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送战友
林婉仪是在下半夜五更的时候发的丧,寂静中一城的血腥弥漫,市民们自觉地加入送葬队伍,队伍越走越壮大,边炮声把凌晨的彤州城震得抖了几抖。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北的城门,往三山公行去,队伍中许多张年青陌生的面孔一出了城北的城门,随着送葬队走了一段路,在三山公路口趁人不注意悄悄走开了,他们就是随送葬队伍出城的红八军。
晓月在孕中,没能去送葬,曹家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不讲理处处和林婉仪对着干的曹家妹,她深深懊悔所做的一切,披麻戴孝隆重地送婉仪。韩仁川仿佛老了十岁,他的精明强干和意气风发随着林婉仪去了,悲伤地送婉仪,随着最后一铲土把棺材掩住,他和她彻底地阴阳两隔了。天色渐明,三山公的荒地上垒起了一座新坟,韩仁川和曹家妹在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也跟着送葬的人一起回去了。
白雪屯谢爷家里,兆林、朝卫、常兴一觉醒来,就被一阵米香惹得肚子“咕咕”叫,赵诚左手吊着纱布,进来叫他们:“公子们,起来吃饭了。”
常兴一边爬起来一边说:“别再叫‘公子’了,今天这个称呼在我们听来刺耳得紧,还是唤名字听着舒服。”
“思想进步了啊,不错嘛,谢谢你们!我们这条命是你们帮拴回来的,我们不会忘。”赵诚说。
朝卫起来穿衣服,对常兴和兆林说:“你们两个先回去,我去迎着姚瀚两扛来两袋米,我们三人每天必须有一人留在这里。”
兆林说:“这话想得周全,谢爷岁数大了,这里都是伤员,得有一个青壮年留在这里才放心。”
常兴说:“我们三个轮流吧,一人住两天,从今天开始是朝卫,接下来是我,兆林在四天后接替,就这样一直到红八军伤愈撤离为止。”
朝卫说:“好,就这么办。”
说着,大家一起走出去吃饭。饭后,兆林和常兴划船回彤州城,朝卫也乘了一条船往黑水河方向去迎姚瀚。而此时正值春种,谢爷早早便下地了,为了不惊动屯里人,引来不必要的惊疑和麻烦,红八军们就呆在屋里养伤。但这事瞒不过屯里的队长,他安排了五位妇女到谢爷家给红八军煮饭洗衣、换药擦洗伤口。谢爷虽说不劳烦惊动屯里的乡亲,全屯却都知道了,大家自觉地来帮忙煮饭、给红八军伤员洗衣,青壮年则到河边、屯口守着,发现有外面陌生人过河来立即层层传讯。白雪屯三面环水背面临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得来出不去,民风强悍,山匪强寇视白雪屯为愄途,所以经过白雪屯都绕道而去。如今屯里来了红八军,可新鲜了,大家争先当起守卫员来。
朝卫乘着船到达黑水河,幽深的河水让他觉得从河底渗上来的寒意,若是在以前他会心里发慌,但经过这一系列事件之后,一切来自自然的怖愄都已平常。如今依依、月罗生死不明,母亲已逝,家族的温馨和乐不再,在这动荡的年代,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他放慢船速,拿了个小板凳在甲板上坐着观览两岸风光。此时春风明媚,阳光暖暖地照着河面,黑黝黝的河面波光粼粼,黑水河黑水河,别有一翻风情。
行了一段河,一队船队突突地迎面驶来,近了看时是姚瀚的商船。朝卫站起来,挥手向他们喊:“姚大哥。”
姚瀚把船驶近了对他说:“朝卫,返回吧,我们也要上白雪屯去一下。”
朝卫说:“你今天出货这么快呀,姚大哥,我想到崇左买两袋米,伤员多怕粮食不够啊。”
姚瀚说:“我们到岸交货了就回来了,你别去买米了,我留了两袋米。”
朝卫听说,掉转船头跟着姚瀚的商船往白雪屯去。
兆林和常兴回到城里,林婉仪已经出殡了,韩家已经撤去了灵堂,摆了林婉仪的灵位,堂屋里摆上桌椅宴请来奔丧的亲友。
常兴回到家里泡热水澡,这两天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太累了,从精神到肉体都累,而且他找不到依依了,他甚至没时间去想念她,洗完澡他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陆兆林根本没有时间去休息,他在韩家吃了两碗饭,就和刘叶到警察局去报到,魏大雄心情还不错,虽然他也损兵折将,但对方也没讨到好,而且损失比他还大。看见兆林拍拍他安慰了一翻,兆林内心的情绪他不会懂,但林婉仪去逝兆林伤心是肯定的,看见兆林眼含泪光,便说:“兆林啊,这两天发生了翻天的大事,我们失去了一些兄弟,失去了亲人,你要节哀顺便,我放你两天假,好好休息啊。”
陆兆林点点头:“谢谢团长!”
