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弟子之一
白话文出现不久,八股的痕迹渐出,于是文体家们大有警觉,在行文上开始讲究了。受周氏影响,废名的写作,自始至终本于性情,力戒流行术语的污染,其作品诙诡谲怪,生涩而有韵味。查周作人日记,废名是去八道湾较多的人之一,受到苦雨翁的影响自不必言。废名原名冯文炳,字蕴仲,1901年11月生于湖北黄梅县。1922年进北大预科,后到该校英文系读书,他们的相识,当在1924年之后。关于废名,传说很多,然资料甚少,惟张中行那篇《废名》一文,给人印象很深,谈其状貌云:
他身材高大,确如苦雨斋所形容,“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这是外貌,其实最特别处还是心理状态。他最认真,最自信,因为认真,所以想彻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为自信,所以总认为自己已经明其究竟,凡是与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错误。[23]
废名相貌与文章均怪,然为人乃古道热肠,对苦雨翁颇为敬重。他们走到一起,更多的是文化信念使然,为人与为文,有同道之感。废名一生,写的作品不多,然而他重要的小说集,周作人都写过序言,且评价甚高。1925年,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竹林的故事》问世时,周氏就称其作风“平淡朴讷”,是寂寞中的亮点。此后多年,废名每有小说集出来,周氏大抵都一一细读,写的品评之文,就有多篇。现代作家中,受周氏如此青睐者,不是很多。
废名的创作,思路上有意无意走着周作人的道路。散文且不说了,仅小说而言,无论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还是长篇大作《桥》《莫须有先生传》,格调清癯高远,岑寂里流着人性的暖意。1939年初,当周氏苦住北平的时候,忽念及远方的废名,夜间重翻《桥》,写下如下的话来:
昨夜拿出废名的《桥》来读,看到十八节曰《碑》,上篇就完了。不知怎的有点怅然,似乎是觉得缺少什么似的,还不大够。废名在自序中也说过,“本来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这里缺了一部分本来也没有多大关系,而且著者也说过补不成了,但缺少总是缺少,仍是不禁怅然。这册《桥》我是读过一回的,到现在才明了的感觉这缺少的惆怅,可知是不无些少长进,这一岁也还不算白增加。《桥》的文章仿佛是一首一首温李的诗,又像是一幅一幅淡彩的白描画,诗不大懂,画是喜看的,只是恨册页太少一点,虽然这贪多难免有点孩子气,必将为真会诗画的人所笑。可是我所最爱的也是《桥》里的儿童,上下篇同样的有些仙境的,非人间的空气,而上篇觉得尤为可爱,至于下篇突然隔了十年的光阴,我似乎有点一脚跳不过去……[24]
周氏的感觉恰到位置,废名的精魂被其一语道破,也有会心一笑的地方。废名写文,常常绕过时尚,大题材、大场面从未有过。他只写己身的经历,思想与审美,由彻骨的体验来,没有硬造的痕迹,那正是周氏多年推崇的。追随周氏的学生,在为文之道上,得了真传者,惟废名一人。俞平伯缺少才气,撰文有堆砌之弊;沈启无行文虽像知堂,然而有形无神,终有效颦的痕迹。废名在身心深处,是耐得寂寞之人,因为懂得外文,了解英法文学,所以作品无古人的老气;又因为性情上趋“公安”“竟陵”而远“唐宋八大家”,对载道派殊有恶感,其创作便走上了“文体简洁或奇僻生辣”之路。废名的作品,是只有远离喧嚣之地者才能写出的,它的静谧、冲荡而致远,一般俗人,是写不出的。
观废名的小说,像散文一般,既无章回体的气息,又无外国小说的形式。长篇作品《桥》,随意而谈,不求章法,仿佛多篇散文的连缀,然而奇思迭出,那种空濛清澈之调,读来为之一悦。《莫须有先生传》,写人状物,幽默奇崛,反讽与隐喻之气,有现代主义之风。周作人对此书别有爱好,评价说:
人人多说《莫须有先生》难懂,有人来问我,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去转问著者,最好的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然而我实在很喜欢《莫须有先生传》。读《莫须有先生》,好像小时候来私塾背书,背到“蒹葭苍苍”,忽然停顿了,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乃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25]
废名的第一知音,乃是其师,这在现代史上,可谓是佳话。周氏的文学之梦和文化之梦,能化成形态的,仅废名而已,而苦雨斋文人能和左翼文学及海派文人相抗争者,也惟此二人。读周作人和废名,是可以感到他们的神似的。
废名的文体是逆俗的,他执教于大学,偏偏没有教授腔;活跃于文坛,又不和主流话语汇合,而像个道人,躲在深山里,遥看人间,说几句“仙境”似的话。文章呢,又三魂渺渺,七魄荡荡,常有些怪论。这怪论有时颇像知堂,有些句式,仿佛从老师那里化过来,读了让人感动。如写儿童的心理,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谈山中岁月与城中人的生活之不同,都是咀嚼过周氏思想后的独思,给读者的惊喜是深的。许多年过去,左右翼文学巨子的文章,渐被世人遗忘,而废名一类边缘人的短文片语,依然鲜活有味,说起来是颇值一思的。他的超常性与深邃性,已穿过了时间的隧道,给文学史以有趣的话题。那一代文人的独创性,长期以来,似乎被热闹的景观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