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必须记住的年份
依依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虹妈已包完粽子。依依用火砖在院子里帮她砌好临时火灶,架上大锅,虹妈把粽子一个个码在锅里,倒上水盖上锅盖,依依把两捆柴火扛过来放在灶前,虹妈就点火。火渐渐大起来,虹妈说这锅粽子要煮到晚上子时才能起锅。
依依吃了晚饭就搬个小板凳到火灶前帮虹妈烧火,虹妈用小竹箩装了一箩的红薯和芋头放到灶前,不时扔几个进去煨。天黑下来,火灶里飘出红薯的香味,依依用小木棍拨出几个红薯,用手按见软了,知道已经熟了,拍拍灰剥皮了吃。虹妈往锅里加了一次水,便开始猛火使水再烧开再使用中火,见依依吃红薯吃得香,又放进火里去几个芋头。依依让虹妈给她讲古,虹妈便给她说彤州十三个码头的故事,最先建的是青龙桥码头,因斑夫人庙就在旁边,人们下河的时候先在斑夫人庙上香,上完香就直接从青龙桥码头上船;再就是南天门那儿的北帝码头;还有西门那儿;进来就是关帝码头等等。又说苏元春建设小连城的伟迹,以及苏元春领兵镇守西南关的故事,在上进乡的叫亮屯还有一个炮台,苏将军建那个炮台的时候,她还和村里的姐妹专程走路去看呢。那座山可高了,在山上连凭祥都看得见,炮台建得既厚又坚实,山下有可疑的人经过,村民就燃起烟火,山上的守军看见了,飞奔下来,那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小连城依依上去过,叫亮屯的炮台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好奇心起,便说哪天有空上去看看。
虹妈说:“小姐,上进现在游击队闹革命闹得历害,那儿还被称为红区,可去不得,危险。”
依依拿起一个芋头拍了拍,边剥皮边意味深长地看着虹妈,笑说:“虹妈,你说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虹妈往火里加了根柴,说:“虹妈也不知道,就是听说孙中山领导国民革命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民国了,变天了,清朝没了,我们用上了洋火洋油洋布,很新鲜,可是虹妈就是个小老百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韩家做奶娘看着小姐少爷长大,老爷夫人都宽厚,就觉得已经很好了,外头什么革命啊,虹妈不懂,但虹妈只想让小姐平平安安的,看着小姐嫁得好人家,虹妈就高兴了。”
依依把剥好的芋头递给她:“虹妈,你放心吧,我会平平安安的。”
夜深了,依依进去看了一下表,竟已是凌晨一点了早过了子时了,出来告诉虹妈,虹妈往火灶里加块大木头,说它会自己燃到天亮,就让依依去休息了,她自己把火灶前的木料都搬远远的,把小竹箩拿进屋檐下,自己也去休息了。
第二天,依依睡到近中午才起来,虹妈叫她吃粽子了。厨房里已经做好了糕墩、芋头糕、糖糕等,准备着明天和大家去陈勇烈祠拜祭。
腊月二八这天一大早,韩仁川和林婉仪一人提一个大篮子,韩朝卫和家里的仆人一起跟在他们身后往陈勇烈祠走去,而依依却在自家大门前等着何予。好一会,才见何予骑着自行车往她这里赶来,依依向她招手,她在她跟前停下车,从车前挂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包花生芝麻糖给依依,依依接了,拿着跑进家里,一会出来锁上大门,跳上何予的车后座,何予载着她往陈勇烈祠驶去。
陈勇烈祠前站满了彤州城里城外的父老乡亲,各种拜祭用品摆满了案台,街长在台上长唱一声“祭”,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众人齐齐三鞠躬,往地上洒了三杯酒,默哀。礼毕。街长让大人们把糕点、小吃分给小孩子们,然后城里的乡绅耆老分桌而坐,品偿糕点、粽子等。何予拿起她的空篮子,和依依一起推着车出了陈勇烈祠。
何予回她家了,依依来到晨馨笔墨店,告诉曹家妹今天已经二八了,傍晚就可以关门回家过年了,南街的韩宅才是家。曹家妹说她刚做好了饭凸,让依依吃两个再走,说着进里屋去端着一个食盒出来。依依见她殷切,便吃了两个,因为在陈勇烈祠吃了很多糖果和小吃,撑得再也吃不下了,便调侃着说别再贪着挣这两个钱了,赶紧回去吧。
曹家妹括了一下她的鼻梁说:“跟姨娘贫嘴,这本是你的店,你把它给了我,我能不把它经营好?近春节了天天客人不断,什么货都好卖,我哪舍得早早关门啊,等到中午人少些了我就关店门回去,你别再皮了,赶紧回家呆着好好过年。”
依依说:“我这就回了,姨娘,你也赶紧回吧,您得给晓月姐准备礼物呀,她怀孕了,你要做外婆了。”
家妹又惊又喜:“真的?这么快呀。”
“当然真的,开心了吧,嗳,走了。”依依说着一跑一跳地出了店。
晓月怀孕了,她就要当外婆了,这个重大消息让她再也无心卖东西了,在店里转着搓着手,对,她得准备大礼,待晓月初二回家拜年,丰丰厚厚地送她回去,她的女儿要做妈妈了,多好啊!
