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5:古塔风铃 金色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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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最初的岁月(上下集)

〔上集

1.青山、古塔、墓碑、小楼

那一阵经过强化处理的风铃声渐渐减弱,我们听见了一些对话。我们没有见到说话的人,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我们以后会明白的。

——妈,你在想什么?

——妈想的事儿不知已想过多少回了,可是妈觉得今天还要去想一想,想一想……

——妈,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妈和你爸爸生活的那个年代,和你们现在不一样,你不会理解的。

——不,妈,你应当告诉我。

没过多一会儿,我们又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表哥,那时候你在哪里?

——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还不懂事儿,我不知道我们家发生了多么大的变故。那些事儿都是养育我们长大的奶妈后来告诉我们的。那些年啊……

——表哥,那时候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妈妈?

——哦,就是找了又怎么样呢?

——啊?怎么样呢?

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见到说话的人,而我们能看到的青山、古塔、墓碑、小楼也渐渐淡去,那风铃声又一次震荡起来。


2.南湖市塔山下的古街道

这一条江南古城的街道,仍然有着旧社会留下来的许多痕迹,最明显的是那些尚未进行工商业改造的沿街商店的招牌,一如以前。

今天让人感到特别的是,这些商店都上紧了排门,门前本来应当挂商品广告招牌的地方,都挂上了白色的、黑色的幌子。

萧瑟的秋风飘过这一条古街道。

那一阵响似一阵、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铃声此刻又渐渐恢复常态,又渐渐地变成一种悠悠而去的虚无缥缈的声音。最终淹没了这一阵风铃声的是突然从街口传来的哀乐声。

我们看见了一队整齐的解放军士兵。他们胸前都佩戴着白花。紧随着而来的是由八位战士抬着的红漆棺木。紧随其后的又是两位战士抬着的大幅遗像。这是用人工画成的一位穿军装的中年领导人的形象。遗像的后面,仍然是战士举着的巨大的标语牌,写着这样的几个字:永别了,寒光同志。

再后面是一辆中型敞篷吉普,穿着灰色列宁服的一位青年女子站在中间抽搐着肩膀,使人立即判断她是死者的亲人。

她就是我们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李永珍,边上搀扶着她的是两位女干部,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其中一位是常大姐,后来担任市委书记的肖牧的妻子。

李永珍悲痛欲绝。

吉普车在缓缓前行,由于哀乐声的缘故,我们听不见她的哭声。

在吉普车后面的,显然是这座城市的各级领导同志,走在前排的是我们也很快就会知道的肖牧。

在这么一支极具解放初期色彩的出殡队伍后面,是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这座城市的老百姓们。他们有的扎着白布,有的臂上挽着黑纱,有的胸前佩戴着白花,还有位老人不断地向空中抛着白色的纸钱。我们听到的哀乐声,也来自夹在他们中间的显然是民间吹鼓手们组成的队伍,这些现象告诉我们,这是一些怀着极为崇敬与悲痛的心情自发而来的人民群众。

哀乐声回旋着,叫人愁肠百结,好不凄然。

李永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渐渐抬起头来,但神情依然痛苦和迷茫。

画外娓娓道来的声音:“真是遗憾,我在开始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得不从我父亲的葬礼说起。是我父亲寒光带着军队解放了这座城市的,可在这不久,父亲竟在指挥与特大山洪的搏斗中翻船牺牲了。一位省委常委、市委第一书记,在和平环境中为人民壮烈牺牲,这是不多见的,人民表示了极大的真诚,我母亲几乎坠入到黑暗的深渊。在这以后所发生的事情,父亲是很难承担责任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要提到他。”


3.洪水奔腾的山谷

出殡队伍中的李永珍痛苦的面容被骤然而起的洪峰淹没。

寒光在指挥船上正与其他同志大声喊叫着。

又一阵洪峰掀起,天地间一片混浊。

滚滚洪水中,我们没有看到寒光的那条指挥船。

一阵呼啸般的山洪巨响过后,刹那间变得极度的宁静。


4.塔山山坡上的寒光纪念碑

暮色中的塔山,四周尽是一片昏黄,只有刻着“寒光烈士永垂不朽”的纪念碑闪现出一道白光。

纪念碑下沿山势而去的是无数只花圈。空中仍在回响着人们追悼烈士的誓言:

——安息吧,寒光同志,我们一定继续您的遗志,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进行到底!

——安息吧,寒光同志,我们一定要让共产主义的旗帜在南湖城头高高飘扬!

——安息吧,寒光伯伯,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锻炼身体,争当好学生,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5.通往山脚下小洋楼的石子路

李永珍的背影在空中近似颤音的誓言中踽踽而去。

她走进了小洋楼。


6.小洋楼面向塔山的窗口

窗被打开了,李永珍倚上了窗框。

李永珍视线所及,恰好见到了山上的古塔,和古塔不远处的寒光纪念碑。这纯粹是偶然的巧合,不要从联想中去寻找什么意义,我们只是听见了那飘忽而来的风铃声,有点儿战栗和忧郁,也有点儿自在和深沉。

李永珍倚在窗框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在飘飘欲飞的昏沉状态下叹出了一声:“啊,真像个梦……”


7.傍晚的山城小河边(回忆)

李永珍和我们前面见到过的常大姐沿河边走过来。

不时地有一些战士从她们身边走过。

夕阳的余晖在河面上洒成了碎金子似的,反射到我们这两位女性身上,也使她们镶了金边似的。

李永珍的笑声从一出现她的身影就可以听到了,连说话也带着笑声。

李永珍说:“常大姐,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呀,大军开进了南湖城,寒光政委站在高高的敞篷车上,好威风啊……”

常大姐说:“小李,这不应该是梦,应该是很快就会实现的理想。哦,小李,你觉得寒光政委这个人怎么样?”

