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小道
饮食虽是小道,在中国却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并非仅仅是茶余酒后的谈助而已。
自古以来,儒道两家,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家将人放在宇宙自然间,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和存在;儒家则把人放在社会中,说的都是立身做人的道理。二者视角不一,关注的重心以及得出的结论都有极大差异,然而,却都从饮食着眼。
道家讲服食养生,强调食物补精益气的作用,如《黄帝内经·素问》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儒家则看到饮食男女这些本能欲望,认为这关涉到人之为人,告子云:“食色,性也。”儒家的另一部经典《礼记》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运篇》)
吃饭睡觉出于本能,关涉生命保存和后代接续,自然不可忽视,上述这些话也就不是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但《礼记》又说:“礼之初,始诸饮食。”当人们意识到不能像动物一样茹毛饮血,撕咬抢食,而是要讲规矩,讲熟食烹饪,礼就产生了。可见,在古人看来,吃喝说着简单,却不是小事,它关涉身体饥饱康健,也是文化发展和文明进步的表征。
东汉庖厨画像砖,四川博物馆藏。左侧二人跪坐,正准备菜肴,身后架上悬挂肉三块;右侧是一长方形灶,灶上一釜一甑,一人正立于灶前烹煮。
因此,对比中外文化,确实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像中国人的祖先那样,在自己的饮食生活中倾注了如此多的注意力,产生了诸多创造和深刻的理解。人们使用炙、烤、煨、炖、焖、炮、烩、煎、煮、烧等多种方式烹饪天南地北的各色食物,满足了口腹之欲,也衍生出食药同源、饮食养生的观念。
食药同源的道理
食药同源,意思是许多食物即药物,它们之间并无绝对的分界。古医家认为中药有四性、五味,而食物也同样如此,因此,食物能入药,许多药物也可以食用,这就是药食同源理论的基础,也是食疗的基础。
古人认为,食物各有本性,对人体最有益的是具有中和之性的食物,假如稍有所偏,就会偏凉(如绿豆、冬瓜),或偏温(如生姜、红枣),假如过多地偏离“中”,就成“寒”与“热”,就近似药了,这就是凉药或热药的来历。中医的治疗原则,“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即得了热病当用凉药,反之用热药。但如果寒热都不是很严重,那就用偏凉或偏热的食物调节就可以了,这就是所谓“食疗”。
《黄帝内经》是我国最古老的医学典籍,对药疗和食疗间的关系有着非常卓越的理论。《素问》篇云:
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
意思是用偏性大的药物(如石膏、附子等)治病,有十分的病,只治到六分好就不能再服用了;用普通偏性的药物治疗(如菊花、陈皮等),有十分的病,只治到七分好就可不用;偏性小的药物(如葛根、首乌等),有十分的病,只治到八分即可停用;没有偏性的药物(如淮山、枸杞子),有十分病治到九分就可以。那余下的几分呢?就用谷肉果菜来食疗,慢慢调补,药疗和食补都不可用力过猛,超过限度,就是伤其正也。
民谚云:是药三分毒。即便对症的良药,是来自自然的中草药,也要谨慎对待,适度用药,对于稍有些生活经验的中国人,这属于常识。因此,人们更希望用日常饮食来调理身体,用秉性更温和的食物来平衡内在阴阳,也慢慢总结出非常多的食疗食补的智慧,很多民谚俗语都与此相关。如:“一天一颗枣,终身不显老。”“秋后萝卜赛人参。”又如:“鱼生火,肉生痰,白菜四季保平安。”“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等等。
古人关注饮食,基于养生,但又不止于此,由饮食而衍生的思想和文化都极为丰富,远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比如关于饮食,还有本味主张和五味调和的烹饪原则。古人认为,这些都蕴含着人生道理,也是治国理念的隐喻。
五味如何调和
“五味调和”的说法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本味》。文中伊尹以至味说商汤,拿肉食调味之术谈治国之道。文章洋洋洒洒,颇有战国纵横家的特点,但意思却很简单。后世读者津津乐道,只因其最早讨论了“五味调和”的烹饪道理。伊尹说,人们常吃的肉食有三类,水中之鱼味腥,食肉的鹰隼味臊,食草的鹿獐味膻,故不能直接入口,而需烹煮调味。这个过程就有些讲究了。
首先,水是基本调和物,多次煮沸,食材开始发生变化。在此过程中,火是关键,要“时疾时徐”,方能灭腥、去臊、除膻。此后再以甘、酸、苦、辛、咸调和,先、后、多、少,各有规矩。如此一来,鼎镬之中,就有了精妙微纤的变化,此变化如阴阳二气交合、四季更迭,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魏晋烤肉煮肉图壁画砖,嘉峪关魏晋1号墓出土,甘肃省博物馆藏。画面中央有四条钩挂的红肉。两位男厨,一位跪坐切肉,一位守着大釜,拉开架势煮肉,火苗从釜下蹿上来。古人云:“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
最终,在精妙的厨艺下,食物“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噮(yuàn,过甜),酸而不嚛(hù,味道浓烈),咸而不减(减少原味),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终达“至味”。上述八对词语,两两形成对比,前者合“度”,后者过“度”,“过”犹“不及”。
伊尹谈及的这种“合度”的追求也是颇符合中庸之道的。以烹调为话题进行理论的思辩,“调和”的道理就有更普遍深广的意味,把它引入政治领域也就很自然了。
本味的主张
而本味的主张可能更多来自文人对于“自然”的审美追求。这种追求不仅体现在诗赋创作、音乐绘画等艺术活动中,更融入文人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苏轼在《菜羹赋》序言中说:
煮蔓菁、芦菔(萝卜)、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即醋)酱,而有自然之味。
这里的“自然之味”即是蔬菜之本味。苏轼此时正处荒蛮贬谪之地,这句话自有苦中求乐的意思,但其“自然之味”的表达却体现着价值追求,是将生活艺术化了。而清代李渔提倡白水煮菜,也意在其中的艺术境界和天然趣味:
吾为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闲情偶寄》)
就饮食而言,本味、五味各有千秋,因为“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但无论怎样,口味的辨析透着古人的思考,也是能以小见大的。所以,古人对饮食有着很多思考,认为饮食之味多精微之处,难以言传,看似属于吃之小道,却能蠡测文化大道。
饮食品味存在个性差异,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饮食文化却有着时代和地域的一些共性。它们由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积累而成,或精致,或粗朴,都潜隐于风俗、日用的细目之下。人们在餐桌前一俯一仰,觥筹交错,或是停杯投箸,凝神品味,却也未必意识到,眼前的茶食汤酒接续着传统,更未必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这历史的延长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