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冥府（一）
“站住！来者何人？”黑暗之中弥漫着熟悉的阴寒之气，像极了猴子在五指山下的修炼时光，除了凭空出现的那两声怒喝。
“瞎了你们的眼！仔细看看我们是谁！”天蓬怒吼回去。
对方沉默了一瞬，再次开口就客气了许多：“齐天大圣？天蓬元帅？你们不是到西天成佛去了吗？这次到访所为何事？”
天蓬哼了一声，挥挥手：“少废话，快带我们去见阎王，有要事找他。”
“什么要事？我们好去禀报。”
“俺老孙的要事！”大圣边说边竖起金箍棒，金箍棒落地的声音和大圣咬牙的声音混在一起，立刻起到了开路的效果。
“好好好，您跟我们来！”话音未落，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前方。
天蓬跟着往前走，一边低头问我：“阿紫姑娘，咱们到了，你看是不是，呵呵，变回来啊？”
我抖抖叶子，从天蓬手臂上退下来，重新站回地面。
“哎，还是这样好。”天蓬扶着手腕，满意地点点头。
大圣看看我俩，继续往前走：“跟上。”
也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进入冥府的必经之路，但的确足够阴森，可以用来震慑新魂魄：两边是伸手就能碰到的岩壁，前后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漆黑，辨认方向只能依靠前方带路之人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岩壁上偶尔亮起的绿色荧光。
沉默着走了片刻，前方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隐隐透着光亮的洞口。紧走两步出了洞口，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岩洞，洞中央立着一座灰砖黑瓦的大殿。两排穿着黑色长袍的卫兵从洞口排到了大殿门口，每个卫兵都手举火把头戴黑帽，把脸藏在阴影里。
“大圣，元帅，到了，阎王爷就在里面，您请。”我这才看到带路的两人，和两边的卫兵打扮一样，站在队伍里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跟上。”见我一时看入了迷，大圣回过头来催我。
我赶紧往前快走几步，习惯性地伸手要拉大圣的衣袖，幸好及时反应过来，缩回手狠狠掐了一把：让你这么没出息！
大圣一如既往地没有察觉，几步就走进了大殿，我和天蓬紧随其后，也迈了进去。
“什么大圣什么元帅，他们不是都取完经了吗？”两三个黑衣人围在大殿中央，见我们进来立马散开，露出好大一个黑色供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大个子，坐着都比我高一头，眼里黑雾重重白骨森森。这人看见大圣立刻站起身来，冲我们抱拳拱手：“啊呀，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二位这是从哪儿来啊？怎么都不提前告知一声，好让我也有所准备，能好好招待二位啊。”
大圣冲他咧开嘴：“阎罗王，咱们的交情可是最早的，你还记得花果山那会儿，我找你要我的猴子猴孙吗？”
大个子摸着下巴上卷成一团的胡子，哈哈大笑：“当然记得，佛爷当年的英姿我这地府上下多久都忘不了。佛爷总也还记得，以往您每次造访，我们可都是全力协助，不敢怠慢啊。”
大圣点点头：“你的情我领了，玉帝和佛祖那里少不得多说你两句好话。这次来，和以往一样，还是要找人。”
“哦？佛爷要找谁？”大个子问。
“六耳猕猴。”大圣答。
“这……”大个子愣住了，“六耳猕猴不是被您打得魂飞魄散了吗？”
大圣皱起眉头：“魂飞魄散？”
“猴哥，”天蓬凑到大圣身边，“会不会菩萨弄错了？”
“不可能，”大圣看看我，摇摇头，回头继续问阎王，“如来和观音都说六耳猕猴就在你这地府，阎罗王，你不会是想糊弄俺老孙吧？”
大个子阎王惨白的脸都憋红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您等等，我再问问。”
阎王拿起桌上的惊堂木狠狠拍下，大喊一声：“判官何在？”
“下官在。”随着一声答应，阎王身侧升起一阵黑烟，从黑烟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人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方巾，手中握着一杆黑色巨笔，身形瘦削，五官秀丽，脸色惨白，站在阎王身边更显得格外娇小虚弱。但他眼里清清朗朗一片白天黑地，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来来来，你来看看，佛爷问我们要六耳猕猴，你可知此事？”阎王问判官。
判官朝我们拱拱手，对阎王说：“下官正要找您说及此事。刚从地藏王菩萨处传来消息，说近日有人造访，如若问及六耳猕猴，只管将他们送去地藏王菩萨府上即可。”
“哦？”阎王皱眉不语。
天蓬等得不耐烦：“怎么说？地藏王菩萨现在何处？还不带我们去？”
阎王看看我们，还是问判官：“此事你怎么看？”
判官头也不抬：“下官认为既然菩萨出面，又涉及二位佛爷，此事该是佛门之事。”
阎王一拍桌子：“好，佛门之事我也管不了。二位佛爷，这就走吧，我派人给二位带路。”
“等等！”我喊道。
“哦对，还要找一个人。”天蓬对阎王说。
“哦？还要找谁？”阎王问。
“花果山，小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圣竟然抢先说了，“应该是新来不久。”