李永珍这么听着的时候,大概为河边柳丛中的蝴蝶所吸引,已经向前奔了几步,闻言她又回头。

李永珍:“寒政委?我觉得?我觉得寒政委是我们的好领导呗。”

常大姐也向前几步,拍拍李永珍的肩。

常大姐:“傻丫头,你进入我们这支队伍以来,进步很快,你肖大哥也常说你好。你来的时候,还常要看小说,嘿,那个资产阶级的毛病不也被你克服了?小李,我介绍你入了党,是希望你有更大的进步。革命快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李永珍:“打算,不知道。寒光政委讲我这个宣传科长更有事可做了。”

常大姐:“嗯,小李,你应当好好听寒政委的话。”

常大姐看了李永珍一眼,目光中不无狡黠。但李永珍没有察觉,认真地点了点头。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李永珍回头之际,战马又是一声嘶鸣。显然,战马在她们身后停住了。

骑马者正是她们刚才提到的寒光,由于骤然刹住,战马的前蹄迅速提起,使浴在晚霞中的寒光更显得威风凛凛,他身后跟着也骑着战马的警卫员。

寒光:“哟嗬,两位巾帼……”

寒光没有再说下去,他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李永珍。

这使我们也有机会来仔细看看李永珍了。她高大、丰满,宽松的军衣并没有遮掩她动人的身材,尤其是高耸的胸脯,显示着女性的青春和健康。虽然也经历风霜雨雪、日晒夜露,她的脸庞照旧被一种红晕的光圈笼罩着,细腻而白皙。

骑在马上的寒光笑得更舒畅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两腿一夹,战马又奔驰而去。

警卫员又紧随而去,两匹战马所扬起的尘埃,在这宁静的小河边,一如激荡的旋律。

跟在他们背后的是常大姐在会意什么的目光。她注意地看李永珍,李永珍的神色说不出是敬仰还是羡慕。

常大姐:“小李,我们等天黑了,到这河里来痛痛快快洗个澡。”


8.月光下的河面

河水泛着银光静静流淌,有人在远处吹笛子,笛声悠扬。

这是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

有一条女人的手臂从墨绿色的水面划过来。手臂划开的波纹泛起一圈圈银光。这是李永珍,她游得极为自在和惬意。

又有一个女人游上来,至李永珍身旁轻轻地唤了一声,这是常大姐,她示意李永珍停下来。李永珍裸露在水面的颈背、肩膀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洁白。

常大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永珍看。

李永珍害羞地侧过身子,她或许已经感觉到,常大姐欣赏的正是她在水中那晃晃悠悠的白玉一般的身体。

常大姐:“小李,你身子发育得好,该找对象了吧?”

李永珍侧脸瞥一眼常大姐,目光中不无羞涩和甜蜜,她没有回答,用水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部。

常大姐:“小李,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哪?”

李永珍:“我,我没有想过。”

常大姐:“政治部有好几个知识分子,常往你们宣传科跑,有人说是冲着你的,有这事么?”

李永珍似乎不太愿意谈这样的话题,她伸展着双臂,刚想游开去,又被常大姐叫住了。

常大姐:“小李,那些小资产阶级分子可不能找,革命队伍里兴恋爱自由,但找对象第一要看政治条件,没有这一条是不行的。虽然在革命队伍里男同志女同志平等,但找一个好对象,也就是说好丈夫吧,对女同志的政治前途、发展、进步,那可重要啦!”

李永珍:“是吗?”

常大姐:“我这话你懂了没有,小李?”

李永珍在沉默中点点头。

常大姐又用眼光询问。

李永珍重重地回答了两个字:“懂啦!”又调皮地笑了一下,常大姐也好像少了一点严肃劲儿,趁着水靠近了李永珍。

常大姐:“你看我和肖牧,他是副政委,我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要是没有他,我能进步吗?小李,你的出身不是太好,你哥哥又跑到国民党那里去了,你可要主动靠拢党,再大的事情都要从政治进步上想。”

李永珍仿佛有一种预感。

常大姐:“有人委托我向你提一件事儿,你大姐说了,你可要答应喽。”

李永珍眼睛里有一种惊恐。

常大姐靠得更近了,她似乎已经搭上了李永珍的肩,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

李永珍显然受到了震动,双臂突然紧紧地搂紧了前胸,但是她没有摇头。常大姐完全以为这是李永珍沉浸于惊喜和羞涩中,她笑嘻嘻地向岸上蹚去,又回过头去朝李永珍嘻嘻一笑。

李永珍的双臂还紧紧地搂住前胸。

常大姐到了岸上,用衣服挡住自己的身子,回头又朝李永珍喊起来。

常大姐:“小李,快点来呀,我等你。”

李永珍对常大姐提的“那件事儿”自然是猝不及防的,她死劲地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低头看看自己鼓胀的胸脯。她抬起头来,望望岸上的柳丛和能见到的黑蒙蒙的房屋及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她用手捧起水扑在自己脸上,摇着自己的头。她想安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水一下紧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从她身上溅开来的水珠在月光下成了无数的水花花。

紧接着,我们又看到她深长地呼吸了一下,伸开双臂,向下游游去,所不同的是,她现在的泳姿比刚才显得矫健多了,手臂摆动的幅度更大,节奏也更快了。

从她身旁急速闪开的水花知道,李永珍肯定在倾泻着什么。

突然,从下游传来一阵男子的粗鲁的笑声,李永珍赶紧刹住了自己,她在水中停住,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是一群战士也在河里洗澡,这些光着身子的男人竟毫无顾忌地在水上徜徉,一些矫健的影子在河岸的柳丝中穿行。

李永珍觉得脸上发烧,又捧了一把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尽管月光皎洁,但河面上浮动的水汽,使那些男人的影子显得朦胧,但是男人的充满力量的感觉却在河面上十分强烈和清晰。

不知是什么原因,李永珍突然滑倒在水中,但李永珍显然立即恢复了意志,她迅速地调整自己的身姿,回头朝上游奋力划去。

我们能够感觉到李永珍此刻的情绪过程。


9.山城夜景

云更浓了,山更重了,山里起了雾,河上也起了雾,小小山城也被雾罩住了,雾里倒有点点的灯光。


10.纵队指挥部临时驻地

这是一幢比较阔绰的南方庭院。

离前墙不远的厢房内,有烛光亮着。

有个女人的身影在墙边移动,我们很快就看清了这是李永珍。她走得很慢,前面厢房的门打开了,斜射出来的烛光使我们进一步看清了李永珍,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把军帽拿在手中慢慢地走着。她很难预想将会发生什么。从厢房内出来的是常大姐,她一把拉住李永珍的手,就往厢房里走。

