心中悚然,不由脱口道:“林梵你的脸……”
“怨气入骨。”青玄的声音似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在耳中,疏阔高远,转眼便压住林梵操控的万女哀怨,“你既如此执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无情了。”
曲苏突然发觉,她身后的白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就像天上骄阳释放出的无尽光芒和暖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过她的肩膀、头顶,铺天盖地朝她面前倾泻挥洒,终于,她连一丝黑暗之色都瞧不见了。
曲苏觉得眼皮儿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布带蒙住了她的眼,不论青玄还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刚想伸手去摸,就听耳畔传来青玄的声音:“此光极圣极严,常人无法承受,你若想当一辈子瞎子,就尽管卸了去。”
曲苏伸到一半的手只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记青玄与林梵交战:“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她本想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这东西,可话刚说到一半,就听一道女声尖利嚎叫:“天下苍生与我何干?万物生灵与我何干?为了岳周,我甘堕怨妖,不入轮回!岳周既死,这人间我也没什么可留恋,我要所有人全都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声音,可又不像曲苏此前听过任何与林梵相关的声音,那道声音既有男子的雄浑,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珑大方,又有今日她已听过许多次的凄绝尖利,但那之中,还有曲苏此生从未听过的宁死也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为了你的短暂快乐,却要生灵涂炭,万劫不复,你要他们给你陪葬,谁又给他们陪葬?”是青玄的声音,不同于他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句诘问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悯。
话音将落,铮铮琴声响起,伴随着林梵绝望至极的尖叫。琴音若潮,翻涌反复,绵延不绝。不知为何,这琴音听在耳中,渐渐地,曲苏就觉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伤感,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但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生生抑制。曲苏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许久不动,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林梵的叫声已渐渐衰弱,林梵尽显颓势。她顾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东西,刚想张口,却见先前那种强烈得几乎灼伤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时已恢复寻常。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边车旅往来,行人奔走,商贾吆喝,妇女采买,稚童打闹,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曲苏的大梦一场。然而还是有什么东西与往常不同的,曲苏发现,她与周围这些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就像那黄袍法师用过的无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众生百相,却无人能看到她。
曲苏到处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见林梵,只能沿着主街一路奔走,到了尽头就转入另一条路,哪怕是一条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径。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冲进一条死巷,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后背尽湿,就连脸上什么全是泪都不知道,她望着面前高高围墙,饶是不知这两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声喊道:“青玄,你别杀林梵。”
她想说,林梵是岳周一生挚爱,岳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不知不觉间,她竟又跑回了城门,这里是岳周死后被吊尸示众的地方,曲苏心里发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着双臂踟蹰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转过身,曲苏看到,他的面前,林梵仍是一袭大红嫁衣,可身后九尾已不见踪影,发间兽耳也彻底消失,她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儿,只是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已尽数转白,眉毛雪白,细看连眼睫都泛着冰凉雪意。
都说人伤心到极致,才会一夜白头,但曲苏知道,林梵不仅仅是伤心绝望,方才她偏要与青玄搏命,如今这般,应是妖力反噬修为尽消的结果。
果然,林梵再抬头朝她看过来时,眼睛已恢复昔日神色。
曲苏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递了过去:“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
青玄手中是一面菱花小镜,曲苏就站在两人身旁,镜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观得一清二楚。就见那镜中先是由暗转明,随后竟出现了岳周的身影。
镜中出现的,是从前还活着的岳周,更是尚未再见林梵时的岳周。他在曲苏的帮助下定居棠梨镇,他每隔几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无依,枯坐家中,实则筹谋天下,以己布局,与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开国侯下了一盘大棋。直至最终,两败俱伤。他偿还夙愿,为母报仇,终于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宁。他破除了开国侯的阴谋,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来百年安泰繁华。
“他一心求死,你却想让他活,林梵,你真的以为你救下他了吗?”青玄低声而出。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两行血泪来。她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他却待自己的命轻若鸿毛,就只为了报仇,就为了让开国侯后悔终生,就为了那些个与他们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便将自己的命信手一抛,死了个干干净净,潇潇洒洒。
他对这人世、对她、对他们这段爱恋情缘,竟然做得到毫无留恋,随手可弃。
徒留她在人间颠伤心欲绝,重堕怨妖。
她还真的以为他放她进屋的那一日,她就走进他心里了。但原来,她爱上的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原来一切只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周周。”曲苏将这两个字咬在唇间,刚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细些,就发现画面一转,镜中端坐在案几面前一手握书的男子,既是岳周,可又不像岳周。
岳周眉尾飞扬,眼泛桃花,是万中无一的倜傥风流相。不出任务时,他总爱穿一袭月白,尤其,岳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镜子里这个人,他穿着岳周寻常最不爱穿的黑色长袍,眉毛没有岳周那般张扬,一双桃花眸眼角内勾,眸色更沉,神情难测。他的五官尽是曲苏熟悉的模样,但神情举止却令曲苏陌生至极,尤其这个人正在阅书,他的双眸完好无损。
他不是岳周。
林梵比曲苏更快明白过来镜中人是怎么一回事,她抬起眸,看向青玄,唇边透出苦涩:“他修成仙身了。”
“我与他相识,于我是三千年间璀璨一瞬,于他……”
青玄面无殊色,淡淡道:“这只是他成仙飞升需要历劫的最后一世。”也不知是在向林梵说明,还是在向对此不甚明了的曲苏解释,他又道,“历劫完成,飞升成仙,凡尘种种,皆是虚幻。”
“虚幻。”林梵缓缓吐出两字,惨笑出声,“我与他相知相爱,情愿为他万劫不复,此间种种,难道就只是他的幻梦一场?”
