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回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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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子之间

父亲执意要备好自己的寿材。前年下半年,他在涟源木材铺选好了一副杉木材料,买了回去。去年暑假请了一位钉棺材的师傅钉好了寿材,寿材宽大而结实,父亲很满意,然后一直念叨着今年暑假里要把寿材漆好,并要配套好寿衣、寿帽、寿鞋、棕荐等(亡者入殓时穿用和铺垫的衣物和棕垫)。今年暑假,他一回去就把自家所有棕树上的棕都剐了,请棕匠打好了棕荐,又请漆匠漆好了寿材。

对父亲这些举动,我一直持反对态度:父亲才六十多岁,身体尚好,再活个二十年不在话下,这么早就备好寿材,到时岂不朽了?但父亲很固执,说:“老了,今天不晓得明天的事。你妈妈病危时,匆匆忙忙在别人家借了一副木料钉了一副棺材,结果漆还没有干透,人就死了,太对不住她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最后能带走的还不就是这副寿材?我还是自己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你们慌了手脚,要什么没什么的。”

我们兄弟没法,只好交钱给他。

父亲身体尚好,但确实也开始显老了:头顶上白的多于黑的了,肠胃也经常出毛病。父亲一生辛劳,埋头苦干,拼命硬干。在我的记忆深处,他就像是一头不知疲倦和歇停的牛。由于历史的原因,父亲跟着爷爷被迫搬了三四次家,地方一次比一次差。所以,父亲的青少年时期,是在饥饿、憋屈、动荡多变中度过的,被不允许上初中,被不允许学手艺,被不允许外出谋生……以致成年以后,就成了一个只会种田的干干脆脆的农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生产队水田少,正值壮年的父亲为了解决家里的温饱问题,想方设法把别的生产队的一些废弃的烂泥凼改造成良田,结果刚收获了一季就被收回去了。后来又开始作“包田”,作了十几亩,每亩要交五六百斤稻谷给田世主。那时,我们家的“双抢”要搞二十多天,父亲是“天光舞半夜”。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尚小,重活、粗活都是父亲的,我们打下手。扮禾时,父亲踩打稻机、担谷;我们割禾、递“禾手子”。那时,我觉得踩打稻机很有意思,好玩,就情不自禁地去踩着玩。父亲总是骂道:“现在觉得好玩啰,等长大了要你踩的时候恐怕就要偷懒了。”稍大一点时,明白了踩打稻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所以每次递“禾手子”时都要尽快赶过去,趁父亲还没扮完前一手“禾手子”时帮他使劲踩几下,以减轻父亲的劳动强度。这种时候,父亲偶尔也露出一点宽慰的笑。傍晚收谷时,我们扫拢装箩;父亲担送回家。犁田时,父亲驾牛犁耙,担肥料;我们牵牛、割草喂牛。渐渐地,我们也能帮父亲掮犁耙了。那时,只要满身大汗的父亲一回家,母亲就叫我们给他搊凳子、扇扇子。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开始承担挑水的任务,每天把家里的大水缸挑得满满的。上初中后,开始用米箩(容量较小的箩)帮父亲担谷。初二以后,就能用谷箩(容量较大的箩)和父亲一起挑了,只不过父亲的箩里装得冒尖,我的装得欠一些;送谷回家时,父亲往往赶到前头,放下担子又回身来接我一程。也能和父亲抬打稻机了,父亲抬前,我抬后,前头有滚子、踏板,沉重一些。此前,打稻机是父母抬;有时,母亲太忙,父亲就把滚子卸了,一个人扛。渐渐地两位弟弟也能担谷、抬打稻机了。父亲渐渐松气了一些。

那时,父亲是家里真正的主心骨。有一年,父亲病得不轻,母亲四处求医拜神。家里的活计也荒淡了,结果那年我家的水稻全抽白了,收获不到半年口粮。我家住在水库边上,每年从春到秋,我都要利用节假日和星期天到水库里罾鱼。罾都是自制的,一般有十多架,沿水库边一路放下去,隔一段时间起一轮,添一次饵食。收获的多是虾公子(大虾)。有一次,太阳已经下山,我准备和往常一样收罾回家,但偏偏这时虾公子上滩,每一罾能获一大捧,我贪心,多起了一轮。待我收完最后一架罾时,转身发现已是山色黛青、天光暗淡了。平日听到的关于水库里有水鬼,水库边的山里有山鬼的事一下子全冒出脑际,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恐惧。那一瞬间的绝望无助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深。当时,我已经没有迈步回家的勇气了,瑟缩在一条田墈下的凹槽里,心里惶惶地念道:“爹爹妈妈快点来啦!”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是父亲!他笑着问我坐在凹槽里干什么,是不是怕。我感觉头顶的千斤巨石突然被搬开了,笑着跟着父亲回去了。