常大姐:“你才回来,人家都等你好久了。”

李永珍低头进屋。

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寒光坐在椅子上,他身旁的方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他身后放有一张大床,挂着南方常见的夏布蚊帐。

常大姐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寒光一眼,扭身走了。

李永珍站着,两只手捏着那顶军帽,她听到身后的门被常大姐带上了。

披在李永珍额前的长发似乎在微微抖动。

寒光坐在椅子上,他只穿了件衬衫,军裤上的绑腿也已经解掉,他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眼睛眯着。

寒光此刻眼中的李永珍,也许比他平时感觉的更为羞涩,而浴后的李永珍,本来就细白的皮肤此刻透出一层红润。高大丰满的李永珍是非常健美的,此刻由于又羞又怕竟使她身上有一种忸怩之感,在寒光看来,这恰恰是他所需要的女人的某种柔弱和顺从。

寒光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睛仍然笑眯眯的。

寒光:“小李,过来坐呀。”

李永珍不敢抬头看一眼寒光,她向前移了两步,在一张藤椅上轻轻坐下,可是她还没有坐稳,就听见寒光的又一句话:“小李,小常说你同意了?”

李永珍又站了起来,仍然没有吱声,也没有看一眼寒光,她似乎感到寒冷似的,又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胸脯。

寒光仍然笑眯眯的,他收回了眼神,感到一切已经明白无误,便朝桌边倾过身子,向那燃烧的蜡烛吹去。

李永珍不知道寒光的举动,由于蜡烛将灭前的晃动,我们见她身上的光在一阵忽闪之后,便陷入了黑暗。

就像我们的肉眼在适应了黑暗以后便能见到物体的影子一样,我们渐渐看清了李永珍躺在床上的面容。借助于从格子窗上漏进来的月光,我们能够见到李永珍的面容在不断地产生着变化,对于她来说绝对是一种不曾有过的经历。

就在这迷迷蒙蒙的时候,我们又听见了那娓娓道来的声音:“我妈妈后来对我说,她和我爸爸的结合是她明智的选择,我总有点不以为然。如果妈妈说当时多少有点少女难免的爱情罗曼蒂克,我倒觉得可爱一点,可是妈妈没有说,妈妈所谓的明智,所谓选择,还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也有诱人之处的现实。”


11.一组叠现的过渡镜头

李永珍与寒光骑马归来,他们从马上跳下,把缰绳扔给了警卫员,向指挥部走去。尽管苗条的李永珍比矮胖的寒光要高一些,但他们不觉得什么,走得非常自信和自在。

李永珍从长长的回廊走来,步履仍然坚定从容,从她身旁经过的那些指挥部的参谋干事频频向她点头,有的干脆立正敬礼,李永珍也频频向大家报以微笑。

李永珍在家洗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寒光从桌前回过了头,他突然奔过来,示意李永珍不要动,他上前抚摸着李永珍的头发,竟像在欣赏艺术作品似的打量着妻子的脸。李永珍甜蜜地一笑,想弯下腰去倒盆里的洗脚水,寒光制止了她,自己端起洗脚盆走去,李永珍又甜甜地乐了。

李永珍坐在敞篷车上,这是解放南湖城的入城式。敞篷车的前排,寒光和肖牧威风凛凛地站着,敞篷车缓缓前进,人们也许没有明确意识到,坐在后排的是首长们的夫人。然而李永珍却有一种含着特殊内容的兴奋和骄傲。她甚至站了起来,挥手向两旁的群众致意。

李永珍极为兴奋和幸福的神色。

出现上述这一组镜头时,前面娓娓道来的声音仍在继续着:“应该说,我爸爸生前并没有给我妈妈带来痛苦和折磨,正如那个被妈妈叫做常大姐的女人所暗示的,我爸爸为我妈妈带来了地位、荣誉和享受,甚至是一种一般女人难以得到的权威,我妈妈感到很幸福,一个30多岁的纵队政委和一个17岁的女宣传科长结合,这并没有什么奇怪,这只能引起人们的羡慕。人人都有点畏惧的我的爸爸,在家里对我妈妈却是百般温存,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入城以后的那一场山洪,使我妈妈坠入痛苦的深渊。”


12.白雪素裹的塔山

痛苦迷茫的李永珍的面容渐渐替代了刚才在敞篷车上兴奋幸福的神态。

她仍然倚在窗框上,而窗外已经大雪纷飞。

打到玻璃窗上的雪迅速化成了水,像泪珠向下流着。

远处的山峦也是一片白色的寒冷的世界。

天突然晴了,塔山四周也尽是厚厚的积雪,古塔是白色的,寒光纪念碑是白色的,李永珍身边的小洋楼的窗台也是白色的。冬日已经高照,然而它在白雪上所激起的白亮亮的闪光竟像是一种空虚的迸射,一种一无所有的迷惑。

李永珍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她双手紧抵着窗框,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将所有的感情变成了两个字的惊呼。

李永珍:“寒光——”

这一声惊呼显得十分深长和尖厉,它划过塔山,划过寒光纪念碑,划过古塔,划过银灰色的冬天。

当这声惊呼还在长空回荡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李永珍在古塔通往寒光纪念碑的石子小道上缓缓移步。

李永珍在寒光纪念碑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她悄悄凝视着石碑的时候,听到了常大姐的喊声。

常大姐:“小李,我上小楼去了,保姆说你不在,我猜想你就在这里。”

常大姐在李永珍身旁坐了下来,李永珍茫然地用手掌撑着自己的下颌。

常大姐:“小李,老肖让我告诉你,你放心,寒政委在世时什么样,今后还是什么样。寒政委在中央、在北京的战友们也都来信关照老肖,他当了市委第一书记了,要好好照顾你……小李啊,我们都是寒政委一手带出来的,他牺牲了,你就要代表他!我们会像尊敬政委一样地尊敬你,政委的老部下们也都是这么看的……我们要对得起政委,让他的在天之灵感到安慰。”

