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壮锦旗袍
林婉仪终于完成了新花样布料裁制出来的第一件旗袍,已是傍晚六点多的时候了,每一件旗袍做出来都是她自己先试,旗袍衬得她曼妙的身材凹凸有致,更显出她的绰约风姿,而壮锦花样做成的旗袍又添加了民族风味,有如一枝亭亭立在南方的风荷,有她自己的味道。
兰媚在一旁忍不住鼓掌喝彩:“好美啊!婉仪,你就是为旗袍而生的,旗袍到了你身上,就独有韵味,这一件别卖,留给你自己。”
林婉仪在镜前左看右看,挑剔的目光要挑出旗袍上的不足,要再加以改进,可是兰媚却认为已经是最完美的了,没有哪里需要再改的了。婉仪却在本本上记着:领、袖、襟、下摆可以再设计成各种形状,这样就有不同样款式的旗袍,谁都不想在同一座城市里有两个人穿同一件旗袍,碰衬是很堵心的一件事。
一连几天没有林婉仪的影子和消息,柳素云知道她又关起来设计新布样和旗袍了。这天傍晚吃了饭后,她让女儿明心看店,自己便往云裳布莊来,刚好看到婉仪试新款旗袍,立即拍手叫好。婉仪见她来,进内间去把旗袍换下,才出来见她。
素云拉着她,上下打量:“瞧瞧,瘦了一圈了,第一件旗袍已经做出来了,就消停消停,今晚吃酒看戏去,兰媚,布莊今晚不许开门,咱们三个逛街去。”
兰媚说:“我也这么想啊,可是我说不动我们老板娘,你来了可就好了。”
婉仪还不想关店门,还在想着旗袍的各种时尚、新奇的样式,素云关了窗,又叫兰媚关门,不由分说就拉婉仪出门了。
婉仪心思还在旗袍上,不情不愿地说:“天还没黑呢,人家还没摆摊,我们坐坐,等天黑了再出去吧。”
素云哪能应她,坐坐她就坐一个晚上了,和兰媚一左一右拥着她在街上走,让她吹吹风,看看风景让眼睛放松休息。她已经关在屋里几天了,不是织布就是裁衣,也该放松放松一下身体,不能让她再干活了。街道两旁的人家吃了饭都站在门口聊天消食,而有一些人已经把东西搬上板车,拉到康平街或新填地去摆夜市了。
她们拐上新街,在瑞丰祥门前慢慢绕着弯子闲步,有一些人来领钱的,也有街坊见这里门前地宽过来遛弯子聊天的。而素云、婉仪和兰媚只想在这儿消磨时间,等天黑夜市摊点摆出来,再去逛街吃东西。
素云问婉仪:“你在云裳这么多天,依依也不过去瞧瞧你?”
婉仪说:“我有什么好瞧,她一天的时间都满了,又要学习又要练武,到云裳布莊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她让她师傅替我抓药,把我的咳疾治好了。”
素云说:“你就宠着她吧,你的咳疾只能抑制不能根治,年年依依都帮你抓药,这都是曹家妹害的,你还让她在祖屋住着,还让她儿子掌管织布厂,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可人家不感激你呀,也不念你的好,人家在家享清福,你却白天黑夜的忙活,你这是何苦呢?”
