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像送批萨一样送货
丹佛,科罗拉多州
1979年,一个年轻人在丹佛警察局找到份工作。他刚刚在家乡科罗拉多州的普韦布洛跟人解除婚约,在这个镇上他可谓人生地不熟。
丹尼斯·查维斯从来也没想过要当警察。他的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西班牙征服者。4个世纪后,查维斯的父亲成了普韦布洛的钢铁工人。
查维斯是个大块头,1970年代在科罗拉多大学打过几年橄榄球,离开学校后从事建筑工作。后来,一位刚刚受聘于丹佛警察局的朋友告诉他,那里的工作很有趣,催他去试试入职考试。查维斯通过了考试,没过几个月就进了丹佛警校。
然而,在巡逻的第一年,教官告诉那位朋友,查维斯通不过了,可能因为他是新招的班级里最愚笨的,几乎肯定会在年底前被淘汰。这让查维斯很生气。他额外地投入时间研习法律和市政法规,加强锻炼,在街上巡逻时也焕发出新的活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体育的兴趣转到了举重方面。他剃了个平头,两侧修出闪电图案,后脑勺则是警徽号码。那个时候,类固醇是合法的。他会从一个去他举重的健身房的医生那里买健身药物。很快,他每个月都有1 200美元花在类固醇和补充剂上。他身高6英尺4英寸,体重250磅,身上肌肉隆起,使他看上去像个被挤压的气球。那时的丹尼斯·查维斯是只凶猛的猫,握起手来像铁钳一样,跟朋友打招呼会用力拍他们的肩膀。每次接到报警电话都像一头准备行动的斗士犬。当他对朋友大吼“你好吗?”的时候,听起来既像是在盘问,又像是在下令。就连警察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沉迷于自己的工作,就想抓坏人。一位中尉曾批评他开的罚单太不够数。作为新人的教官,这位中尉表示,查维斯在警察工作中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平衡能力。
“那不是我要做的,”查维斯告诉中尉,“我要找的是重案犯。”
他在警队的头几年跟着一个叫罗伯特·沃利斯的警察学习。沃利斯是警局优秀警察的典范。他一直都在办重大案件。他和他的搭档经历过十几起枪击案,在查维斯看来,沃利斯就是罪犯克星。沃利斯就是他的榜样。沃利斯教他有关监狱纹身的知识,并认出了在城里收容所门口排队的一个逃犯。从沃利斯那里,查维斯很早就懂得大多数犯罪都和非法毒品有关,因此,了解那个世界对干好警察的工作至关重要。
与海洛因有关的案子尤其让查维斯感兴趣。那个时候,美籍墨西哥家族控制了丹佛的毒品交易。然而当查维斯侦查并逮捕他们之后,听说他们的货是由墨西哥一个叫纳亚里特州的地方的人提供的。查维斯对这个地名一无所知,但多年来这个地名一直不绝于耳。从纳亚里特州来的人卖一种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丹佛的海洛因一直都是淡棕色的粉末。从纳亚里特州来的海洛因又黑又黏,看上去像可可软糖或老鼠屎。他们称之为黑焦油海洛因,查维斯听说是用熬干的可口可乐稀释的。
与此同时,随着岁月的流逝,丹尼斯·查维斯认识到他爱极了这份工作是因为它可以减少罪案的发生。他沉浸其中,寻找罪犯的线索和培养自己的办案手段。一次,一个连环强奸犯在丹佛四处作案。查维斯听完了最后一名受害者的陈述,这名高中女生泪流满面地握住他的手,让他保证他会抓住那个坏蛋。受害人说,强奸犯袭击她们的时候,手里握有一把巴克刀。查维斯整理出了强奸犯袭击受害人的时间、日期、地点。他守在丹佛东南部的一个街区,认为这家伙下次会去那里犯案。一天晚上,他看见一个人走进了一条小巷,就知道是这人。然后这人乱穿马路,查维斯拦住了他,以他口袋里藏有巴克刀而逮捕了他。当晚,受害人来到警局,指证查维斯逮捕的正是那个强奸犯。