李永珍只听到常大姐这么唠叨着,可仿佛没有听清楚什么,她的眼前只有那高耸着的寒光纪念碑。


13.李永珍的小楼卧室内

李永珍坐在窗前。

从窗口望出去,是那古塔和寒光纪念碑。

常大姐仍然坐在她身边,继续劝说着。

常大姐:“我们是老姐妹了,跟你说句真心话,你不是普通人的爱人,你是我们领导人的家属,是烈士的妻子,你要感到光荣和责任,不能有半点的差错,让人非议,不能发生半点损害寒光同志的事情。”

李永珍有点疑问甚至有点恼怒地看了一眼常大姐。

常大姐:“况且你还怀着寒光同志的后代,老肖说了,你能抚养寒光的孩子是你的运气,我们要为养育烈士的子女付出代价。小李,我们都是党的人,入党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牺牲,寒光同志的名誉就是党的名誉,这最重要,别的算什么,别的一文不值。”

李永珍又看一眼常大姐,她很明白这位大姐的意思。

常大姐:“思想上要是有什么矛盾的话,仔细想想我说的话,你太年轻,年轻的心要管住很不容易,但我掏出心来和你说,你一定要管住,我是为你好!”

14.南湖市市政府的门口

都穿着圆领白衬衣的李永珍和常大姐从门里出来,门卫向她们敬礼。

李永珍的面容显得平静多了。


15.通往塔山的石阶小路

常大姐继续说着,李永珍的目光已经注视着前面的古塔,前面的寒光纪念碑。

常大姐:“你先不要对别人说,老肖说,考虑班子的时候,打算让你参加市委常委,担任组织部长,管干部。从今往后,只要你有决心,打个不伦不类的比方,你就是这个市的市母了。”

李永珍若有所思。


16.黑夜里的塔山

弯月穿云。

从寒光纪念碑通往古塔的小路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常大姐的画外音在继续:“小李呀,大姐替你想过了,你的路只有这么走,也只有这一条路,对不对?你是寒光烈士的夫人嘛!”

月光下的小路在前移,我们这时看到的是李永珍在月下独步。

李永珍已经走近古塔,在她抬头的刹那间,我们又听见了古塔上的风铃声。

此刻的风铃声,在夜空里显得格外神秘但又异常清晰。


17.小楼里的李永珍卧室

李永珍没有点灯,她在床上轻轻躺了下来,盖上一块薄毯。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月光默默地勾勒出她的柔软的卧姿。

我们感觉到李永珍长长地叹了一声,她将薄毯扯到胸部,又一直盖到了自己的颈部。

窗外已经透出一层曙光。

静谧中又听见了娓娓道来的声音:“我妈妈那时只有24岁,我爸爸给她留下的痛苦、悲伤和恐惧也许会渐渐消失,可妈妈怎么去应对那无边无尽的孤寂呢……妈妈不是没有亲人,可是她没有去找他们,妈妈根本没有提过要去找他们,妈妈大概不知道,她的哥哥的孩子们也在蒙受着苦难。”

风铃又从塔山上响起来了。

风铃响在一片群山之上。

苍翠而又静穆的群山啊。


18.通往深山的沙石路

又起风了。

风卷起的沙尘弥漫了山野,我们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的身影在移动。

我们又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拉着孩子手的妇女的脸,风沙扑过来,她转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沙,把两个孩子搂在自己身前。

这是一个男孩和一个比他高一点的女孩子,他们仰着头,有点害怕地看着妇女。

妇女蹲下来,把两个孩子的小脸贴紧了自己的双颊,她眼眶里有泪花花在转动。


19.昏暗的军队驻地指挥部

这位妇女坐在那里抹泪。

穿着国民党军服的青年走过来,我们后来会知道他是李永珍的哥哥李永华。

李永华:“不要难过了,我走以后,你可以去找他们的姑妈,她叫李永珍,在新四军的部队中。哦,你带上这本诗集吧,这是我父亲的自选诗,是我父亲的亲笔,我妹妹会认你们的。”

妇女抽泣着,哭得更惨了。

这时,那位女孩子悄悄走过来,懂事似的拉起这位妇女的手,放上了一块毛巾。

李永华过去蹲下搂着女孩子。

李永华:“洁如,你和弟弟琢如都是奶妈带大的,我走了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亲妈,洁如,当着爸爸的面,你喊一声妈吧。”

洁如抬起头,仅仅有稍稍的迟疑,她便扑入妇女的怀抱。

洁如:“妈——”

谁也没有看到,小琢如也来到他们的身边,突然也像姐姐一样扑入妇女的怀抱。

琢如:“妈——”

被他们喊作妈妈的妇女紧紧地用双手搂住了他们。

李永华戴上了军帽,看得出他强忍着自己的眼泪。

他迈着军人的步子走去。

妈妈惊醒过来,她拉着孩子的手追出去。

妈妈:“永华——”

孩子:“爸爸——”

门外传来战马的嘶鸣,马蹄声渐远。

妈妈拉着孩子们追到大门外。

门外是一片漆黑。

重要的是漆黑所带来的茫然。


20.山路上

已快近山林了,妈妈拉着洁如、琢如已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不见了那飞扬的沙尘。

青山绿水,悦目的风景,使两个孩子微露天真的笑意。


21.溪边的石头

妈妈坐下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妈妈:“洁如,来,快进村了,妈妈给你梳梳头。你们知道吗,妈妈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的人可好啦,这里的水也是甜的。”

她给洁如梳好头后,又从随身的包裹里找了一件像样的衣服,换下了琢如身上的外衣。

他们站起来走去。


22.进村的石板路

青石板已经残破,时有时无,清清的溪水沿着路边哗哗淌过。河边有一些并不高大的古老的树,有的树上缠满藤萝,枝枝萝萝一直垂到地上。

妈妈领着洁如、琢如走过。


23.古屋门前

妈妈领着洁如、琢如走到石阶前,她在紧闭的门前有点茫然。

门却打开了,走出来一位汉子。

汉子:“啊,姐姐!”


