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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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拾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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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邸大火后九年。

我──龙神小春,二十五岁。

从摇摇晃晃的驾笼里面看出去是一片民不聊生的荒芜景象。

炎热的天气仿佛永无止尽地持续。

今年的干旱导致这片原先分属于一条家的领地,遭逢到百年来最为严重的饥荒。

龟裂的大地上寸草不生,随处都可以看见瘦骨如柴的村民有气无力地坐卧在路边,一副默默等待着死亡来临的模样。

“停──”

在前方似乎出现了什么骚动,带队的护卫首次让出巡的队伍停了下来。

由于身处在这个像是棺材一样的轿子里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我便推开了拉门打算一探究竟,在旁边见状的下人马上就凑了上来。

“哎,少奶奶,还请您留步,我等这就尽快将前方的路况排除。”

态度谄媚的下人立即向我禀告。

留着小小的八字胡,外貌看起来十足奸巧模样的矮小男人,如果不是稍微有点作为文官的能力,再加上我能觅得的人才也有限,不然也不至于将这样随时可能背叛的家伙摆在身边。

“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贱民的孩子挡在路中间而已,如此不知好歹的行为,势必要给予严厉的惩罚才行。”

“哦,贱民是吗?这下我倒是有点兴趣了。”

我无视下人的极力劝阻,自顾自地从轿子里面钻了出来。

果然就如同他所形容的那样,一名看上去不到五岁的幼女,怀里就这样抱着一名婴孩站在队伍的前方。

那如同干尸般的婴儿就像是要宣示着自己生命似地蠕动了两下,如果在这烈日之下曝晒一个时辰的话,恐怕会就此断气也不一定。

“请救救我弟弟,我弟弟快要死了。”

面对几名士兵包围也丝毫不退让。

蓬头垢面、全身上下满是脏污的缺牙女孩,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

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从破烂不堪的衣物里伸出的手臂只剩下骨头的形状,晒黑的凹陷脸颊仅仅剩下一层皮覆盖在上面。

只不过,在那凌乱的浏海之下,却藏着一双不愿向世界屈服的眼瞳。

“妳是新来的领主对吧?我什么都愿意做,请救救我弟弟。”

在对到眼的同时,她以这年龄少有的沉着态度向我这边提出了条件。

那变得像是我这边得被动接受的提议,稍微勾起了我对她的兴趣,于是我走向前想看看她能不能带给我更多的乐趣。

“我说,妳的父母在哪里?”

“不知道,我的家人只有他而已,请给他食物,我什么都愿意做。”

既不闪躲也不逃避,女孩堂堂正正地迎向我的视线。

“什么都愿意做──妳是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才这么说的吗?坦白说,这样就等于把这条命卖给我,就算我要妳现在去死也做得到吗?”

我蹲到与女孩视线同高的位置。

在听到我提出的条件以后,女孩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如果妳能保证会救我弟弟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死。”

“真有自信啊,那反过来说,要是我让妳活着的话,又能获得什么样的好处呢?”

“我会用我的生命效忠于妳。”

“哈,就算我要去的前方是地狱呢?”

面对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我煞有其事地问。

“就算去的是地狱,在我死之前都不会让妳受伤。”

就算是说大话也好,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刚强不屈的话,我多少对此感到有趣。

“很好,不过我不需要摇尾乞怜的狗。”

不过,这点兴趣也仅止于看到野生动物的好奇心而已。

不会有人想将连看门做不到的灰狼带回家里饲养,我也没有饲养宠物的雅致,于是我站起来准备离去。

“什么意思?”

似乎没能明白谈判已经破局,年幼的女孩多少还是对此感到错愕。

“意思就是我拒绝,能够配给的粮食就只有这些,我不需要没有向我证明过自己的家伙。”

没有打算继续和五岁的小鬼耗费时间,于是我转身向队伍下达继续前行的命令。

“听见了没有,不识相的贱民小鬼!给我到这里来,妳知不知道究竟在跟什么人说话!”

下人对于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过于自负。

趁着我人还没离开之前,马上连踹带踢地想将肮脏的女孩驱赶到别处。

虽然我很不喜欢这种刻意上演的戏码,但说不定这才是对她最为厚道的处置也不为过。

在这个世界上,弱小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没有与他人抗衡的力量,到头来就只能像我一样在他人的摆布的命运中苟活。

趁早认清这点的话,就算是贱民出身也终将会有能在社会上立足的契机。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我正准备重新回到架笼里面的时候。

一阵慌乱之中,伴随着男人的惨叫声,在我身后传来了众人的惊呼。

“?”