青玄沉默片刻说:“他此生所要参悟的唯有放下二字,参悟了,便能回归仙位。”
“放下……所以从我遇到岳周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错。爱恨执着,都不过只是他的一世修行。错便错了,死了便是。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
林梵的笑声苍凉入骨,听在耳中,既瘆人又可。可她此刻本身已虚弱至极,几近崩溃,那笑声连调都不成,破碎不堪,最后接连咳了两声,连唇边都淌下殷红的血迹。
她什么都不要了,就想跟他在一起,可她从来不曾在他的未来人生计划之中。
是岳周的时候,他只想复仇。
飞升成仙之后,他可还记得她是谁?
“我怕是连他的劫都不算。”林梵哑声开口。
青玄淡声道:“是他应了你的劫也好,你应了他的劫也罢,到底你与他有这一世纠葛。”
“林梵,他心中是有你的。”曲苏喉头哽咽,“他也曾为你动摇过。”
林梵面上和着血和泪,一笑便觉得扭曲又恐怖:“我为了他甘愿去死,到头来就只换来他片刻动摇?若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是不是还应该跪拜叩首,谢他也曾对我有过一丝不忍?我是怨妖,但我的心也是热的。妖爱上一个人,就活该卑微至此吗?还是说,这就是他愿意让我进屋,愿意与我同住的原因。若我只是凡人女子,他也会如此忍心对我吗?就因为我是妖,是一只怨妖,就活该被丢下,被舍弃吗?曲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妖不会死,不会伤心,被随意对待也无所谓?”
她好似终于冷静下来了,这一声曲姐姐又轻又柔,却比哪一次都叫曲苏心惊。
青玄在旁道:“三千年修为尽消,天道公允,你可再入轮回。”
“再入轮回?无论是永入畜生道,还是日复一日修行,都还在这世间。”林梵声音虚迷,“这世间,爱恨嗔痴皆是罪,轮回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曲苏想要说什么,林梵却突然转身,朝青玄俯首叩拜。
“尊上。”林梵伏跪在地,头也不抬,“求尊上怜悯,别送我入轮回。”
“他早知你我身份,还曾托我好好照顾你,爱恨嗔痴不是罪,只是他心结难解,恨比爱更深。”青玄负手而立,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林梵,低声道,“不入轮回,再过片刻,你便会灰飞烟灭,从此世间再无林梵。”
曲苏听到这句,再也不敢迟疑,她冲到林梵面前,刚伸出手,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她,她的身影正逐渐透明。
曲苏不由急了:“林梵,岳周现在是仙人,你是狐妖,你们都能活千岁万岁,只要你们两个都好好的,终有一日,你们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你总得等他来同你好好说清楚……”她飞快从怀里翻出那对月形耳铛,双手捧着递到林梵面前:“这是岳周托付给我的,他说过,这玉佩原就是一对,你和他……”
此刻曲苏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住林梵,哪怕是青玄口中的再入轮回,哪怕是林梵不堪忍受入畜生道,甚至哪怕,林梵自此无情无爱,不再理会与岳周有关的任何事……
但只要林梵还活着,岳周也还在这世上,他们两个人都好好的,事情终究会有转机。
她想要抓住林梵的手,却终究抓着一片虚无:“林梵,这世上不是只有情爱一事,不是只有岳周一人,岳周心里,除了你,还有为他而死的母亲,还有他恨了一生一世的生父,还有我这个朋友,你不能只为了岳周而活。这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还有许多其他人,未来你可能遇到的其他事,都值得你惦记,值得你珍惜!”