24.古屋堂屋

他们坐到了一起。

洁如懂事地扯过琢如走到另一边去。

汉子:“姐姐,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妈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永华要我去找他们的姑妈,可是上哪儿去找呢?咳,弟弟,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妈去世以后,你就一直一个人过吗?”

汉子点点头,看上去,好像他也有难言的苦衷。

妈妈:“哦……”

汉子:“姐,你也要小心,村干部问起过,说你当年跟着国民党军官跑的,恐怕要查你呢。”

妈妈:“那,我们还是走。”

汉子:“不,我不是这意思,先住下吧,这里的干部们不会怎么样的,慢慢再打听他们姑妈的下落吧。”

妈妈点点头。


25.古屋黑门前

有一个老奶奶在门前放下一只篮子,喊起来:“他舅舅!”

汉子跑出来,老奶奶已走远几步,她扭头指指篮子。汉子蹲下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有烙饼、馒头之类的食品。

妈妈紧跟着也追出来,她在弟弟身边蹲下,手扶住篮子。

妈妈抬头望着远去的老奶奶,泪水涌流。


26.古屋房间

洁如、琢如已经睡了。

妈妈也躺下来,放下了蚊帐,她倚在床头,没有马上入睡,她从枕边拿起了那本诗集。

她的心声:“他们姑妈现在会在哪里呢?”

〔上集完


〔下集

27.夜色里的朦胧的群山

有隐隐约约的风铃声飘忽着。

我们又听见了那娓娓动听的声音:“那一年,我妈妈去北戴河休养了。我不知道妈妈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肯定发生了事情。妈妈呀,我一直不理解,你究竟是怎样度过那一些日子的呢,那碧蓝的海空,那奔腾的海浪能给你带来些什么呢?”


28.夏日的北戴河海滩

蓝天,蓝得纯净。

沙滩,平得舒展。

只有那一层层漫上沙滩的海浪,显得温柔又富有生气。

一群海鸥悠然而缓慢地飞着。


29.白色的小别墅

小别墅的奶黄色小门轻轻地被推开了。

从门里出来一位高高的女子。她戴着草帽,穿着白色的连衣裙。

草帽的帽檐和它的阴影把她的上半部脸遮去了。我们能看到她那丰润的腮、柔软的嘴和潮湿的两片薄薄的嘴唇。

好像望了一下不远处的大海,她嘴角边泛起一丝笑容,使得她的嘴唇无比美妙动人。


30.金黄色的沙滩

这位女子在沙滩上缓缓走去。

她的步姿也好飘逸,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腿匀称洁白,她的腰纤细而富有韵味,她的臀部和胸部丰满而有弹性,她的两只外露的臂膀圆润柔软而白净。

她一步步继续走去。


31.果绿色的别墅小凉台

有一个男人突然从凉台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追随着沙滩上的女子。

这座凉台上爬满了青藤,恰似一座绿色的帐幔。男人坐了下来,藤椅边的小桌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我们能够看清“列宁全集”四个金字。但是刚坐下的男人又站起来,从青藤绿叶间又看到那个在阳光下走着的散发着青春诱人风采的女子。

男人转身朝屋内跑去。


32.海滩与蓝天

海天一色。白色的海鸥振动着双翅在飞翔。


33.海边

女子已经走到了海边,她取下帽,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披了下来,由于是背影,我们还没有看清她是谁,她放开了裙子的腰带。


34.果绿色的别墅小凉台

那个男人跑出来,提起了手中的望远镜,他毫无顾忌地要用望远镜眺望女子。


35.海边

女子已经脱掉了连衣裙,紧身泳衣更使她显示了成熟女人的线条,阳光使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晶莹如玉。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似的,女子转过身来了。

我们这时也看清了,她是李永珍。


36.果绿色的别墅小凉台

凉台上的男人也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不知道该说是惊讶还是惊喜。

男人把望远镜往桌上一放,竟往凉台下跳去。

小桌上的望远镜没有放稳,摇晃了一下后竟摔到地上,镜片被摔得粉碎。

37.蓝蓝的海面

李永珍跃入大海。

她挥动着双臂,裁波剪浪,奋力游去。


38.海边

那个男人已经跑到了海边,他穿着汗衫和西装短裤,戴了一副太阳镜,他向海里的李永珍望了一眼,便也脱了汗衫短裤,只穿了一条衬裤头。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甚至有点彪悍,不过他的举止却显得潇洒又文雅。

他从容地涉水而下。


39.蓝天

又一群海鸥扑棱棱飞起。

天空也生动了起来。


40.蓝蓝的海面

李永珍已经游得很远了。

阳光在海面上洒下的碎银闪烁着光芒。

男人也划开双臂追踪李永珍而去。

李永珍甩过脸来时发现了这个紧追而来的男子,她有点慌神,加快了节奏往前游去。

但是这位男人也迅速赶上了。

李永珍想躲避了,她钻下水去,又从左侧远处冒了出来。

这位男人踩着水寻找着,又迅速向左游去。

李永珍赶紧往远处游去,但她那奔放的姿势已经没有了,大概由于紧张,她的手开始乱拍打着水,在身边溅起一堆浪花。

男人注意到这一情况,他平稳地直游过去,李永珍见他来到身旁,一分神又吃了一口水,身体几乎沉了下去。幸好男人已经游到身旁,他伸手托着李永珍的腹部,让李永珍又稳稳地浮出了水面。

李永珍无法回避了,她侧头看看这位有点放肆的男人。

男人:“你游得太远了,这里已经是深海区。”

李永珍想游得开一点,然而男人又紧随过来,李永珍连叹了几口气,显得已经疲乏极了。

李永珍:“你是谁?”

男人:“我是追踪你而来的人。”

李永珍:“追踪我?”

男人:“我看见你一个人下了水,就跟来了。”

李永珍:“跟我?”