工作几年后,一天早上,丹尼斯·查维斯醒来时什么都看不见,心脏像过热的活塞一样怦怦直跳。女朋友带他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心跳再不降下来,他就要中风了。
“你可以选择英俊潇洒但年纪轻轻就死去,或者心宽体胖地活下去。”医生说。
丹尼斯·查维斯选择了后者。他不再使用类固醇,戒了咖啡,也停止了举重。他开始练合气道,骑着他的哈雷摩托长途跋涉去科罗拉多的山里。后来,他成立了一个由警察组成的俱乐部,他们骑摩托车为慈善机构筹集善款。
他变得平和了。他的工作也变了。他对侦查工作的热情丝毫不减,只是不再像斗牛犬那样,他必须培养其它的技能。其中一个就是发展线人,培养人见人爱的个性。找到线人并不是件难事。他只要逮捕一名嫌犯,告诉此人揭发其他人就没事了。最后,他还会付给线人现金作报酬。难的是处理好这种关系,尤其是在线人从自己的案子中脱身,转而以此为生了。最好的线人是还牵涉在案子当中的,他们愿意为警察做任何事。处理好这些关系需要技巧,也需要令人宽慰的个人魅力,要让线人明白查维斯喜欢他,会保护他。这意味着要一次次地与规章背道而驰——例如,接受圣诞礼物并回赠。
1995年,丹尼斯·查维斯加入了丹佛警察局的缉毒部门,线人就变得更重要了。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长期线人,是一位即将离开这个部门的中士留给他的。中士也介绍查维斯认识了那个打入丹佛的墨西哥海洛因地下组织的人。
查维斯和墨西哥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他父亲禁止孩子们在家里说西班牙语,这样孩子们的英语就不会口音很重了。但查维斯能看出丹佛的毒品世界正在变化。墨西哥裔美国毒贩的家族,有人进了监狱,有人奄奄一息,有人跑路了。墨西哥人便填补了这个空缺,这一切发生时,查维斯开始一直听到纳亚里特州的事。现在,丹佛买的海洛因全都变成了黑焦油海洛因。
1980年代末,他看到纳亚里特州来的人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向任何走近他们的人兜售海洛因。他逮捕了很多人,并在地图上找到了纳亚里特州,但这仍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看着他们上了车,开到客户那里。许多墨西哥人在汽车站被抓获,背包里有一两公斤毒品。然而查维斯还是不知道,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合作,他们又是怎么合作的。
直到有一天,他的线人对他说:“你知道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城镇,对吧?”
* * *
我在丹佛北部的一家墨西哥餐馆见到了查维斯,他向我讲述了他是如何开始追踪纳亚里特州海洛因交易网的。他说,他对线人所说的情况很感兴趣——他在丹佛所看到的和海洛因有关的一切都来自墨西哥的一个小镇。他催线人去查出更多的线索。
查维斯总在街上看到毒贩、背包里装着海洛因的快递员、带着海洛因气球的司机,线人说,这些人看上去很随意、很分散,但其实不是。他们都是一伙的。
他们都来自一个名叫铪利斯科的小镇。Ha-LEES-koh,他念着这个词。别把它和墨西哥的一个州弄混了,它们发音一样,但那个州的开头是J。铪利斯科(Jalisco)州是墨西哥最大的州之一,首府是瓜达拉哈。而这个镇的名字,他说,是X打头的。线人从没有去过那里,但他认为那是个小地方。