转过头去,只见到矮小的男人痛苦地按着缺了一大块的喉间在地上打滚。

“救、咳──救、救我……”

汩汩的血液正源源不绝地从他拼命按压的指缝里流出,几乎可以当场判定没救了。

另一方面,满嘴都是鲜血的女孩,随口将刚刚撕咬下来的暗红肉块给吐向一旁。

“哦──?”

见到超乎我预想的画面,我的嘴角满意地吊了起来。

“……因为妳刚刚说了不需要摇尾乞怜的狗,所以我帮妳解决掉了。”

明明沾染上鲜血却不显得污秽的脸庞。

在体型差距、怀里抱着婴儿等不利条件下,还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对蕴藏在这名女孩体内的潜力寄予厚望。

“这样能配给的份额就多了一份,我会誓死效忠于妳的。”

而且,还拥有着不输给儿时的我的决断力与勇气。

“很好,妳合格了。”

这样的人才,是我未来要篡夺龙神家所必不可少的基石。

我和情感淡薄的龙神由布子不同,没有任何道理会与从小开始哺育的继子反目成仇。

在被限制与自己的亲生子嗣见面时间的如今,不如着手培养自己的继承人还比较实际,作为道具也好亲人也罢,必须要有自己的棋子才有机会在盘面上进行争夺。

只要是为了爬上龙神家家主的位置,就算是孩子我也会拿来利用。

想到这里,我便发自内心愉悦地笑了出来。

“我会让妳和另一个小鬼活命,但是从今天开始,我要妳将我作为母亲,无条件的为我奉献一切。”

我们之间的誓约就是在这个时候立下的。

在那之后,将她们俩人带着我赋予的名字,托中川家的友人秘密送去与他们流派相近的山田家,作为正统试刀人的众多继子之一而悉心培养。

由肮脏的血液所缔结起的缘分。

这就是,我和我的孩子──龙神朱那之间初次相遇的场景。

■■■

龙神邸大火后二十二年。

我──龙神小春,三十八岁。

“富美,我就直说了吧──回答我哲太人在哪里。”

地点是在龙神城外围作为我军临时据点的橹城内部房间。

从我发动武装政变起已经过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由于是从内部发起的叛变,再加上我军在兵力上占有五倍以上的绝对优势,即便是易守难攻的龙神城,如今将其攻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正是因为龙神由布子和哲太在性格上的缺陷太过于相似,多年来受到我离间挑拨的家臣们的比例自然也不在少数,当然不可避免地还是有誓死效忠龙神家的老臣,直到现在仍在带兵拼死抵御。

目前在我眼前被兵士左右架着的富美女士,在作为我的乳母之前就已经是龙神由布子最信赖的侍从常伴左右,同样也是被我归类在不会轻易妥协的名单里面。

“大小姐……我能明白您对少爷的执念,但是当年您与夫人讲和的协议,就是以此生不再相见才得以保全少爷性命的啊。”

尽管已经沦为阶下囚仍然不失原有的仪态,披头散发的富美女士用哀怨的眼神从下方望着我。

“是啊,我是那么说过没有错──但现在我反悔了。话又说回来,龙神由布子当年也是先将哲太的舌头割下,在我苦苦哀求下才愿意留濒死的他一命,这方面我和她算是半斤八两吧?”

“大小姐──您……居然这样直呼夫人的名讳,难道已经忘记是谁将您从灭族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并倾注龙神家的一切将您养育成人的吗?”

富美显露出一副相当痛心的表情,然而我却对此感到无比作噁。

“看来妳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呢富美,现在是我在对妳提问,我再问妳一次──哲太他人究竟在哪里?”

只不过,这次和过去的情势截然不同。

如今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是我,面对不满意的回答,我可以毫不顾忌地继续逼问下去。

“……少爷在哪里我并不知情。”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富美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也还在我的意料之中。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大小姐,我想您应该相当清楚夫人的性格,那些秘密都不是我这个下人可以得知的。”

“要知道现在袒护她对妳没有任何好处,龙神由布子的失势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了──不过,我也不是不理解妳的这点性格,那么我们就来聊点妳会感兴趣的话题好了。”

从不久前外面已经听不到士兵们打杀的噪音了。

我自然地座位上变换了个姿势,维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继续对富美女士施压。

“我记得妳曾经对我说过──尽管妳的丈夫早逝、孩子夭折,但妳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东北面藤原家领地的城内,对吧?”

“……大小姐?”

“一家七口,因为妻子长期卧病在床,丈夫和长男得没日没夜地工作,还必须加上妳每个月固定会托人捎去的月俸,日子才算是勉强过得下去,对吧?”

“大小姐……您、您提到这个的意思是?”