男人:“是啊,看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去游泳,我还能不跟来么?”

李永珍:“你不觉得你太无聊吗?”

男人:“无聊?不,不无聊,谁让你那么漂亮,而我又苦于在这里找不到一个人呢?”

李永珍想加快游上前去,可是这位男人紧跟不放,仍然用手托着她。

李永珍:“请你自重,把手放开好不好?”

男人:“不,不要逞能,你已经没有力气了,亏你游得这么远。”

李永珍:“我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你到底是谁?”

男人:“好,自我介绍一下,我住在那幢果绿色的屋子内,刚从苏联留学回来,工作尚未分配。我叫从戎。不过没有投笔从戎……呵,要不要再开一张履历表?”

李永珍的表情显然放松了,她把头伸进海水抖动了一下,又露出水面,朝从戎歉意地一笑。

从戎:“刚才你的脸色好严肃呀……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住在盛政委家的小李,从南湖市来,是么?”

他们已经游到了近海,李永珍闻言一下子从水中站了起来,海水正齐在他们胸前的位置。

李永珍:“谁告诉你的?”

从戎:“我妈妈。”

李永珍显然对这位干部子弟有点放心了,她注意地看看从戎,可是她发现从戎正带着热辣辣的眼光在欣赏自己,不由得侧过身子。

从戎:“真的,小李同志,我要是画家,一定请你做模特儿,你确实美极了。”

李永珍又一次恼怒了。她转过身子急速地向前跑着,脚下溅起了水花。她跑上沙滩,突然转过身子,她狠狠地盯着从戎,她想骂一句什么话。

从戎已经追上了沙滩,他惊呆了。

李永珍站着,身上还在滴水。阳光使她的身体白得耀眼,如玉如雪,富有弹性的肌肤和饱满的乳房在动人地颤动。

从戎:“啊呀呀,小李,我应该给你拍一张照片!该死,我忘带了相机。你站在这里真像一幅画,一幅光和色彩都非常美妙的画,你的表情也好,哈,现成的题目,愤怒的维纳斯!”

李永珍在从戎快乐的笑声中不知道怎样表示愤怒了。

而且在她面前的是从戎铜铸成一般的半赤裸的健壮的体魄。

李永珍突然垂下眼帘,弯腰捧起那件连衣裙捂在胸前,掉头跑去。

她跑得踉踉跄跄。

她跑得慌慌张张。


41.白色小别墅浴室

莲蓬头内的清水倾泻而下。

李永珍一任凉水冲刷着。我们没有看清她的脸,她用手捂着脸,她的肩头在抽搐着,她好像在哭,但我们只听见水声。


42.沙滩与大海的连接线上

从戎将西装短裤和汗衫搭在臂弯上。

他一任海浪层层拍打着自己结实的脚掌。

他缓缓地、坚定地走着。

他的目光射向远方。


43.白色小别墅凉台上

这是一条走廊式的凉台,显得狭长和幽雅。从屋外的木板楼梯可以直达凉台,凉台的楼面也是土黄色的地板,藤状植物沿着柱子爬满了凉台顶上的木格子。

穿着浅蓝色睡裙的李永珍疲倦地卧在躺椅上。

她显然听见了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她坐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脚步声已经快到楼面了。

她站了起来,她也许想往屋里走,但是已经迟了。

从戎出现在凉台上,他穿着一套米黄色的西服,戴着有花纹的栗色领带,脚蹬一双棕色的风凉皮鞋。他站在那里,朝李永珍微笑。

李永珍只好又重新坐下,扯了扯自己的裙摆。

从戎走了过来,他轻轻地靠上了椅子边的栏杆,将手肘搭在栏杆上,然后彬彬有礼地展开了他的攻势。

从戎:“你好,小李同志。”

李永珍没有回答。

从戎:“请你不要把我想象成纨绔子弟。我知道你的事,妈妈都告诉我了。我早就知道你的父亲,我非常崇拜这位辛亥革命的志士。”

李永珍抬起了头。

从戎:“你把自己的心事都和我妈妈谈了,是不是?”

李永珍:“我尊敬你妈妈这样的前辈革命家,我想受到她的教育。”

从戎:“我妈妈鼓励你了?”

李永珍:“是的!”

从戎:“你知道我是怎么看的呢?”

李永珍:“我不知道……那你,你是怎么个看法呢?”

从戎:“你想听我的意见?”

他这么说着,竟朝李永珍眯起眼睛来了,李永珍也感觉不妥似的。

从戎:“要我说真话吗?”

李永珍:“谁愿意听假话?”

从戎:“哈,你对我在海上的无礼生气了吧?你要知道,我这是故意的,我这是对妈妈的一种反抗!”

李永珍:“你反抗?”

从戎:“对,反抗!我就不相信妈妈说的。”

从戎离开了栏杆,将一只手伸进裤袋,另一只手做着手势强调着自己的某种表达。

从戎:“妈妈说你是了不起的,你才20多岁,你玉洁冰清,立志守贞,你为了烈士的荣誉,为了党的需要,愿意走一条艰难的路,我不知道是你自己这样表白了,还是妈妈她……”

李永珍:“我,我没有……”

从戎:“我听了也极不以为然。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在想,这个女人怕是个枯燥的教条的丑八怪吧。”

李永珍也站起来,她似乎想指责从戎,但却又扑哧笑出声来,然后也倚在栏杆上。从戎大概第一次看见李永珍的笑容,竟不再说下去,也倚在栏杆上,侧脸盯着李永珍。

李永珍:“……哎,怎么不说下去了?”