“曲姐姐,他放弃我了。”林梵低声喃喃道,她的声音听起来透出虚无,面上透出一丝笑,她的笑容又甜又艳,就像初见那日,她在院中打了一碗特别甜的井水给她喝时那样,姿容娇艳,笑颜耀眼。她看着曲苏,目光像是透过她,想起了什么非常美好的回忆一般,“就像清潋姐姐曾经说过的那样,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凉薄。爱上一个神仙,是一件很苦的事。现在我懂了。”
她看着曲苏,笑得释然却苍凉:“谈情说爱,妖本不配。”
她只是特别想质问岳周一句,既然你从未想过给自己留退路,为何还要给她机会?
“我不该不自量力。”
到头来,却是她错了。
曲苏喉咙哽咽,她想抓住林梵的手,想捧着那对玉佩,再和林梵多说点儿什么,可林梵只是最后朝她笑了笑,目光飘向远处的天际,随之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铿”一声,一物坠地,是一枚只有常人小指大小的雪色卷轴,青玄将那东西持在手中,神色莫名。
“是狸书。”青玄淡淡道,“林梵生前所有记忆,尽在此物。”
曲苏望着那枚玲珑卷轴,许久才哑声道:“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青玄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人生,就算是神仙,就算知道故事的结局,也不该牵涉其中。”
曲苏手里还捧着那对月形耳铛,小小两枚玉,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所以就应该什么都不做吗?”
可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明知结局凄惨,也不畏赴死;就算只得一线希望,也甘愿以命相搏。在神仙眼里,凡人是多么渺小脆弱的生物,但这世间凡人何止千万,神仙又怎么知道,千万凡人之中,就没有一个有胆色有本事,敢以一命,逆天改命!她不相信,这世上所有人的命运,只有一个结局。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旁人擅自插手不会有好下场。曲苏,你之所求,不是岳周所想,更非林梵所念。”他看向林梵,眼色清凉,微挑的凤眸眼尾绵延出淡薄的弧,“人活一世,各有所执,此一世,既是岳周的劫,也是林梵的劫。只是林梵悟不透罢了。”
岳周只求以死报复,而林梵所念是与岳周恩爱长久,这两者本就是相互矛盾,一人心愿得偿,势必另一个人要痛失所有。可如果岳周知道他一意孤行害林梵灰飞烟灭,从此上穷碧落,下入九幽,他与林梵死生再无机会相见,他真能当机立断,就此舍得吗?
“飞升成仙的岳周,还会有在人世的记忆吗?”曲苏突然问。
青玄沉默一瞬才道:“曲苏,凡尘种种,于岳周而言不过一场必经的劫。日后他或许会想起这段记忆,但所能想到的不过只是此生所修的割舍与放下。”
曲苏心中酸苦,紧紧攥着手中的耳铛,玉石冰冷,仿佛沁入骨中,许多话翻涌心头,最终只笑着朝青玄看过去,轻启唇齿冷声道:“青玄,你知道吗,随波逐流,早晚也会呛到水的。逆水而上,未必不能赢得一线生机。”
说完这句,曲苏转身就走。或许这就是神仙吧,高高在上,掌控全局,却连多一句提醒的话都不愿意讲。或许,这就是那些话本故事里所说的“仙凡有别”。如果这就是仙,如果成仙成神就是这样明知结果却无所作为的无趣人生,那么她宁可一头扎进眼前的莽莽红尘。是生是死,至少活出个苦辣酸甜的滋味儿来。
曲苏头也不回地离开,因而她并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青华大帝神色淡然,挥手打开了幽冥之门。此前被林梵吞噬的亡魂一个个显出生前的模样,排着队缓缓走向一片白茫的虚无。而在这看似虚无的白光中,缓缓一个曲苏本该熟悉的身影。
来人白发黑袍,一双桃花眼锋芒尽敛,目光沉静,唇色苍白。就在不久前,曲苏和林梵透过青玄手中镜看到他时,他仍是一头墨发,不知何时已尽数转白。
青玄看到他这副模样,神色毫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早来片刻,你还能再见她一面。”
岳周垂眸拱手,向青华大帝深深一揖:“红尘中事,我已尽忘了。”
只是在青华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飞快自他眼眸坠下,滚落在脚下的尘埃之中,还未落地便已湮没不见了。
青玄沉默地看着他弯折的脊背,递给他一枚玉牌:“你往青要界去一趟吧。我与青女一族早有约定,每隔五百年,须从青要山姑射莲池取一斛清水。你此番去,和清沅长老说,我要重塑炁渊,需要莲叶一朵,清水十斛。这枚青溟玉,你替我转赠给她,权当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