大年三十,朝卫吃过晚饭就到东街去约月罗,今晚有放河灯呢,青龙桥码头有,北帝码头也有,他们选择到北帝码头。朝卫叫了两辆人力车,载着他和月罗往南天门方向驶去。
到南天门城门口,他们下车付了车钱,就往北帝巷走。巷子两边摆满了各种河灯,他们买了两个就往码头走去。人们拿着河灯三三两两地往码头走,朝卫和月罗在人群中,偶而相顾细语,笑颜款款,在人们眼中就是一对佳侣,其实他们就是一对爱侣,朝卫眼中只有月罗,月罗心中也只有朝卫,只是她身负使命,不得不把心事掩藏。只是爱情的力量太强大,致使她言行举止间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对朝卫的关注,使她和朝卫的关系成半公开的秘密,月罗是外来戏班的人,她在彤州只做短暂的停留,这样的故事发生了多次,市民们也习以为常,都只当一段时间的一场风花雪月来看。朝卫和月罗的这一场爱情也和前时发生过的外地戏班名角与本地靓崽的爱情一样无疾而终,阿婆阿婶们只当多了个新鲜的小故事在茶余饭后来聊,常兴和兆林也劝过朝卫,别太认真,就当是人生当中的一场花事,经年后在记忆里成回忆的芬芳,这也就够了。
朝卫却已猜到月罗的真正身份,一个弱女子却身负家国兴亡重任,这样的女子怎能做戏?他万万不能,哪怕是在和月罗的这场情事里伤得粉身碎骨,他也认了。依依见她柔弱得近乎女人的哥哥变得爷们起来,竟是因为潘月罗的原故,不由得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化柔弱为强大啊,在哥哥身上她可真开眼了。
月罗把花灯放进水里,双手合十,轻声祈愿:“愿我长留彤州,与汝同舟,生死与共,终老一生。”
朝卫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会的,我们的心愿会实现的。”
他们旁边,一对对的年青人把花灯放进河里,看着河水把花灯带去很远,双手握在嘴边对着河面喊:“河神保佑,让我们风调雨顺、姻缘美满、幸福和乐!”
新年在人们的欢喜声中过去,依依他们开学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学年,这个学年结束他们就要走上社会了,同学之间就会很少相聚相见了,所以他们特别珍惜最后的这几个月。开学第二天他们就作了个小集会,共同缅怀七中学的校史,七中学刚开始是叫“同风书院”的,几经变迁改为现在的“广西省立第七中学”,以后不知又要叫什么?总之他们要记住同风书院,记住七中学。
依依还是常常住在利民街,元宵节过后,刘树立变得很忙。一天下午,他把依依约出去,交给依依一大叠传单,让她帮忙散发。当晚依依拿着传单把彤州的大街小巷差不多走遍了,发完传单回到利民街的屋子,累得不想动了。她抱个枕头斜靠在沙发上,回想着最近发生的种种:自开学之后,刘树立就上学放学来去匆匆,下午没有主科的课他经常请假;王志华常常被校长叫去谈话;刘海涛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去打铁街找阿铁,打铁街的打铁铺铺铺打铁忙,生意特别红火;元宵节那天的中午,她和潘月罗又划船去上进,这回送的不是药和盐而是刀和枪,那些刀崭新得象刚刚打造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从打街铁出来的;南岸北岸的革命传单比任何时候都多……
依依瞪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妈的,你们都瞒着我,打铁街打造的刀、匕首不只是运去上进,彤州城里各街巷不知散布有多少,彤州要发生暴动了!