从戎:“后来我在阳台上看见了你,我几乎惊叫起来,没想到这尊神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这么富有青春气息,嘿,请你不要生气。我呀,我就想,我非要亵渎一下这漂亮女神不可。我就匆匆下海了,我像一个浪子一样追着你、瞧着你、盯着你……”

李永珍被从戎节奏越来越快的话语逼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两颊飞红,从栏杆的一侧退过去,从戎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从戎:“你不要紧张,我不会耍粗鲁,我倒要感谢我妈妈,让我注意了你,幸亏妈妈和盛政委他们去那边集中开会了,否则我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李永珍:“你这个人可真有点怪。”

从戎:“不,我不怪,嗨,怎么向你解释呢,对了,盛政委家有小提琴,我拉一曲《青春曲》给你听,你就能明白了。”

李永珍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小心提防的神情,她被逗乐了,暂时忘掉了她一直想记住的东西。她笑了。


44.小提琴声中的一组明朗的画面

骤然而起的《青春曲》激情、奔放、悠扬、亢奋。

海鸥飞掠过水天一色的大海和天空。

平展的沙滩呈现着舒展和温柔。

从戎和李永珍在大海里游泳,不时地相互追逐。李永珍被破浪前进的从戎充满着男子气的面容深深吸引了。

从戎和李永珍躺在沙滩上,不时地笑语几句。李永珍被从戎半卧着的充满男子气的健美姿影深深吸引了。

夕阳烧红了天空,烧红了大海,金色的沙滩也变成一片橙红。我们可以望见从戎和李永珍在海边散步的剪影。

接着,在极为抒情的小提琴声中,我们看见白色小别墅凉台上,李永珍坐着像在等待着什么。

从戎来了,他和李永珍一起观看自己带来的相册,李永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戎。

从戎又来了,他站在那里,拉着小提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李永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戎。

从戎来了,他和李永珍热烈地交谈着,有力地挥动着自己的手臂。李永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戎。

然后,我们又看到李永珍的眼睛像失落了什么似的望着,寻视着。

从戎向凉台的一端走去,在弯向楼梯口的时候他回头一笑。

从戎在楼梯口回头一笑。

从戎走下了楼梯。

从戎消失了。

琴声也戛然而止。


45.白色小别墅凉台

李永珍又穿着那件白连衣裙。她倚在栏杆上,像在企盼着什么。她望望楼梯口,但楼梯口没有出现从戎。

李永珍透过藤状植物望望海边,又回头看去。

楼梯口还是没有出现从戎。


46.乌云堆积的海天

夜幕已开始下垂。

从天边隐约传来雷声。


47.白色小别墅凉台

李永珍感到了闷热,她打开新扇摇着,但仍感到热不可耐,她又望望空荡荡的楼梯口,突然扔掉扇子奔下楼去。


48.李永珍飞快地跑向海边

夜已经降临,李永珍坐到了沙滩上,看着层层叠叠卷到她脚边又退回去的海水。

她突然抱紧了膝头,把头埋到了双膝中间,她显然在痛哭,而我们听到的是天边骤然而起的炸雷。

乌云翻滚,闪电频起。

雷阵雨顷刻间洒向人间。

李永珍惊醒过来,她跳起来,往回疾跑,但雷声跟着她,闪电追着她,阵雨打着她,甚至连那潮声也像在身后撵着她。她跑得更快了。


49.白色小别墅

李永珍从楼梯上急速奔上。

李永珍跑过凉台。

李永珍推门进去。

李永珍无力地靠在一根圆柱上,一阵闪电映亮了她的身子,她的白连衣裙已经湿透,贴着自己有点颤抖的躯体。

李永珍没有去开灯,她拉开了肩上的拉链,让白裙子脱落于地上,又将内衣也卸掉了。

这时,又是一阵闪电,我们看见了李永珍的背影,也和李永珍一起看见了她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

又是一个闪电,我们看清了这个男人是从戎。

从戎:“别怕,是我!”

李永珍呆住了,她无法遮掩亮在从戎面前的身体,她几乎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从戎也没有动,在黑暗中两个人互相注视着,闪电的光不时地将两人的身影映亮。

突然,李永珍扑了过去,扑倒在从戎的怀里,扑倒在温暖且极具力量的男人的怀抱里。

从戎一下子就把李永珍横抱了起来。

有巨大的轰响,那不仅仅是

雷声;

雨声;

潮声。

50.宁静的画面

这些画面我们已经熟悉,那是出现过从戎和李永珍身影的地方:

宁静的白色小别墅;

宁静的果绿色别墅;

宁静的沙滩;

宁静的海面;

宁静的狭长而幽雅的凉台。

海边的暴风雨已经消失,月色竟然又极抒情地镀亮了这一切。


51.白色小别墅的卧室

月色也映亮了床上的世界。

卧在从戎臂弯里的李永珍仿佛从沉醉中初醒,她睁开蒙眬的眼,发现从戎正清醒地带着微笑注视着她。

李永珍又不顾一切地搂紧了从戎。

从戎也紧紧地搂着她,月光中能见到他强壮的脊背。

突然,我们听见李永珍的哭声。

我们很难说清楚李永珍哭声的含义。


52.狭长幽雅的小凉台

两张藤椅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绕在栏杆上的藤状植物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雨后的夜空,皎洁的月亮。

我们听见了从戎饱含感情的声音:“小李,我不是一个惯于感情冲动的人,这几天我躲到别的地方去,我要认真严肃思考。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把你带走,我们要结合到一起,我们都是自由的身子,我们为什么要做禁欲主义的奴隶?小李,不,我的小珍珍,个人的幸福和社会的利益是一致的,对革命烈士的最好的纪念就是要同旧思想决裂。我们本来就是要破封建主义传统,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嘛,你应该有独立的生活,你不要让别人的余荫遮盖了自己。小珍珍,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我找了多少年,我找的就是你呀!”

53.晨光中的小别墅卧室

李永珍站在窗前,她已经穿好衣裙。

她又转向梳妆镜前,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她好像在心中自问:我真的还这么年轻这么美吗?

浴室的门打开了,从戎只穿着白裤头走了出来。

从戎:“小李,把椅子上的衣服甩给我。”

李永珍把衣服送过去。

李永珍:“楼下有人,你快点走吧,从外面楼梯走。”

从戎:“是阿姨,怕什么。”

李永珍:“你不怕,我可是……”

从戎:“你也用不着怕,我可要向所有的人宣布,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很快就要结婚。”

李永珍:“结婚?”

从戎:“是啊,怎么,你不愿意?”