阎王冲判官点点头，判官消失在黑烟中，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捧着好大一本名册。他在那本名册里找了好半天，才终于点点头：“找到了：小红，生于花果山，红色山雀，永徽三年卒于五指山。生平无作恶为孽，亦无行善积德，可再投畜生道。”
“你们要找的是这个吗？”阎王问大圣。
大圣看向我，我缓缓点头，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他现在在哪儿？”
判官掐着手指算了算：“他修炼有成，不能直接投胎，得先在奈何桥上洗净魂魄。你们若要找他，就是此时此刻。”
“那还等什么，走啊！”天蓬转身就要走，我却迈不开步子。
“小阿紫，”大圣低头盯着我，“你要见他吗？”
我一点头，感觉眼泪差点晃出来，赶紧拿手死死摁住。
“那就走，”大圣拎起我甩到背上，“等找到他，要他复活也不难。”
“那是那是，”天蓬笑嘻嘻跟在身后，“阿紫姑娘你别难过，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也得分是谁。你看凭咱们和地府的关系，这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想反驳他们，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死而复生就好了吗？真有这么简单吗？
“到了，二位佛爷，前面就是奈何桥，桥上排着队的，就是这两天新报道的魂魄。您二位看看，哪位是您要找的？”随着领路卫兵喊停，大圣拎着我放回地面。
头朝下被挂着晃了一路，我已经看不清四周景象，只觉得耳朵灌满了水流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微弱的呼喊声。
“怎么，怎么有人呼救？”我用力揉着眼睛，眼前的白雾却怎么也揉不干净。
“哦，那都是这底下受刑的魂魄，”卫兵回答，“也就这忘川河边有风，声音都飘上来了，您放心，离了这儿就听不见啦。”
“受刑？为什么？”我问。
“活着作恶的人，死后必须下地狱受刑，服刑役满才能投胎转世。怎么，这还是你们佛门先定的规矩，你不知道？”卫兵反问。
“知道知道，”天蓬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前推，“随口问问，随口问问。阿紫姑娘，你还是快找人吧，那队伍都快走了一半了。”
我点点头，狠狠眨着眼睛往前看，却无论如何都只看见一团白雾。
“怎么了？”大圣走上前问。
“我，”我急得抓耳挠腮，“我看不见！”
“看不见？”大圣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看不见桥还是看不见人？”
“都看不见！河、桥、桥上的人，都看不见！”我揉得眼睛生疼，却毫无作用。
“这怎么回事？”天蓬拉住卫兵，恶狠狠地问。
卫兵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啊，这，这大概是她眼神不好吧？”
“滚！”撒开卫兵，天蓬问大圣：“这怎么办？”
大圣攥住我揉眼睛的手：“看不见没关系，等着。”
“轰！”金箍棒重重砸在地面，大圣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桥上的！谁是花果山的小红？下来见我！”
喊过三轮，右上方终于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大，大圣？啊，还有阿紫！”
那声音瞬间就到了我的耳边：“阿紫！真是你！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死了吗？”
我盯着眼前那片白雾，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小红？小红我来找你了，我终于来找你了。”
那声音忽左忽右飘来飘去，就像小红飞在半空中一样：“阿紫你好厉害，竟然能找到地府来，是大圣带你来的吗？哎你别哭啊，大圣看着呢！别哭啦！”
我猛点头：“嗯嗯，我来带你回家。大圣可以带你回花果山，咱们这就走！”
“回花果山啊？那阿紫你呢？”小红问我。
“我也……”我说不下去，“我不知道。”
“那我不回去了，”小红说，“我不想当山雀了，山雀修行太慢，我怎么也赶不上你，我想试试别的。也许像毛毛那样当只猴子，占山称王，多威风啊。”
“可是，”我结巴了，“可是你是花果山的小红啊，你难道不想回花果山吗？”
沉默片刻，小红才又开口：“花果山没有阿紫，回去也没人陪我玩。你找到大圣了，毛毛去当将军了，剩我一个，怪没意思的。”
“那我陪你回花果山，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咱们先回去好不好？”我努力着。
小红不为所动：“你才不会待在花果山呢，连我都不想一直待在花果山。”
“那你想怎么办？”我问。
“我想换种活法，”小红停在我肩膀，轻声说，“我想从头再来。”
“那我陪不了你了。”我说。
“你可以来找我啊，”小红笑了起来，“你都能找到这儿，肯定能再找到我的。”
“嗯，”我点点头，“一定。”
小红没再回应，白雾一动不动非常安静。
“他走了？”我问大圣。
大圣点点头：“走了。”
我擦掉眼泪：“那我们也走吧。”
“哎你，这儿没事了，带我们去找地藏王菩萨。”天蓬冲卫兵挥手。
卫兵领着我们往回走，才没走几步，我回头看了看，那片白雾已经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片漆黑，既看不见河流，也听不见声音。
黑暗吞没了我的朋友，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