父亲年轻时脾气火爆,对我们的教育信奉“不打不成人,黄竹棍子底下出好人”,所以,小时候,我们没少挨他的打。特别是农忙季节,他干活为难的时候,就容易发火,动不动就骂人,随便就逮个理由打我们,而且顺手操起什么家伙就打——“严父”也。我们兄弟不敢亲近他,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与他有亲热举动的片段。大约在父亲心里,我们是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的“崽”。所以,大约在初二时,我听到他在别人面前夸我听话、成绩出众,感动得几乎流泪。但是,即便如此,那时我在父亲面前还是没有发言权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一九九二年的夏天。

这个夏天,是我和父亲之间的分水岭;这个夏天,我考上中专,成为小山冲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记不得是中餐还是晚餐时候,父亲在倒满自己的酒杯后——他每餐都要喝一杯米酒的——突然对我说:“芳妹子,你也喝一杯吧?”

我吃了一惊,以为是听错了,惊讶地看着父亲——他满脸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的慈笑!我赶忙摇摇头。父亲没有再劝我喝,自个美美地啜了一口。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肩膀皮厚了一寸;同时也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高过父亲了。

我读中专的时候,大弟弟由初中升入了高中,小弟弟由小学升入了初中。那时正是农村教育乱收费最严重最混乱的时候,父母为了筹措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没少看人脸色,没少跑夜路。有一次,父亲到学校来给我送钱,我无意中瞥见他的头顶竟生出了些许白发。事后我含泪写了一篇散文——《父亲》。多年以后,再读到自己的那些文字时,我还是感动如初。

父亲比我更矮了,也开始能听进我的意见;后来,几乎我说什么他都能依我的了——当然,我的话一般更在理。弟弟考上大学后,父亲就更“听话”了。

我中专毕业后,回到了家乡教书,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家里的情况开始好转。父亲白发渐多,依然辛劳,依然作了许多田土。节假日和暑假,我都回到家里干活,在田间地头,我和父亲并驾齐驱:扮禾、担谷,半斤对八两,山道虽陡峭,经不得一跑。

一九九九年冬,在父亲的主持下,我家建好了一层新楼房,并于二〇〇〇年暑假入住,告别了阴暗低矮潮湿的老屋。这一年间,父亲竟然瘦得颧骨凸出。然而,就在二〇〇一年正月,母亲去世了,父亲在精神上遭受巨大打击。不久,开学了,我们都去了学校;父亲孤身一人在家,竟病倒了,一病大半年,肠胃出了毛病,老是治不好。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衰老得很快,正应了那句俗话:“一夜老了壶茶,一年老了个爷(yá)”。那年春天,父亲在耙田时,不小心被铁耙齿刺穿了脚背,不能下田。我喊了一帮学生把家里的水田半个下午就插完了。学生们手生,插得乱七八糟。父亲就坐在田墈上,吸着烟,笑着指点。

以后几年,抬打稻机时,我就抬前头,父亲就抬后头了。有几回,我不等父亲来抬,自己把滚子卸了,一口气把打稻机扛回家。扮禾时,我踩打稻机,父亲递“禾手子”。他递的时候,不时伸脚帮我踩上几脚;我总是笑着说:“不难踩呢,不要你踩呢。”担谷时,我就拣沉的一担挑,猛冲猛冲担到家里,再回身去接父亲;父亲呢,总是半嗔半笑地说:“慢点呢,匀住气,别呛了。”

家里的事,顺理成章地我做主的时候多一些了。二〇〇五年暑假,由我主持把房子的第二层建好了;父亲只负责煮饭菜。那个暑假,我瘦了十几斤。

这期间,我们兄弟三人先后结婚。我们都“自力更生,自作主张”,没怎么要父亲操持。然而,父亲还是操了不少心,他虽然不能拿出钱来支持,但特地喂了做酒席的猪、鸡等。

二〇〇八年下半年,在涟源市委办工作的大弟弟的小孩没人看管,就请父亲帮他去带小孩。父亲是很不情愿的——一个男老人家,带一个岁把的小孩,挺难的,况且家里得丢弃了。我劝父亲去,说我在近边教书,可以照管一下家里。于是,父亲就去了,一直带到现在,整整三年了,还得带一两年。父亲刚入城时,生活上很不习惯,加之肠胃不好,身体经常欠佳。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很不情愿再带了,但没有办法,只得坚持下来,真是难为他了。其间,弟弟在涟源买了房子,父亲又没少操心。

也许是上天垂怜,二〇〇八年底,我考上了公务员,在一个乡镇干了十个月后,于二〇〇九年十二月被借调到了现在的单位,也到了涟源。我就在离弟弟家二十米远的地方租了房子。于是乎,竟和父亲生活到了一起了!