李永珍:“……”

从戎:“你看,你的脸色,你怕什么,怕舆论,怕压力,我的小珍珍,你才20多岁,你要好好生活……你不用怕,一切由我来安排,我告诉过你,我找了多少年,我才发现了你,是的,发现。你是我发现的,你还没有发现你自己呢。”

李永珍无力作任何回答。

从戎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从戎:“小珍珍,我已经被派往我们国内最大的水库建设工地,新安江。我要把你带走,嗯,你说呀,你跟我走。那里有沸腾的生活,那里能让你忘掉痛苦的一切……好,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在沙滩上等你,你来告诉我你的决定。小珍珍,我等着你。”

李永珍在从戎的怀里,已经不想说话。从戎充满激情地看着她,突然送上了狂热的吻。


54.通往海滩的公路

一辆伏尔加汽车急速驶来。

肖牧和其他干部坐在车中,他们兴奋地望着窗外的海岸景色。

55.白色小别墅卧室

李永珍伏在床上,她把头埋在凌乱的毯子和枕头里,突然从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使她猛地坐了起来。

她赶紧扯扯衣服,又将毯子叠好,扯平了皱着的床单。

她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觉不妥似的,从桌上拿过一本书来。

已经有人上楼来了。

李永珍:“盛政委,回来啦?”

被喊作盛政委的中年人上来后,紧跟在后的就是肖牧。

李永珍:“哟,老肖,你怎么也来了?”

肖牧:“我是来参加会议的,会散了特地来看看你。嗯,不错,你的气色挺好!”

盛政委:“小李,你可真用功……老肖,你看,她一人在家学马列呢。这个小李子真是难得,寒光有福气,牺牲了还有这么一个忠贞的人守着,很难得。肖牧哇,我跟你们省委书记也说了,你们要好好照顾小李,要是亏待了她,我可不答应啊。寒光和我是一把大刀下留住命的人。”

肖牧:“哪里敢,我把她当成寒光同志一样敬重,不光是我,我们市里的干部也都这样,永珍同志,你说是不?”

肖牧这么问的时候,李永珍已经尽力掩饰了刚才的慌乱神情,微笑着点点头。

盛政委:“肖牧同志,我们到凉台上坐坐。”

李永珍为他们打开了通往凉台的门,两位领导干部乐呵呵地步向那里。李永珍顺着栏杆望去,见到了远处的果绿色别墅,她一阵悸动,一双手连忙扶住了栏杆。

远处的果绿色别墅生机勃勃。

李永珍又一次慌乱起来。

她的眼前充满了迷乱的画面:

——海浪扑过来,从戎的脸膛出现了,充满生气;

——高大的寒光纪念碑倒过来似的,一派森严;

——从戎在床上支起身子,充满了热烈的欲望;

——塔山上的古塔倒过来似的,极具压迫感;

画面显得越来越短促了:从戎、海浪、纪念碑、沙滩、古塔、风铃,又是从戎……

李永珍几乎靠在了栏杆上,她睁开眼睛,她不再望大海,不再望那果绿色的别墅。

她清晰地看见了一张面容。

那是走廊里的肖牧在谈笑风生,不无威严感。

李永珍几乎有一种惊恐的神色,眼前竟有一种奇特的幻觉:

——从戎从沙滩上奔过来,一把搂紧了李永珍,李永珍伏在从戎的肩上,可是她一脸的惊吓;

肖牧板着面孔训斥着;

常大姐也板着面孔数落着;

一些不相识的人,一些不相识的脸指指戳戳地讪笑着。

李永珍再一次在栏杆前睁开了眼睛,她清醒了似的呼吸着。

她还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盛政委的声音:“小李的工作安排,有你在,我也放心了。”

肖牧的声音:“老首长放心吧,我们会像寒光同志健在一样地对待她。她的职务,市委已经向省委提出意见,有了具体的安排了。”

盛政委:“寒光同志的事迹,也应当向全市人民好好宣传,可以让小李作报告嘛,她有文化。”

肖牧:“可以啊,我们要好好纪念寒光同志,我也不会忘记肩上的责任。”

李永珍在窗前站起来,她在听他们的聊天时,感到非常自然,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走出凉台,笑着走向两位领导。

李永珍:“老肖,你什么时候走?”

肖牧:“我中午走。”

李永珍:“我跟你一道走。”

肖牧:“你慌什么,在这里多住几天嘛!”

盛政委:“南边现在正热呢,再住段时间。”

李永珍:“不不,我不放心孩子,家里有信来,孩子身体不好,我一定得走。”

盛政委:“也好,那孩子是寒光同志的后代,小李子,你得又当妈妈又当爸爸啊。”

大家笑了。

56.夏日傍晚的大海

海潮漫上了沙滩。

从戎伫立在那里。他猛然回头,一脸坚毅。他感到胸口发闷,他觉得漫漫长天,茫茫大海,都无法宣泄胸中的积怨。他转身跑了起来。

“珍——珍——!”他的喊声在海天回荡。


57.南湖塔山的小洋楼窗前

李永珍漠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天上也卷起浓黑的乌云。

古塔,寒光纪念碑,还有黑黝黝的鬼影般的柏树。

小楼窗前李永珍的剪影。


58.汹涌澎湃的大海

从戎一直在跑着。

他的饱满的神情。


59.小楼窗前的一片昏黄

李永珍一直呆立着。

她的默默无言。


60.沙滩

从戎奔跑着,骤起的狂风扬起了他的头发,鼓起他的衬衣。

他的神情激扬。


61.寒光纪念碑

李永珍跌跌撞撞地扑向纪念碑。

有雷声滚过,被闪电映得惨白的汉白玉做的碑身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62.沙滩

从戎已经不再奔跑,他一步步地走着,只有海风在他头发上、衣服上肆意任性。


63.寒光纪念碑

李永珍倒在碑座前,暴风雨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流淌着雨水的碑身。


64.青山、古塔、墓碑、风铃

这些在暮色里的景物,也似平静地守着一种难言的沉默。

有风过来,也有声音在忽远忽近地飘拂。

那是风铃声。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