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谦德国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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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宥

题解

“在”是自在的意思,“宥”是宽容的意思。反对人为,提倡自然,阐述无为而治的主张就是本篇的主旨。

全篇大体分为六个部分。第一部分指出一切有为之治都会使天下之人“淫其性”而“迁其德”,因此“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就应当“莫若无为”;一开始就推出了“无为”而治的主张,而开篇的两句话便是提挈全文的总纲。第二部分借老聃对崔瞿的谈话说明推行仁义扰乱人心是天下越治越坏的原因,极力主张“绝圣去知”。第三部分通过广成子对黄帝的谈话,阐明治天下者必须先治身的道理,并详细说明了治身、体道的方法和途径。第四部分用鸿蒙与云将的对话,进一步阐明无为与养心的关系,指出无为的要害就在于“心养”。第五部分着力说明拥有土地的统治者一心贪求私利必定留下祸患,从而进一步阐明了“养心”和“忘物”的关系,做到了“无己”也就能忘形、忘物。第六部分概括了治理天下时遇到的十种情况,指出对待这些情况都只能听之任之,随顺应合,并就此提出了君主无为,臣下有为的主张。不过,本篇所反映的庄子思想与庄子在前几篇中抨击仁义,绝圣弃智的思想似有偏离之嫌。

闻在宥[1]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2]也者,恐天下之淫[3]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4]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5]焉人苦其性[6],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7]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8],于是乎天下始乔诘[9]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尝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10]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11]明邪,是淫[12]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13]于理也;说礼邪,是相[14]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与艺[15]也;说知邪,是相于疵[16]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17]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18]过也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19]之。吾若是何哉!

注释

[1]在宥天下:听任天下自在宽容的发展。即“无为而治”。

[2]在之:使之自在。

[3]淫:超过。

[4]德:指自然的常态。

[5]瘁瘁:忧愁。

[6]苦其性:为其性而苦,为保有真性而苦恼。

[7]毗:损伤。阳:与下句的“阴”本指日光的向背,引申指气候上的冷暖,中国古代哲学著作中又借此解释事物对立对应的正反两个侧面。

[8]章:章法,法度。

[9]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乔诘”和“卓鸷”泛指世上出现的种种不平之事。一说“乔诘”是狡黠诈伪之意,“卓鸷”是卓尔不群之意,可备参考。

[10]匈匈:即“讻讻”,喧嚣吵嚷的样子。

[11]说:喜悦,这个意思后代写作“悦”。

[12]淫:沉溺,为之所迷乱。

[13]悖:违背。

[14]相:助。技:技巧,这里指熟悉礼仪。

[15]艺:才能。

[16]疵:毛病,这里指辨别细小的是非。

[17]脔〔luán〕卷:拳曲而不舒展的样子。獊〔cānɡ〕囊:扰攘纷争的样子。

[18]直:止,仅仅。过:经过。“过也而去之”意思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19]儛〔wǔ〕:舞。

译文

只听说过让天下自然而然地发展,没有听说过要控制天下。让天下人安然自在,唯恐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本性。让天下人安然宽容,唯恐天下人改变自身的自然常态。哪里用得着去治理天下呢?过去尧治理天下,让天下人欣喜而使之天性快乐,这是不安宁的表现。桀治理天下,让天下人忧愁而使之天性苦闷,这是不欢愉的表现。不宁静不欢愉,这都不是人恒常的性情。违逆了人恒常的性情还能够长治久安的,恐怕天下没有这种情况。

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互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而后便产生盗跖、曾参、史䲡等各个不同的行为和做法。所以,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奖励人们行善也嫌不够,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惩戒劣迹也嫌不足,因此天下虽很大仍不足以用来赏善罚恶。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始终是喋喋不休地把赏善罚恶当作当政之急务,他们又哪里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喜好目明,这是沉溺于五彩;喜好耳聪,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这就助长了烦琐的技巧;喜好音乐,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止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1]天下,莫若无为[2]。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3]其五藏,无擢[4]其聪明,尸居而龙见[5],渊默而雷声[6],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

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1]临莅:统管,治理。

[2]无为:顺任自然。

[3]解:敞开。

[4]擢: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5]尸居而龙见:像受祭的活人那样安然不动地坐着,精神去像腾龙显现一般。

[6]渊默而雷动:像深渊一样深沉默默,像雷声一样在震动。

译文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任自然。顺任自然之后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稳定的保持。所以说,把自身看得比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爱护自身看得比爱护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于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开他的五藏欲望,不有意显露聪明,安居不动而神采奕奕,沉静缄默而感人深切,精神活动都合于自然,从容无为而万物的蕃殖就像炊气积累而升。我又何必需要去治理天下呢?