有假放,这可把刘叶、阿继、阿木、小赵、阿哲等乐开怀了,他们一半回到了米食店,一半到船上。陆兆林叫上刘叶到谢爷在南街的家烧上一大锅热水,两人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多时的劳累让他们一觉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这一觉补回来,现实的思绪又回到兆林的脑海里,彤州城看似经已平静下来,但真正的残酷才刚刚开始。
兆林和刘叶做了些菜,到狱中去看望陈绅,陈绅戴着沉重的手镣和脚镣,看见他们宽慰地笑了。刘叶把狱卒带到一边喝酒,独留了兆林和陈绅在一块,兆林把饭菜递进牢房里给陈绅。
看着一身伤痕的陈绅,兆林紧紧抓着铁栅,深深地自责:“陈大哥,是我没用,我——没能把你送出去。”
陈绅笑了,夹了一筷菜放进口中,对兆林说:“革命就有流血牺牲,兆林,不必自责,你营救了很多同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难过,后面的路还很长,你要坚强!”
兆林紧紧咬住下唇,眼泪簌簌而下,他知道陈绅的日子不多了,党国对参与这次起事的人不会轻恕的,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
陈绅隔着铁栅对兆林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就怂包了,兆林,挺起胸膛保护好你要保护的人,特别是保护好你自己。”
兆林擦干眼泪,点了点头,问陈绅:“陈大哥,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陈绅说:“什么都不要做,这个时候你就做好你的保安大队长,记着,你是保安大队长,看好你的弟兄们及你的家人,与你无关的不要搅进来,这个时候千万谨慎。”
陆兆林又再郑重地点了点头,又在牢房前坐了一会,为免引起猜疑,便和刘叶出了牢房。他心里憋着气,实在无法回到家里,晓月待产他不能让她看到他心里不痛快。他和刘叶从康平街到东街逛了一圈,最后在龙神庙坐了一会,方才心中稍稍好些,这才回到韩宅,天已经傍黑了,晓月捧着大肚子倚着廊柱看见他回来,这才放心了。
兆林走到她跟前,轻抚她的肚子:“孩子调皮,又踢你了吧。”
晓月说:“他在担心你呢,你不回来,我吃不下饭。”
陆兆林连忙说:“我一个保安队长,职责所有要去上班巡查呀,这是正常公务,你不要担心,你现在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一餐都不能少,快吃饭去。”
晓月问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兆林笑了:“什么男孩女孩,是我们的孩子,男孩女孩都爱。”
晓月撤起娇来:“那,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我希望他是女孩,就叫‘陆仪婷’。”说着拿起晓月的手,在掌心写下“陆仪婷”三个字。
韩晓月知道孩子名字中取了林婉仪名字中的一个字,是为了记念她,不由喉中一哽,就要落下泪来。这时虹妈从厨房伸出头来,向他们喊:“小姐,姑爷,快来吃饭吧,天黑了。”
兆林扶着晓月往厨房走去,天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常兴起得很早,他把酱园巡视了一遍,和阿祥抬了一缸酱油到铺子里,这才到马车行去。这个时候风声鹤唳的,出城的人少,进城的人也少,马车行的生意有些冷清,反正这个时候常兴也是没有心情的,客人少他也乐得清闲。他烧上一壶开水,拿出竹筒里的茶叶沏茶,杯里烟雾袅绕,茶香飘进鼻孔,是先锋农场云雾峰的茶,要不是二月二龙抬头日发生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三月他会去云雾峰采清明茶。“云雾峰——”常兴喃喃地念着,拿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现实的残酷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提醒他现在不能有任何松懈,因为屠刀才刚刚举起。他跳起来,茶喝不下去了,他让钱志恒照看马车行,他要出去一下。他跑出马车行走在街上却不知该去找谁?这个时候他不敢随便相信人。
都兴街人来人往,纪家族亲纪阿伯赶着马车从他身边经过,抛给他一袋炒花生,他接了,连声说谢,追着马车硬是把两块钱塞给了纪阿伯。阿伯宠溺地甩了他一鞭子,赶着车去了,他就一边嚼着花生一边慢腾腾地走着。不想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看时竟是依依的同学何玉亭,玉亭看着他说:“常兴。”
纪常兴连忙说:“何同学,你这是去哪里?”