我把我的小孩也转到了涟源读书。这样,父亲就成了我们的“专职厨师”,负责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两个孙儿的饮食了。嘿嘿,我的幸福时光来了:一日三餐,进门就吃,吃了就一抹嘴;“天不探,地不管,饭熟了,吃三碗。”况且,父亲的厨艺还是满可以的——以前邻居们做酒席时,经常请父亲掌勺的;父亲做得一碗好扣肉,不是吹的,那些酒店里的扣肉简直太狗屎了。父亲不时扣一碗,可惜,我要减肥,不能由着性子尽兴吃。

节假日和寒暑假,父亲就回到乡下家里,种花生,栽玉米,护果蔬;收获了,全背到涟源来给我们。我每天早上剥一撮生花生吃,一年到头吃不完;糯玉米棒子冷冻在冰箱里,炖排骨吃,从夏天一直吃到冬天。现在,父亲又回去了,不知在家里怎样?肠胃犯了没有?寿材备妥了,玉米也收了,快要挖花生了吧?还是打个电话回去问问。

我到涟源一年半了,也就是说,吃父亲煮的饭菜一年半了。有一点,我是坚持了:每天晚餐后,就和父亲动象棋。弟弟的单位作息无规律,经常加班,很晚才回来;而我的单位能按时上下班,我又不爱外出,尽量推掉可以不参加的活动,回来陪父亲和辅导小孩功课。所以,每天晚餐后一放下碗,我就拿出象棋摆好:“爹爹,将一军!”父亲就笑着说:“你行又不行,也要动。”说实话,我的棋艺略胜父亲一筹,认真一点,父亲就难以招架,但我故意动得马虎,让父亲多赢。如果弟弟晚上不加班,就父子三人“唱三国演义”,输了的下去,常常争得不可开交。轮到我和弟弟动的时候,父亲就忍不住要指点,谁处下风就“帮”谁,比我们自己还情急,可他一般“帮”谁谁输。其实,我和弟弟达成默契:速败,让父亲上场。

我一般每晚要陪父亲一个多小时,边动棋边聊。我本是十分珍惜时间的,从不愿浪费、闲置一分钟。但是,我不能要等到父亲耳朵听不见了再和他说说话,或者要等到父亲走不动了再陪他走走路,甚至或者要等到父亲进了黄土后再跪到他的坟头,遗憾和悔恨自己没有好好陪一陪父亲(多少人留下这样的遗憾和悔恨啊)。既然上苍怜赐与我陪父亲的机会,我就要抓住此时此刻。如果某一天,某一位儿女读到这里,扔了书本,走到老父(母)身边,或者拨通老父(母)的电话,那么,我就谢谢您了,我也谢谢我了。

不过,之后,我还请您拾起此书,继续看下去。因为,自二〇〇三年开始,我就张罗着要给父亲找一个老伴。父亲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也有些顾虑,是我说服了他,并亲自到处打听合适的人,到处请人打听合适的人,还亲自“出马”游说了一位合适的人。可惜都不成,至今没有找好,不知以后能否找好?不知能否很快找好?也愿上苍怜赐。现在,“老”已成为我国的一个主要社会问题之一,也是我家的主要问题之一,愿有一个令人微笑的答案。天下之“老”啊!

今年四五月间,父亲说锁骨端头疼,我要陪他去照片子,他不肯,说我要买房子了,正缺钱。我好歹说服了他,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父亲第一次去这样豪华的医院,进去后有点分不清山向,我带着他游转于各个窗口和房间。这时,我记起小时候那次受伤以后,父亲背我游转于乡镇卫生院各个窗口和房间的情形来。查完后,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松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父亲的笑容格外灿烂。

都说:“父亲帮儿子的时候,两人都笑了;儿子帮父亲的时候,两人都哭了。”而今,我始明白:儿子帮父亲的时候,两人,也都笑了。

2011、8、10、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