“我只想让自己活得充实,没那么多闲心去管别人,而依依,我要让她最快地学会独立,自己保护自己,要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婉仪看着远处眼眸深邃似有不可知的心事。
素云挽住她的手,感叹道:“我也想让我的孩子们一辈子都过得好,可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能耐和远见,我最多也只能给他们一人送一间店,唉,咱们彤州城就只有一个依依啊,瞧瞧,她前晚把保安大队长给打了,全彤州城都轰动了,你可真能,养得出这样的女儿,我可真服了你了。”
婉仪吃了一惊:“什么,依依又打架了。”
兰媚笑说:“婉仪姐,你别担心,打了和好了,依依都会自己解决的。”
婉仪无奈叹气:“这丫头,唉——”
天色暗下来,人们或往康平街走、或往新街北门的方向走,往北门方向的是看戏去了,往康平街方向走的逛街喝茶去了。婉仪和素云、兰媚一起往康平街去,婉仪这几天关在屋子里有些上火了,只想喝几杯凉茶。她们进了一家凉茶铺,点了一碗薏米粥、一杯雷公根、一碗青竹糯米粥,青竹糯米粥是婉仪最爱吃的,伙计刚端来兰媚就捧给婉仪了,她自己则等着那杯雷公根。素云经商多年,嘴巴刻薄心却最软,心思也很直,而婉仪总给她很深沉的感觉,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互相最能彼此了解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总觉得婉仪的心后面还有另一颗心,而且婉仪做事总有很长远的考虑。她吃了一匙羹薏米粥,和婉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知道婉仪的另一颗心她是无法懂的,也套不出她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
凉茶铺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话也多起来,他们说新来了一个戏班,唱旦角的那个很漂亮,那声音更是出彩,一出口啊,听得人都酥了。王磊老板在康平街新开的戏院过几天就要开张,听说请的就是新来的戏班,到时不但可以看新戏,还可以捧新角。
青竹糯米粥是用新鲜的竹叶浸出的水熬成的,绿绿的带有竹叶的清香和糯米的浓香,特别的好喝,在家虹妈常常熬给婉仪喝,外面的凉茶铺再好熬不出虹妈的味道,不过只要是青竹糯米粥婉仪都爱喝。只要在外面喝粥,总能听到从天南海北来的新闻,这不,又有新戏班来彤州了,连旦角长什么样他们都懂。
婉仪笑向素云:“王老板的新戏院开张,我请你看戏。”
素云一副不抱太大希望的样:“别又临时有事爽约了,这次说请了不兑现呢,我可真跟你生气了。”
“一定请。”婉仪语气坚定。
吃完凉品,她们便各自回家,柳素云回了她的百货店,兰媚回云裳布莊,婉仪有好几天不见依依了,又惹事了,她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她,便回韩家去。
依依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婉仪回来她已睡着了,看着女儿熟睡天真的面容,婉仪轻轻给她掖上被角。女儿是她心头上的肉,爱她太多怕她长成温室里的花,经不得风吹雨打,在社会上难以生存,所以她摔打历练她,却养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每每惹祸,她又和陆兆林有什么过节啦?这丫头,她和陆兆林街坊邻居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兆林下河摸鱼上来也分她一半,她把这些情义都忘了。不对,兆林是保安队长,依依不会无故打他的,朝卫一定也参与了,这些孩子们在搞什么?婉仪站起来,轻轻掩了依依的房门,过朝卫的房间来。
朝卫还未休息,听见敲门声以为晓月,没好气地说:“什么事?进来说。”
婉仪推门进去,朝卫一见是婉仪,连忙站起来,口称母亲拉过椅子来给她坐。
婉仪坐了,问他:“为什么和依依去打陆兆林?”
朝卫连忙解释:“妈,我们本意不是打他的,他和晓月谈恋爱,他那个样全彤州都知道,晓月跟他等于羊入虎口,我和依依就想试试他是不是真的爱晓月,他不够依依打嘛,拨出手枪立即就有两个陌生人出来把他和他的喽啰们一顿胖捧,有人跟踪我们并且出手比我们狠。”
婉仪想了想:“那你们试出什么了?”
朝卫说:“他真的爱晓月。”
“你和依依后还都有谁参与了?”
“纪常兴和何予。”
“你们可真能,晓月要是知道是你们打的陆兆林,她会恨你们的,兆林本性不坏,是生活逼他这样的,你们要他做好人,他也想做好人啊,可谁给他一口饭吃?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兔子也会变成豺狼,你们不会知道生的残酷,给我向陆兆林道歉去。”
“妈,我知道是我们不对,可事情发生的过程中也有陌生人参与了,那两个人的身手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二十个陆兆林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是他得罪人太多了嘛。”
“可事件是你们挑起的,而且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兆林是怎么对你们的,狼心狗肺吗?妈妈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们的?长大了,看不惯谁爱打谁打谁,依依睡着了,要不然我现在就拎着你们两个过去给人家道歉去。”
“妈,我们知道错了,我们道歉,一定道歉。”
婉仪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向朝卫说:“现在你开始管织布厂了,你去好好看看、体会体会工人们是怎样为生计奔忙的,还有这街道、巷子里那些拉板车做小买卖的人们起早贪黑也仅仅得到起码的温饱,你可想到他们生之不易,生之艰难。”
朝卫的心纠起来,愧疚地说:“妈,我会好好反省。”
婉仪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这黑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迎来真正的黎明,北门现在竟成了枪决“人犯”的场所,一提起北门城外人人胆寒,现在全国各地罢工、起义如火如荼,这里还在日日笙歌。淞仁昨日拍来电报,告诉她后天就可到达,她只希望他一路平安。晓月和兆林相爱是她意料之中的,在曹家妹的背后她暗中教导了晓月许多,晓月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孩子,她能吃苦,兆林也只想给她一个好的生活,可是他这样走下去会一路走到黑,而依依、朝卫、常兴、何予他们,到底他们接触了什么人?这些孩子她要怎么样去引导他们,才能让他们走上正途?