何玉亭说:“我想到你的马车行借一辆马车去高祥村,春节前依依与我说过若年后城里发生变故,让我替她去城外多照看何予,现在,我找不着她了,我要兑现我的承诺去城外看望何予,只是现在不太平路又有点长,所以我想借一辆车比较安全些。”
纪常兴的心象被针扎着,痛得难受,花生也吃不下,索性就送给何玉亭,并说不用借马车了,就骑他的单车去吧,他有一辆单车放在马车行里,他这就陪她到马车行去拿单车给她,她骑去了什么时候还他都可以。他们又回到马车行,纪常兴推出单车来给何玉亭,玉亭连声说谢,骑上车走了。
常兴看着玉亭的背影,在心里呼喊:“依依,你在哪里啊?你现在好不好?”四周人来人往,却没有任何与韩依依相关的稍息,他惆怅无助,这个时候他想找一个可心信得过的人谈谈心。韩朝卫在白雪屯帮助谢爷照顾红八军伤员,这城里这个时候能让他信得过的,怕只有陆兆林了吧,这小子一回来就到韩宅,他知道他心里不好过,他的心里就好过吗?他得找他去。常兴叫上一辆人力车,往关帝码头去。
关帝码头泊着几艘船,当中一条船上船舱门垂着布帘,那是兆林最喜欢呆的船,常兴跨上船掀开布帘,兆林在船舱里躺着,见有人掀帘子,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常兴就又躺下。
常兴到他脚边坐下,说:“怎么,不上班?”
兆林索性闭上眼睛:“魏团长放我们大假,这几天不用上班了。”
“你们立了大功,抓到什么人了?放你们那么多天的假。”
“大哥,别挖苦我们了,是团长自己高兴放的假。”
“兆林,我知道你心中有事,不仅仅是你岳母去逝这个事,若你还认我是大哥,你就和我说。”
兆林坐起来,抱着双膝看着常兴:“大哥,你一脸的心事,别说我看不出来,那个小辣椒生死不明,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若吼我几声你心里好过,那你尽管对我吼。”
常兴盯着他的双眸:“少转移话题,我们半斤八两,这个时候才是最黑的时候,对吗?”
兆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常兴抓过一个枕头躺下,这个时候风声鹤唳,好好呆着比到处走安全,但他一个人呆不住,他没那么好的定力,兆林放大假,那正好他就在他这儿呆着。兆林知道他的心思,哈地笑了一声,靠着船舱坐着。
刘叶掀帘子进来,对兆林小声说:“头,明天午时要在北标枪毙一批共产党,陈大哥也在。”
常兴一下子跳起来,兆林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但很快又象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回去。刘叶问:“头,我们怎么办?”常兴转过头来盯着兆林。
兆林沉痛地闭上眼:“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叫弟兄们准备好锄头铲子,等明天天黑了,去送送他们。”
刘叶点点头,放下帘子,一步跳到旁边的船只去。
船舱里的空气有点停滞,常兴赌气地问兆林:“你说,从现在起到明天天黑,怎么度过?”
“睡觉呀。”兆林有气没力地。
常兴擂了一拳船板:“睡得着吗!”
兆林长叹:“我现在终于知道依依那毛丫头,为什么有事没事都喜欢呆在利民街的屋子不过河来了,有事的时候,对着亲人们没法过,真难受,大哥,咱到你在千总街屋子做好吃的,吃了睡,睡了吃,你说这日子逍不逍遥?”