崔瞿[1]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2]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3]人心。人心排[4]下而进上,上下囚[5]杀,淖约[6]柔乎刚强。廉[7]刿雕琢,其热[8]焦火,其寒凝冰。其疾[9]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10]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11]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12]无胈,胫[13]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14]以为仁义,矜[15]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驩[16]兜于崇山,投三苗[17]于三峗,流共工[18]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19]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20]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21]矣。于是乎釿[22]锯制焉,绳墨杀[23]焉,椎凿[24]决焉。天下脊脊[25]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26]太山嵁岩之下,而万乘[27]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28]死者相枕也,桁[29]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30]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31]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32]枘也,曾史之不为桀跖嚆[33]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注释

[1]崔瞿:虚拟的人名。

[2]藏:乃,“臧”字之讹。“臧”是善的意思。

[3]撄:纠缠,扰乱。

[4]排:排斥,压抑。进:推进,提升。“排”和“进”分别喻指不得志之时和得志之时;“下”和“上”则分别指两种心态,即颓丧、消沉和欢欣、气盛。

[5]囚:拘禁。

[6]淖约:柔弱美好的样子。彊:“强”字之古体。

[7]廉:方正,有棱角,比喻品行端正,不随合世事。刿:割伤。雕琢:犹言刻削。

[8]“热”与下句的“寒”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

[9]疾:快速;这里指心境变化迅速。俛:“俯”字的异体。“俛仰之间”比喻时间短暂。抚:临。

[10]渊:这里是深沉的意思。

[11]偾骄:骄矜而不可禁。系:缀连,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

[12]股:大腿。胈:白肉。

[13]胫:小腿。联系上一句,“股无胈”与“胫无毛”都是用来形容劳累奔波的。

[14]五藏:即五脏,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

[15]矜:苦。“矜其血气”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

[16]驩:“歡”字的异体,今简化为“欢”。驩兜:人名,传说跟尧作对、被尧放逐。崇山:地名,传说在当时中原之地的南陲。

[17]三苗:帝尧时代的古国名,地处南方。三峗:又作“三危”,山名,地处西北。

[18]共工:帝尧的水官。幽都:即幽州,地处北方。

[19]施〔yì〕:延续。三王:即夏、商、周三代。骇:惊骇。

[20]大德: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

[21]竭:尽;“求竭”指永远不能满足。一说“求竭”即“纠葛”,与上句之“烂漫”对文。姑备参考。

[22]釿:“斤”字之异体,即横口之斧。

[23]杀:疑为“设”字之误,处置的意思。“杀”,繁体写作“殺”。

[24]椎凿:穿孔的工具。决:打穿,引申指刑戮、处决。以上“釿锯”、“绳墨”、“椎凿”都是木匠的工具,借指伤害人和约束人的刑法和礼义。

[25]脊脊:相互践踏的样子。一说是淆乱的意思。

[26]伏处:隐居。嵁〔kān〕岩:深谷。

[27]乘〔shè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万乘之君”指能统驭上万辆战车的国君,即大国的国君;这里泛指居于统治地位的诸侯。

[28]殊:断。“殊死”也就是斩首。

[29]桁〔háng〕杨:加在被囚禁者颈上和脚上的刑具。相推:一个挨着一个。

[30]离跂:奋力的样子。攘臂:举臂。桎〔zhì〕梏〔gù〕:脚镣手铐,用于拘系罪犯刑具,这里喻指用来束缚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

[31]椄〔jiē〕槢〔dié〕:“槢”通“楔”;“椄槢”就是连接脚镣或手铐左右两部分的插木。

[32]凿:孔。枘〔ruì〕:榫头,即插入孔中的木栓。

[33]嚆〔hāo〕:吼。“嚆矢”即响箭,这里含有导向、先导的意思。

译文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

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像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

“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䲡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戴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分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栓,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䲡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黄帝[1]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2]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3]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4]阴阳以遂[5]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6]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7]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8]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9]以荒矣。而佞人[10]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11]天下,筑特室[12],席[13]白茅,闲居[14]三月,复往邀之。