线人告诉查维斯,所有在丹佛的大街小巷兜售黑焦油海洛因的人都来自这个名叫铪利斯科的小镇,或者其附近的小村庄。他们之所以成功,在于他们学会了建立一个系统,一个海洛因零售系统。这个系统很简单,真的,就是依靠廉价的墨西哥非法劳工,就像所有快餐外卖一样。
从那以后,查维斯就常和线人一起坐在离线人房子不远的酒吧或卡车里,听线人滔滔不绝地讲着铪利斯科来的这些人和他们的海洛因零售系统——这和线人之前在地下毒品世界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线人说,把它想象成一个快餐连锁店,比如提供批萨递送服务的一个地方。这里的每一个海洛因窝点或连锁店都有一个在纳亚里特州铪利斯科的店主,为这个窝点供应海洛因。店主不常来美国,他只和住在丹佛、帮他经营业务的窝点管理人联系。
线人说,窝点管理人手下有一个接线员。接线员整天待在公寓里接电话,都是瘾君子打来的,要订购毒品。接线员下面是几个司机,拿周薪,包吃包住。他们的工作就是开着车在城里转悠,嘴里塞满了未充气的装有黑焦油海洛因的小气球,一次塞上25到30个,看上去像只花栗鼠。他们会随身备一瓶水,遇到警察让他们停车,他们就大口大口地灌水,把气球吞下去,最后气球会原封不动地随排泄物一起排出。除了司机嘴里的气球,车里的某个地方还藏了百余只气球。
接线员的电话号码在海洛因吸毒者之间流传,他们会打电话订购。线人说,接线员的工作就是告诉他们在哪里和司机见面:郊区某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或者麦当劳、温蒂汉堡、西维斯药店的停车场。随后,接线员会把信息转给司机。
司机在停车场附近转悠,瘾君子开车跟着,通常开到小巷子司机会停下来,瘾君子就跳进司机的车里。然后,一个人操着蹩脚的英语,一个说着蹩脚的西班牙语,一场跨文化的海洛因交易就这样完成了,司机吐出吸毒者所需的气球,拿上现金离开。
线人说,司机整天都做这件事。工作时间——通常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一开始,一个窝点的司机可以很快就每天挣5 000美金;一年内,这个窝点每天能有1.5万美元的进账。
这一系统是按照一定的原则运作的,线人说,纳亚里特州的毒贩不会违反这些原则。这些窝点之间相互竞争,但司机都是在老家就互相认识的,所以他们从来不会动用武力。他们也从不带枪,尽量和平共处。他们不在自己住的地方聚会。他们开的是用了好几年的轿车。这些司机没有一个吸毒。司机们在一个城市干了几个月之后,就会被老板送回家,或者送到另一个城市的窝点。窝点换车的频率跟换司机的差不多。新司机源源不断地送来,通常是铪利斯科县的农村男孩。窝点老板喜欢年轻的司机,因为后者不太可能偷他们东西;司机越有经验,就越有可能知道怎么偷老板的东西。线人猜测在纳亚里特州有成千上万的孩子渴望北上干司机这活,嘴里塞满海洛因气球在美国的一些城市里转悠。
他说,在某种程度上,铪利斯科的窝点与其他任何毒品交易都不同,它的运作更像小企业。窝点老板付每位司机工资——当时丹佛的工资行情是每周1 200美元。窝点老板对每个司机的花销都了如指掌,午饭花了多少钱、招妓花了多少钱都要有收据。为招揽生意,司机被鼓励给吸毒者提供特殊优惠:1个气球15美金,7个只要100美金。周一到周六天天都买了气球的瘾君子,周日可以得到一个免费的。一次卖0.1克海洛因是这些司机唯一的一份工作,全职,一周七天,圣诞节无休。因为吸食海洛因的人每天都离不了它。
窝点的利润靠零售业的传统做法——加成。他们的顾客都是精神恍惚、不顾一切的瘾君子,买不起半公斤的海洛因。任何一个想买大量海洛因的人十有八九是警察,目的是想办成一件案子,这会让毒贩坐好几年牢。线人说,你要求买大量的毒品,他们就会关机。然后你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消息了。这真的让线人吃惊。他从没听说过还有哪个墨西哥贩毒集团更愿意按小剂量卖毒品的。