常兴站起来:“走,上岸去。”
何玉亭到何予家门前,叫了门,何予出来开门,见是玉亭有些意外,玉亭说明来意,何予连忙让她进屋。
何予说:“前天我听见城里枪声响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在城里的同志怎样了,我最担心的是依依,你可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何玉亭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履行承诺来看你了,就是找不着她了,我才来看望你。”
何予急了:“依依找不着了,怎么可能啊?我找她去。”
“往哪儿找啊,何予,你以为我不着急不难过吗?我们只能保着自己好好的等过了风头,再想办法去找依依,要不连我们自己都不保了,还往哪儿找人去?”玉亭说。
何予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却忍不住抹起眼泪,拿出凳子给玉亭坐了,她们便坐着聊天,规划着未来,商量着过一段时间后,怎样去找依依。玉亭借常兴的单车,要再过两天才能还给常兴了。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兆林和常兴在千总街的屋子里对着一桌的菜却没有胃口,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说等到天黑,他们却哪里等得住,一点多钟的时候就悄悄摸到北标。执行枪决的士兵刚刚撤走,几个人倒在空地的血泊里,魏大雄带着几个人在那儿巡逻。
兆林和常兴躲在草丛里,一个钟头后,魏大雄终于带着人走了。直到看着魏大雄等人走远了,四周无人,兆林和常兴才从草丛里出来。把倒在地上的陈绅和几名红八军烈士抬上板车,盖上草席又盖上稻草,匆匆把他们拉往郊外。
出了北标,远远地就要到小连城岔路口时,就见一队国军卫兵走来,常兴和兆林吓了一跳,常兴连忙勒住缰绳。就在这紧急关头,一队人骑着马“嘚嘚嘚”地从后面跑上来,兆林手伸向了怀中的枪,很快马队到了他们旁边,看时竟是李吉。兆林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但不知怎么通过前面士兵的检查,他们已经躲不了退不回了。
李吉压低声音问他:“他们是不是红——”
兆林点点头,又往前看了一眼。李吉和他的弟兄跳下马,把马背上的被子袋子纷纷码在板车上,把烈士的遗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板车看起来是装载杂货的车,李吉和田立、阿亮、志恒等骑马拥着常兴和兆林和马车往前走,很快就和那队士兵遇上了。领头拦住他们,喝问:“干什么的?去哪儿?车上装着什么?”
兆林和常兴连忙跳下车对他们鞠躬说:“老总,我们是走货的马队,拿稻谷去乡下换黄豆来做酱油。”
领头的兵看了看他们的车,挥手说:“走。”
兆林和常兴跳上车,甩了一鞭子,马“嘚嘚嘚”地跑起来,李吉和田立、阿亮、志恒等也跟着跑在他们旁边,那队国军踏着正步继续往前巡去。
兆林和常兴、李吉等来到螺蛳岭,在岭前停下来,用被子裹住烈士们的尸体,把他们扛上岭,在半坡向阳的地方挖了几个坑,把烈士们分别埋了。李吉点上香,对烈士们磕了头,说:“战士们,走好!”
兆林和常兴在地上洒上酒,对着墓说:“陈大哥,革命战士们,你是英雄!喝杯酒再上路。”
洒了酒,他们对着墓说:“走好,英雄!”
从岭上下来,他们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而板车上也染了英烈们的斑斑血迹。李吉把车上的板都卸下来,把刚才盖烈士们的草席和稻草放在一起,点起火烧了。
熊熊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庞,像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把他们的稚嫩、怯懦、毛燥都洗个一干二净。兆林和常兴象经历了一场重生,这几天对他们来说,像经历了一生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那么长,这一刻的痛苦、愤怒是一生中最重,以后再大的风浪对他们已经云淡风轻。
火小下去时,李吉和志恒砍了螺蛳岭下一丛毛竹的两根竹子,把竹子破开做板车的车板,铺好后把刚才卸下的几袋稻谷、黄豆,重新放上车,他把拇指和食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呼哨,和弟兄们飞身上马,飞奔而去。兆林和常兴上了马车,赶着车不紧不慢地往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