朝卫这回可真是头大了,该怎样向陆兆林道歉呢?常兴肯定不肯,依依呢?依依是什么态度?她愿意道歉吗?怎么现在竟成了是他们错了?他得找常兴商量去,看来今晚想睡个好觉是不能了。
依依起来洗漱好后,到客厅去吃早餐,见婉仪已坐在桌前了,立即到她旁边坐下,亲昵地叫声“妈”。婉仪把粥端给她,她接过拿起筷子。之后朝卫、晓月和曹家妹都陆续到桌前坐下,虹妈把三碟小菜端上来,晓月起身去盛粥,盛给了朝卫和家妹后,她最后才盛了一碗自己的粥坐下来。
婉仪对他们说:“你们的爸爸,明天就到家了。”
晓月说:“爸爸终于回来了,北方我听说可乱了,又罢工又暴动,我真的很担心爸爸。”
婉仪喝了一口粥说:“是啊,亲人在外,家人担心,等你们爸爸回来了,我就去越南进一批棉纱。”
朝卫说:“爸爸刚进了棉纱,妈妈又去进,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我想织一批具有东南亚风情的布匹,只有去越南进了。”婉仪看了晓月一眼,说,“晓月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买衣服了吧。”
晓月说:“我去年的新衣服都还没穿完呢,今年就不买了,免得浪费钱。”
曹家妹连忙接口:“太太,晓月想攒些私房钱,这两个月别说买衣服了,连零食都不吃了。”
婉仪温和地说:“晓月恋爱了,对吗?”
晓月愣了,依依和朝卫对视一眼,又立即低下头,曹家妹眼都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晓月。
晓月却象没事人似的,坦然说:“是的,妈,所以我想攒钱了,以后我嫁人了,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已钱,我要买什么也不用向夫家伸手。”
婉仪点点头,笑说:“晓月是该恋爱了,不论贫富,你们彼此相爱就行,妈在兴龙路有一间专卖纸笔的铺子,以前是依依照看,现在你去照看吧,卖了多少赚了多少你不用向我们汇报,你自己存着,现在那间铺子是你的了。”说着把钥匙放到她面前。
晓月眼眶湿润了,站起来喃喃地说:“妈,这——这是依依妹妹的,我怎么能要呢?”
依依口快地说:“二姐,你就拿吧,免得我天天算账都烦死了,现在你有一间铺子了,你也不能闲着了,也不能去跳舞了。”
家妹放下碗看着晓月,说:“晓月,快谢谢太太。”
“谢谢妈!”晓月收起了钥匙。
“一家人不用说谢,快吃吧,吃完了还要做事呢,晓月看铺子,依依上学,朝卫也要到厂里去。”婉仪说。
家妹可开心了,晓月终于有一间自己的铺子了,这几年她嘴里总说着攒钱,可她一个子儿都存不住,她乡下的娘家总是向她要钱,她又要穿着打扮体面,又要和那些阔太打麻将,那里有余钱在手。眼看着晓月一年比一年地大了,没有一些余钱存着做私房钱,以后嫁了人没钱在夫家也没有底气,如今有了一间铺子,她就不用愁了。等吃了早餐,她也和晓月一起去看铺子去。
依依心想:完了,母亲肯定知道她打陆兆林的事了,这事儿惹大了,母亲不哼不哈的,暴风骤雨可在后头呢。她看向朝卫,朝卫却只顾低头吃饭。依依心里哼了一声,暗道:嘿,之前多仗义,临了临了就成了缩头乌龟了,大不了我把罪责全揽了。
朝卫却知道依依看向他的目光,心里暗笑,小丫头,还在腹诽他呢,若他接了她的目光他们不就露馅了,心思太嫩。
早餐罢,大家各自忙去了。婉仪还是去云裳布莊,家妹跟着晓月到兴龙路去,她知道那间卖笔墨纸砚的铺子,生意好着呢。太太真大方,把这么好的铺子给晓月,以后她再也不与她置气了。
中午放学,依依到隆家武馆练了一会拳脚,便到云裳布莊去,婉仪正在裁制新布做壮锦旗袍,兰媚在柜台前招待顾客,没客人进来的时候她就缝纫。依依进店里,一眼就看见了那件旗袍,一脸的惊艳。
她跑到正在低头缝纫的兰媚面前,说:“兰姨,这是我母亲织出新布样做成的旗袍吧?”