此外,铪利斯科的贩毒窝点从来不和非洲裔美国人打交道。他们的毒品不会卖给黑人;也不会从黑人那里买,他们害怕被黑人抢劫。他们几乎只做白人的生意。
查维斯看得出,线人所描述的情况是美国地下毒品世界的一个重大创新。这些创新与合法的商业世界的创新一样,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例如,有人发现将可卡因和水、小苏打混合加热,它就会变得像石头那么硬,一种名为“快克”的可吸入可卡因就此诞生。快克是可卡因的一种更有效的传递机制,可以将它直接送进大脑。
铪利斯科毒贩的创新实际上也是一种递送机制。从铪利斯科来的人发现白人——尤其是中产阶级白人的孩子——最想要的是服务和便捷。他们不想去贫民区或某些肮脏的毒品屋买毒品。现在他们不必去了。铪利斯科来的人会将毒品送到他们手里。
因此,这一系统快速扩张。到了1990年代,据查维斯的线人统计,美国西部十几个主要的大都市地区都有纳亚里特州的铪利斯科人运作的窝点。就当时而言,在丹佛,他就可以报出8到10个窝点,每个窝点都有3或4个司机,而且每天都开工。
听着查维斯的讲述,我感觉铪利斯科的人似乎是冲动之下才来的这里,事实上,很多墨西哥移民正是受这种冲动的驱使。大多数墨西哥移民在美国待了几年,并没有融入美国,而是想着终有一天会回家。这是他们的美国梦:衣锦还乡,向家乡的每个人炫耀。他们经常打电话回家,给家里寄钱,比起自己孩子就读的美国学校的事务,他们通常更关心老家屯子里打新井的事。他们回家参加村里一年一度的宗教节日,在烤肉宴、婚礼和成人礼上打肿脸充胖子地花钱。为了这些,他们一边在美国做着最艰苦的工作,一边在屯子里坚持不懈地盖房,房子就像纪念碑一样承载着他们有一天要衣锦还乡的愿望。这些房子要花十年才完工。这些移民每次回家都会给房子添点什么。他们始终如一地往房子一楼顶上加钢筋。钢筋是一种承诺,一旦他拿到钱,就会加盖第二层。一根根钢筋醒目地矗立在那里,成了成千上万墨西哥移民村庄和屯子的天际线的一部分。
完工的房子通常有大铁门、现代管道和大理石地面。随着那些梦想建造自己的房子的人们的离开,这些镇子慢慢地改善着。多年来,这些城镇变成了梦想之地,空旷如电影里的场景,移民们在圣诞节或一年一度的宗教节日期间短暂地回来放松一下,想象着有一天他们能再次回来,过上富足的退休生活。最讽刺的是,工作、抵押贷款和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让大多数移民永远无法回到墨西哥永久居住在他们用这种牺牲建起的房屋里。
然而,铪利斯科的海洛因毒贩却一直在这么做。他们的故事里有移民,有让一个贫苦的墨西哥人移民的动力,当然也有贩毒的故事。那些最终没有坐牢的铪利斯科毒贩回到了家乡,住进了他们的房子里。他们没有在美国扎根;事实上,他们在这里几乎不怎么花钱。牙买加人、俄罗斯人、意大利人,甚至墨西哥其他毒贩都在美国买房置业,炫耀自己的财富。而铪利斯科来的毒贩是查维斯所知道的唯一一群以回家为最终目标并且没开过一枪的移民贩毒集团。
随着业务的扩张,丹佛成了铪利斯科人的中心,对他们,可能美国没有哪个警察能比丹尼斯·查维斯了解得多。在我见到他时,几百人被捕、大范围的联邦诉讼都没能阻止铪利斯科的毒贩。他们像病毒一样蔓延,悄无声息,许多执法人员都无法认出他们,常常把铪利斯科的团伙错认为是不成气候的小毒贩。
“我称他们为‘铪利斯科男孩’,”查维斯说,“他们遍布全国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