富美吃惊到连讲话都变得颤抖起来。

那也是当然的,在我小时候不过仅仅一次茶余饭后的闲谈,却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被重新提起,任谁都会对此感到恐惧。

“但是不觉得很奇怪吗?前年作为支撑家中经济来源之一,熟识水性的长子意外溺毙,去年长女也在一向治安良好的家门附近,被至今仍未找出的贼人拖到暗巷里蹂躏。”

我没有错过这个她内心动摇的时机,像是深掘般继续将话题说下去。

“大小姐、难不成……是、是妳?”

“我只是很好奇──如果次子再遭逢到什么变故,或是贼人逮到机会摸黑上门,这个一直同甘共苦至今的家庭,究竟会如何分崩离析呢?”

“请不要对孩子动手!大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少爷在哪里,求求您了!”

富美一时激动,却马上被两旁的士兵给压倒在地。

尽管如此,她还是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哭着向眼前我这个仇人求饶,在我看来这个动作就像是即将被碾碎的虫子一样。

“那么我只再问最后一遍──哲太在哪里?”

我低沉的语调意味着这是最后的通牒。

老实说,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明知故问的攻防上面让我觉得相当火大。

“…………”

长长的沉默。

“少爷他……被安置在北方的莲觉寺里……”

“继续说。”

我一边托着脸,另一边挥手示意拿着武器的士兵放松力道。

“就我所知……被动用截舌之刑的少爷由于生活难以自理,这些年来都是由莲觉寺的和尚在全权照顾。由于该寺座落的深山通行不便、几乎与世隔绝,所以并没有被外界所知。”

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的富美女士爬了起来,语气缓慢地将她所知的情报全盘托出。

“是吗?我会亲自过去确认,不过不要忘记,里面参杂任何一点谎言我照样会让人动手。”

“不会的……大小姐,我所陈述的都是我所得知的事实……还有就是,那莲觉寺里地位最崇高的贯首──日崇上人,就是当年将您从武士们手中救出的高僧。”

“哦?还真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有趣的情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位僧人的名字。

这些年来我并不是没有试着调查过这件事,但是根据密探的回报,当年在场的武士们多半私底下被龙神由布子派人暗中处理掉,并没有留下什么可靠的证词。

因此,会在此时得到这个原以为断掉的线索,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日崇上人过去就与大小姐您出生的贺茂家私交甚笃,若是知悉是大小姐您亲自前往,寺院里想必也不会阻拦您与少爷相见。”

“寺院哪边对于龙神家的内幕知道多少?回答我。”

“我不清楚,但我猜测应该并不知情……夫人是不会轻易透露龙神家的秘密给外人知道的。”

“但她不就透露给妳知道了吗?”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继续压迫着已经濒临极限的富美女士。

“不是的……我只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办事而已……其余的事情一概都不知晓。”

“是呢,就和当初对我做的那些事一样。不过没关系,继续说下去,把妳知道的情报全都说出来。”

“我、我所知道就只知道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些大小姐您肯定会知晓的。求求您──还、还请大小姐您不要伤害孩子们……”

就在富美试图求饶的时候,原本正在外面作战的朱那静静地走了进来。

“母亲大人,整座龙神城已经镇压完毕,目前仅剩由布子夫人与八名能面众退守在天守的最上层,为此特地前来向您禀报。”

她身着方便行动的白色裤裙装束,前额略盖过眉峰的浏海,再加上高束起那有如黑色绢丝的长发,高贵的外貌让人不禁联想到散发英气的美少年。

现年十七岁的她,拥有山田家年轻一辈里首屈一指的实力,技术自然是无庸置疑,但多少碍于辈分的问题,我才暂时将她安放到副将的位置。

毕竟,战争是以有效率的互相残杀为主要目的,原先我也担心朱那在战略的运用上会不如对方出色,但事实证明是我太低估她在这方面的天赋。

“我知道了,今天是时候该和那个女人做个了断。”

想知道的事情已经问得差不多。

朱那则是用她那伏目特有的冷淡目光,扫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富美女士后,向我这边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另一边也不是可以放着等待的状态,于是我起身朝着厅堂外走去。

“后面的部分我会派人好好问清楚,这之后就会将妳放逐回去和家人相见,富美。”

在丢下富美女士离开之前,我凑近她耳旁细语道。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您、大小姐……”

全身僵硬而几乎不敢有任何动作的她,带着泣音这么说着。

但是,我可没打算受到这种祈求怜悯的态度影响,在最后也必须为之后的调查施加压力才行。

“最后作为善意提醒妳,最好不要想着打听龙神家的事情,妳们这些平民的性命我随时都能够掐死。”

曾经情同母女的关系。

在此生或许是最后一句的交谈里。

没有过去熟悉的珍重或是再见,我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和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