“嗯,好看吗?”兰媚头也不抬。
“何止好看,简直美极了!”依依惊叹着,在那件旗袍前转来转去。
兰媚停住缝纫看她:“依依穿上肯定艳压全城,只是你这小破孩一天到晚张牙舞爪的,穿上旗袍不伦不类啊。”
“我有那么不受你待见吗?挤兑我,我才不稀罕穿旗袍呢,磕碜得慌,一扭一扭,穿上还让我把自己拌倒了。”
“就是,依依要是能安分些,彤州城就会安静许多。”兰媚笑着说。
依依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我把陆兆林打了传得那么快吗?不止我呀,那天晚上五个人,加上陆兆林的二十多个人,大概三十多人吧,那晚关帝巷静得很,没人啊。”
“我的姑奶奶,没人,是人家不敢出来吧,你以为你挢妆改扮了人家认不出来,哪个敢去打陆兆林啊,我的祖宗,全彤州城除了你有这胆还有谁?”兰媚真是为她头大。
依依大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不置可否:“这么说,保安团盯上我啦,要来抓我,抓就抓呗。”
兰媚从缝纫机上站起来,到旁边坐下,扳过她的脸,仔细瞧着:“这么美的一张脸,怎么是这个性格呀?婉仪呀,你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啊,还知道保安团把你盯上了,你就不害怕一点?”
“害怕有用吗?他要抓还是照样抓呀,我才不理这一摊烂事,这件旗袍我要了。”
“不行,这件旗袍不卖,这是镇店的旗袍。”兰媚打量了她一下,喜笑颜开,“依依恋爱了,要穿旗袍了。”
依依连忙表白:“没有,我送人还不行嘛。”
“送谁?”兰媚紧追不放。
依依可受不了她的打破沙锅问到底:“兰姨,你到底卖不卖嘛。”
“卖,当然卖,但不是这件,有和这件一模一样的旗袍,你进里屋去,你妈正在裁,她手快,应该做好了一件了,我缝的这一件要到晚上才行。”
依依进里屋,婉仪正在飞针走线缝旗袍的盘扣,依依搬了张凳子在婉仪跟前坐下,抚着那件旗袍,独特的壮族花纹,透着本土的民族风味,针脚细密、线条流畅,妈妈还有最后一个盘扣就缝完了。
依依由衷地赞叹:“好美的旗袍,妈,你的手真巧!”
婉仪缝完盘扣,打了个结,用剪刀剪下线,站起来把旗袍在她面前展开,这个款式和外面模特身上的不同,比较时尚。她知道母亲做旗袍,一个款式最多只做两件,这款合适她这个年纪的人穿的,她便打定主意要这款了。
婉仪把旗袍折起来,包好,递给她:“拿去吧,这件是为你做的。”
依依接过旗袍,抱在怀里:“妈,我送人的,就算是给我,我也要付钱的,这个店可养着十几口人呢。”
“知道就好,你把钱付给兰姨,拿去了,爱送谁送谁。”婉仪在裁剪台上展开一块新布料,铺平,用尺子压在上面画,背对着依依说,“妈妈让你学武不是让你用来打架,你还记得兆林对你的好吗?”
“妈,我没狼心狗肺,行,什么都别说,我错了,全是我的错,我认错去。”依依往外面走。
婉仪咳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一会儿希望依依淑女点,一会儿又希望依依就象现在这样野生野长、张牙舞爪地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活下去。如果经过这次事件后兆林还和依依好,不记她的仇,那说明依依会处理事情,她对她比较放心,陆兆林也确实需要有人用拳头提醒一下了,要不然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遭人暗算的。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她这样养女儿是不是错了,她应当把她教育成大家闺秀的样子。时光不可追,转眼依依就长大了,等她把这批新款的壮锦旗袍都剪出来,就带依依去越南好好玩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