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国真人
造访八道湾的文人共有多少,已难以计清了。周作人对一些常客很好,而偶来的友人亦以礼待之,均无内外之别。说起他的朋友,有一位谋面甚少,但感情较深,这便是郁达夫。郁氏只到过苦雨斋几次,然而每次印象均好,彼此谈得融洽。1923年2月11日,郁达夫第一次访问周宅。但那一天只见到了周作人,却未与鲁迅谋面。此时鲁迅兄弟还住在一起,并未反目。所以,在郁达夫眼里,周氏兄弟还仿佛是个整体的存在,彼此是互动的。
那一年起,周作人和鲁迅多次与郁氏见面,或在八道湾,或酒店。鲁迅搬至砖塔胡同时,郁达夫还到那里拜访过。虽然从友人张凤举、徐耀辰那里得知了周氏兄弟闹翻的原因,但并不敢细问,均以挚友视之。所以那一年10月22日在致周作人的信中。他说:
《呐喊》一册,又蒙新潮社寄来,谢谢。我打算读完后做一篇《读〈呐喊〉因而论及批评》在周报上发表。上海方面,此书发售处不多,实为憾事,当思为鲁迅君尽一份宣传之力也。[37]
郁达夫对周氏兄弟这般热情,缘于周作人对他的扶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郁达夫正处于写作的高峰,他的代表作《沉沦》曾轰动一时,也引来了诸多争议。郁氏因为留学日本多年,曾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受到了日本私小说和西方感伤主义文学的影响,作品多肉欲的冲动,深含着性的苦闷。小说《沉沦》写一个留学日本的学子苦楚的生活,几近自然主义的描述,给人以深深的刺激。于是便招来诸多“不道德”之类的非议。1922年3月26日,《晨报副镌》发表了周作人评《沉沦》的文章,说了诸多逆俗的话,对郁达夫多有褒奖:
理想与现实社会的冲突当然也是苦闷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独立,所以《南归》的主人公的没落与《沉沦》的主人公的忧郁终究还是一物,著者在这个描写上实在是很成功了。所谓灵肉的冲突只是说情欲与迫压的对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为灵优而肉劣;老实说来超凡入圣的思想倒反于我们凡夫觉得稍远了,难得十分理解,譬如中古诗里的“柏拉图的爱”,我们如不将他解作性的崇拜,便不免要疑是自欺的饰词。我们赏鉴这部小说的艺术地写出这个冲突,并不要他指点出那一面的胜利与其寓意。他的价值在于非意识的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化的色情,这也就是直挚与普遍的所在。至于所谓猥亵部分,未必损伤文学的价值;即使或者有人说不免太有东方气,但我以为倘在著者觉得非如此不能表现他的气分,那么当然没有可以反对的地方。
这一段文字曾使郁达夫深为感动。二十年代后期,他到上海后,与鲁迅接触较多,但仍与周作人有过联系,并向其通报过鲁迅的情况。如1929年9月19日,郁达夫在致周氏的信中说:
现在上海,沉闷得非常,文艺界是革命文学家的天下,而且卑鄙龌龊,什么事情都干,我以后想不再做什么东西了。等生活定下来后,只想细心来翻译一点东西。
近事之足资谈助者,是鲁迅与北新算版税,与鲁迅和语堂反目两事。前者是鲁迅应有的要求,后者是出于鲁迅的误解。这两事,我与川岛都在场作中间人,大约川岛总已经和你讲过,细事不说了。[38]
查周作人日记,二十年代末与三十年代初,与郁达夫亦通信多封,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1934年8月,郁达夫来到北平,拜访了许多友人,短短的一段时间,把苦雨斋的友人们大多找到了。9月3日,他特地去了八道湾。那一天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晨八时半,访周作人氏,十年不见了,丰采略老了些……”言语之外,有着沧桑之感。想起来,两人重逢,各有感叹吧?
郁达夫对周作人周围的人,向有好感。1935年初,他特邀周作人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人选大多为达夫所提,他们有:徐志摩、废名、俞平伯、刘半农、徐祖正、江绍原、钱玄同等等,看来对苦雨斋一派的散文创作,是持肯定的态度的。周作人晚年回忆此事,大发感慨,以为郁达夫是个难得的真人。他知道周作人与鲁迅已分道扬镳,故编选散文时,把鲁迅的部分,留给了自己编,不使周氏为难,这使苦雨斋主人有种亲近之感。对他永远都怀有一种追念之情。
翻阅郁达夫的文集,谈及周氏兄弟时,多有誉词。1939年,他在《回忆鲁迅》一文中说:
凡是认识鲁迅,认识启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晓得他们三个人,完全是好人;鲁迅虽则也痛骂过正人君子,但据我所知的他们三人来说,则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现在颇有些人,说周作人已作了汉奸,但我却始终仍是怀疑。所以,全国文艺作者协会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开信,最后的决定,也是由我改削过的;我总以为周作人先生,与那些甘心卖国的人,是不能作一样的看法的。[39]
郁达夫看人,向来温和,不以坏的心态,去推测他人。他本来是创造社的元老,但因为看不惯创造社诸人的狂傲,最后退了出来,倒是与鲁迅、周作人这样的人,有着非凡的友情。我有时浏览他描述周氏兄弟文学成就的文字,眼前总是一亮。心想,关于鲁迅与周作人,他短短的几句话,早已说透。我们这些俗人再谈此题,好似已很是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