依依甩开枕头,腾地坐起来,又坐下去,她知道她必须选择沉默,她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做。她激动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好一会才停下来,立即又抓起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兴奋得无法安眠,这个消息她只能自己独享,任何人都不能说,这好憋闷啊。她在床上躺下来,第一次真实地感受沉默和寂静,那是另一种心灵境界,成熟和睿智同具。她微笑着转了一下身,渐渐地进入梦乡。
晨曦晒在彤州城,给古老的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粉金色,大街小巷开始响起各种声音,整座城市在晨曦中醒来,人们走出家门,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依依洗漱完毕打开门,到街上去买两个油饼作为早餐,听到街坊阿婆们讨论说要做发糕、糕墩、杀鸡杀鸭等去北岸拜关帝,还说北岸从关帝码头那儿已经开始搭建竹架台了,今年大家推举韩仁川为此次关帝庙会的会长,主持庙会事宜,各商户集了大资,请华莲寺的法师诵经,各家戏班义演,要连做三天法会连唱三天戏呢,可热闹了,他们南岸也不能少了,要把祭品都备得足足的,拜谒关帝求关帝佑护一年平安和顺。
依依这才想起再过两天就到农历二月二了,今年是她父亲当庙会的会长啊,那可热闹了。她得记住今年的年份,公元1930年春即民国19年春,太有意义了!她拿着油饼进屋,冲了一杯牛奶,一边吃油饼喝牛奶一边想:今天放学她就过北岸去,她要在那里过了二月二再到利民街来住。
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谈论今年二月二的庙会,今年比任何一年办得都要大,水上戏台从关帝码头搭到北帝码头,城里的戏班子义演三天,水排的头牌们义唱三天,可热闹了,校长说了,二月二龙抬头,前后放三天假。太棒了!
放学了,依依到教学楼前去拿车,刘树立叫住了她,依依问他何事?他笑着说:“依依,记着哦,二月二那天到新填地广场看戏,我们,在那儿等你。”
“那儿唱大戏吗?”依依俏皮地说。
刘树立笑意更浓了:“那天是特殊又鼓舞的日子,历史会记住那一天,一定去哦。”
“喔。”依依好奇地道,“嗯,你说的我信,一定去!”
依依回到南街韩宅,家里可热闹了,织布厂里派来几个工人和家里的仆人们一起制作各类甜点小吃。曹家妹将晨馨笔墨店交给店小二看,在家里帮忙,韩晓月怀着身孕也回家来了,虹妈让她休息她不肯,就坐在边上看大家忙活,一边还盘着盘扣。依依将车推进门里,大家都说依依回来了。依依应着放了车,抓了一块糖糕吃,看晓月盘盘扣,说:“好漂亮啊!我也学。”
晓月笑着说:“你能坐下来学会盘盘扣,我们彤州就安静了。”
依依委屈地苦着脸,认为晓月歪派她了,曹家妹从厨房端着一个盘子出来,看见她们叫道:“依依,快来吃花生糖,刚上锅的,香着呢,晓月,歇一歇,过来吃点。”
晓月放下盘扣,和依依到曹家妹旁边,家妹给她们一人拿了一双筷子,依依夹起一块嚼,连说好香,又拉过一张凳子给晓月坐,说她有身孕不宜站着。小颜见她们一家和乐如此,便说:“姨太太,你早这样的态度,也不至于自怀怨怼这么些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弄得家里的气氛也不好,要不是太太教养好少爷,他现在能有这么担当?你该感谢太太才是。”
家妹说:“我自己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了,太太是极好的人,是我自己小心眼,时时处处争时时处处计较,我现在才看开了,该是我的老爷和太太都不会少我,我不会再去抠心眼了,和和气气过日子多好。”
虹妈说:“这就对了,晓月就要做母亲了,你该有个外婆的样子。”
这时秦伯端着一笼沙堆出来,依依拿了一个就往门外去,说要到河边看戏桥搭得怎样了。