注释

[1]黄帝:轩辕氏,相传为中原部族的祖先。

[2]广成子:传说即老子,实为虚构的人物。空同:亦作崆峒,神话中的山名。

[3]佐:辅助。“佐五谷”即帮助五谷生长。

[4]官:用如动词,管、主宰的意思。

[5]遂:顺应,顺着。

[6]质:正,本质。

[7]残:余剩,残损。

[8]族:聚集。雨:用如动词,指下雨。

[9]益:渐渐。荒:迷乱,晦暗。

[10]佞人:谗谄的小人。翦翦:心地狭劣。

[11]捐:弃置。

[12]筑特室:指为了避喧嚣而另辟静室。

[13]席:铺。白茅:古代祭祀时用于缩酒,这里取其洁白的特点,用以表示洁身自好。

[14]闲居:犹言独处;清心养性,因而杜绝与他人来往。

译文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后,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对此我将怎么办?”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事万物的残留。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

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广成子南首而卧[1],黄帝顺下风[2]膝行而进,再拜稽首[3]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4]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5];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6],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7]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8]矣!”

注释

[1]南首而卧:头朝南躺着。

[2]顺下风:从下方。

[3]稽首:叩头至地。

[4]蹶然:非常迅疾的样子。

[5]冥冥:昏暗。

[6]内:内心世界。

[7]原:本原。

[8]天:与自然浑然一体。

译文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跪着进来,叩头触地行完大礼后说:“我听说您精通大道,请问怎样修身才能长久?”广成子迅速地起身,说;“问得好啊!过来!我告诉你大道。大道的核心,昏昏暗暗,大道的极尽,晦涩沉寂。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持守着精神的安宁,你的躯体自然健康。一定要寂寂,一定要清静,不要劳累你的身体,不要动摇你的精神,你才会生长。眼睛不要看什么东西,耳朵不要听什么东西,内心不要有什么智巧,让你的精神守护你的形体,这样你才会长生。坚守你的内心世界,排斥外物的干扰,智巧多会败坏你的修为。我帮助你达到光明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阳’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深远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阴’的本原。天地都有所主宰,阳和阴各有其居所,慎重地持守你的身躯,万物会自然地生长繁盛起来。我执守‘至道’的纯一,把握‘至道’的和谐,所以我修身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我的身躯却没有衰老。”黄帝再次叩头行礼说:“广成子真可谓是与自然浑然为一体了。”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1]皆生于土而反[2]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3]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4],远我昏[5]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6]东游,过扶摇[7]之枝而适遭鸿蒙[8]。鸿蒙方将拊脾[9]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10]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11],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爵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注释

[1]百昌:百物昌盛。

[2]反:通“返”。

[3]参:同辉。

[4]缗:不在意,无所察觉。

[5]昏:同缗。

[6]云将:云的主帅。庄子虚构的人物。

[7]扶摇:一种神树。

[8]鸿蒙:自然的元气。庄子虚构的人物。

[9]拊脾:拍击大腿。

[10]贽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11]辍:停止。

译文

广成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无穷无尽的,而人们都认为会有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高深莫测的,而人们都认为有极限。领悟我的道的人,上可以成为皇,下可以成为王。丧失了我的道,上只能见到日月之光,在下则化为尘土。如今百物昌盛都生长于大地而复归于大地,所以我将离开你,进入到无穷的境界,遨游于没有边际的旷野。我将与日月同辉,我将与天地并寿。迎我而来,我不在意,离我而去,我也不在意。人不免于死去,我会独立存在!”

云将去东方游历,经过扶摇神树的枝旁时正好遇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见到他,惊疑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问:“老先生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鸿蒙拍着大腿跳跃不停,对云将说:“游玩啊!”云将又说:“我想向您请教。”鸿蒙抬头看看云将说:“啊!”云将说:“上天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有郁结。六气不顺畅,四季变化不合节时。如今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去养护群生灵,怎么样去做呢?”鸿蒙拍着腿跳跃着回过头来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没有得到答案。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1]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2]不知所往。游者鞅掌[3],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4]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5],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6]。噫!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注释

[1]天:指鸿蒙。云将将其尊如上天。

[2]猖狂:漫不经心,随意活动。

[3]鞅掌:众多,纷扰。

[4]放:仿效。

[5]经:纺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

[6]止虫:止同豸,无脚的虫子。

译文

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巡游东方,路经宋国的郊外恰好遇到鸿蒙。云将非常高兴,赶忙上前说:“你忘记我了吗?你忘记我了吗?”再次叩头行礼,希望鸿蒙教导。鸿蒙说:“随便游巡,不知道求取什么。散散漫漫,不知道去往哪里。游于纷纷扰扰之中,去体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么。”云将说;“我也自认为无所用心,可百姓们却追随在我身后,我不得已同人民联系,现在又被人民仿效。想听听您的见解。”

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规,违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坏了。野兽离散,鸟儿夜啼,草木遭灾,虫子遭难。噫!这是治理人民的罪过啊!”云将说:“但是我该怎么办?”鸿蒙说:“噫!你中毒太深了,快点就这样回去吧!”云将说:“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听听您的见解。”

鸿蒙曰:“噫!心养[1]!汝徒处无为[2],而物自化。隳尔形体,吐尔聪明[3],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4],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5]。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闚[6]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已而欲之,异于已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7]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知众技[8]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9]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10]不知也!