到正月二十八的傍晚,从关帝码头到北帝码头的竹台搭好了,几个水排的老鸨围过来,连说竹台搭得结实宽敞,水月楼的老鸨说她家的云香就在中间这一段竹架台上唱小曲;银花楼的老鸨说她家的如云就在关帝码头这一段的竹台上唱;锦绣坊的老鸨说她家的红翠就和云香一起在中间的竹台唱;北帝码头已由金园戏班包了,届时名角纤娇将登台演唱。而丹阳戏班则已在关帝庙前排了名次,头场压轴就由月罗开演。
之所以这次的二月二办得这么大,是因为民国建国至今年十九年了,明年满二十数,所以在这个关年上要好好地庆上一翻,以期明年党国建国满十数时在10月10日“双十节”隆重庆贺,届时乡绅耆老出资出力,更要隆重。
农历正月二十八日晚,舞龙舞狮队已经在关帝届门前整装候着了。当晚,热情高涨的市民们已经等不及了,粤剧迷们上台表演,虽然唱词走调动作笨拙,却引得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与嘘呼声,台上却唱得更起劲了,台上台下乐成一片。阿婆阿婶们则到庙里去进香、拜拜,出来告诉庙门前唱的闹的,说关帝庙门前不要吵到太晚,大家乐乐就该早些散了,明天才是开戏的正天,那才是好看呢。
此时,陆兆林带着刘叶和阿木走过来,被台上台下的热情感染,忍不住停下脚观看。突然他肩上被人拍了一下,看时竟是谢爷,兆林连忙说师傅。谢爷对他说:“走得开吗?去我家喝两盅。”
兆林说:“师傅,走得。”又对刘叶和阿木说,“你们把东街和康平街走一圈就可以回家了。”
刘叶问:“若是有小痞子耍事,可怎么办?”
兆林说:“你跟着我那么久了还不懂办事吗?我不在你就装糊涂呗,他要是难缠你就罚他几块钱,和弟兄们喝酒去。”
刘叶一听乐了,笑说:“是,大哥,你就放心和谢爷喝茶去吧。”
兆林和谢爷往南街走去,心里却在说:“师傅找我不只是喝茶吧,二月二连唱三天戏,舞龙舞狮、抬关帝像游街,市民们乐,可苦我们这些保安的,我手上的人全部出动了也都还忙不过,唉呀,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喝茶呀,师傅是有什么事在交代我吗?”
谢爷带着兆林来到自家屋后的露台,丽江河的夜风迎面吹来,竟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兆林紧了紧衣领,谢帆便说冷吧?兆林点头:“是有点冷。”谢帆在火盆里点燃火,放进木碳,兆林把铁三角架放在火上,放上装满了水的铁壶。火大起来,兆林又再加进了两块木碳,很快木碳燃着了,闪着火红的火苗,铁壶里的水“吱吱”地烧开了。兆林用毛巾抓着把手把铁壶拿下来,开始沏茶,火炉里燃烧的木碳驱去了寒气。兆林将沏好的茶端给谢爷,谢爷接过,抿了一口,对兆林说:“初一晚上这个时候,你叫上常兴和朝卫来这儿,咱爷几个上鸭水埠头去网鱼,在鸭水的日照滩住一晚。”
兆林愣了一下,说:“可是师傅,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我县‘龙元节’历来隆重,今年为明年党国建国二十周年华诞预庆更是非同一般,水上的戏台架子都搭好了,水陆齐唱忙得我脚底冒烟呢,哪还能抽出空?”
“只要你想,空隙总还是抽得出的,你还年青,不知道世道险恶,我谢爷可是风里浪里半条命滚过来的,什么没见过,二月二你让你手里的兄弟们全部放假,让他们回家睡大觉去,你、常兴、朝卫和我上鸭水守新水逮鱼去。”谢爷不容他分说,坚决道,“鸭水溪的水从板否、板琪屯流出来,那是从山泉里流出来的水,带出的鱼最肥美,初一晚上划船上去,在那儿守上一晚,保准得好鱼,怎么,你不听我这作师傅的话啦?”
兆林沉思了一会,说:“听,师傅,您就等着吧,初一我们一定和您上鸭水埠头,我那些弟兄们,放他们大假。”
“嗨,这还差不多,来,喝茶。”谢爷笑起来。
兆林见不能参加龙元节有些遗憾,但一想到在鸭水溪静静地守着春水,那也是一件挺有雅意的事儿,况且在二月二放刘叶和阿木、小吕、小赵、阿新、阿哲、阿辉、阿继等人一天大假,还不知他们会乐成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