注释

[1]心养:养心。即凝神清心,摒除杂念。

[2]女徙处无为:你只要处心任顺。

[3]吐尔聪明:吐当作“杜”,杜塞听觉视觉。

[4]涬溟:自然之气。

[5]离:违背。

[6]闚:窥视。

[7]曷常:何尝。

[8]众技:众人的智慧。

[9]揽:把持。

[10]有士者:指拥有国土的君王。

译文

鸿蒙说;“噫!你去养心吧!你只要顺应自然无所作为,万物就会自生自灭。毁掉你的形体,堵塞你的听觉、视觉,常规和万物一起被忘记,与自然之气相融通,解除你的心虑,释放你的精神,无所用心而内心混沌。万物纷纭复杂,各自返归它的根本,各自返回根本而不带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终身不相违背。假如使用智巧,就会违背本真。不要询问它的名称,不要窥究它的实情,万物本来是会自然生长。”云将说:“你把道理传授给了我,告诉我要持守虚静,亲自去追求,今天才得到这个道理。”再次叩头行礼,起身告辞而去。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相同,不喜欢别人与自己不同。希望别人与自己相同而不希望别人与自己不同的人,是想出人头地。以出人头地为目的人,何尝又能超越众人呢?因为得到大家的认同而心安,但并不如大家的智慧多。想要成为别人君王的人,他们是求取三代帝王的利益而看不到他们的祸患。这样做是凭借国家的权力来侥幸谋取个人的利益,而这种侥幸谋利又不丧失国家的人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保持住国家权力的人,还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掉国家权力的人,自己一无所成还留下了万般祸患,可悲啊!拥有国土的君王们实在不明智啊!

夫有土者,有大物[1]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2]物而不物[3],故能物物[4]。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5],独往独来,是谓独有[6]。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7]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8]。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9]。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10]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11],与日无始。颂[12]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13]。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注释

[1]大物:旧注指至高无上的人物,疑非是,联系下一句,当从字面讲,“有大物”即拥有万物。

[2]这句之“物”字用表被动,即“为物所用”之意。

[3]这句里有两个“物”字,前一个表主动,后一个表被动,“物而不物”是说用物而又不为外物所用。

[4]物物:物使天下之物;前一“物”字用如动词。

[5]九州:九州所指历来含义不定,这里可以理解为当时中原一带人们熟悉的地域。

[6]独有:指不为外物所拘滞。

[7]大人:即上句的“至贵”的人。

[8]响:回声。

[9]配:匹对,这里指应答;问话者为主,应答者则为匹对。

[10]挈:提。适复:往返。挠挠:纷纷。

[11]旁:依。

[12]颂:容。论:语。“颂论”犹言容颜、谈吐。

[13]这句里有两个“有”字,其中前一“有”字是动词,据有、持有的意思;后一“有”字用如名词,指存在着的各种物象,包括自身的形躯。下一句之“有”字则同于本句后一“有”字的用法。

译文

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众多的物品。拥有众多的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止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贵人。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做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具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贱而不可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1]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2],法也;远而不可不居[3]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4]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5]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6],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7]于法而不乱,恃于是民而不轻[8],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9]不明于道者,悲夫!

注释

[1]因:顺应。

[2]粗而不可不陈者:粗,不周全。

[3]居:恪守。

[4]广:推广。

[5]高:尊崇。

[6]累:受拘束。

[7]齐:取齐。

[8]轻:随意役使。

[9]无自大则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

译文

低贱但不可不凭借的是万物;卑下但不可不顺应的是百姓;隐藏但不可不做的是事情;粗略但不可不说的是效法的语言;遥远但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但不可不推广的是仁爱;小节但不可不增多的是礼仪;顺从而不可不尊崇的是道德,同一而不可不变化的是大道;玄妙而不可不顺从的是自然。所以,圣人体察自然但不去扶助,行为出于道而不受拘束,行为出于道而不去思考。符合于仁义但不去依靠它;靠拢了道义但不去保留它;应合了礼仪但又不回避什么;接触了外物又不离弃什么。取齐了法度而不妄为;凭借了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从了事物而不离弃。不懂得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真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