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立志游学长安,辞众亲一路西行
南阳的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多天。这日总算晴了下来,刘秀早已开始忙碌个不停。这倒霉的秋雨,许多未晒干的谷子又受了潮,若再不赶紧晾干,怕就要起霉了。
刘秀心不在焉地把谷子摊开,木讷地躺在一旁的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被风吹得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云朵,心中一阵惆怅。几日前刘一席话,令刘秀心绪久久难以平复。同是一奶同胞,兄长胸怀大志,见识非凡,自己却如井底之蛙,这种巨大的差异使得刘秀既有些自惭形秽,又有些羡慕不已。家中几经衰落,刘秀早已记不得多少先祖荣耀,能与相爱之人结成连理,丰衣足食,平淡一生足矣。只是这点小小心愿也堪比登天,阴丽华家境富足,身世显赫,自己不过是个操持粗务的农夫,想要向阴家提亲当真是贻笑大方。刘秀不禁愁苦万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闻得一阵读书之声,由远及近。那人声如玉磬,读得更是抑扬顿挫,煞是好听:“……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刘秀坐起身来,循声望去,见一白衣少年,乘一白马,款款而来。十三四岁模样,穿着一身儒装,一看便知是学堂儿郎,只是尚未加冠,随手扎起一只总角,映衬着一脸稚气,甚是可爱。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捧卷竹简,朗朗读着。宛如仙境童子飘落人间。也不看路,由着白马信步前行。
好个俊俏的读书儿郎,刘秀心道,这等人物为何过去从未见过,顿然心生结交之念,站起身来,遥遥一拜:“这位小先生,刘秀有礼了。”
那少年听闻有人召唤,慢悠悠地卷起竹简,抬头一瞧,眼前男子虽然一身农装,但眉宇间不乏一丝英气。只是一双凤目,流露出些许无奈与哀愁。伸手回拜:“这位大哥,何事唤我?”
刘秀迎上前来:“打扰先生读书,真是刘秀失礼了。只是秀心中愁苦,正伤神之际,听闻先生读书,犹如醍醐灌顶。先生所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恰如秀此时心境。不知此言出自何篇?是何深意?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说完又是一拜。
少年打量着眼前男子,闻其谈吐不俗,料也是明理之人,细声解释道:“此篇乃孟夫子所书《孟子·告子下》。全篇所言,欲成大事者,必经受得起人生苦楚,世态炎凉,更要顶得住是非成败对心性的折磨。何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身处忧患之际,秉持理想、抱负不废,富贵于我何加焉?威武于我何加焉?任凭风大浪急,我自笑面人生。终有一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刘秀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己此刻不正处忧患之际吗?一个少年尚知磨炼心性,自己却因一时烦恼而自怨自艾,这样下去终是枉自蹉跎,自毁一生。
刘秀谢道:“闻君一席话,秀茅塞顿开。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欲往何处?”
少年咯咯一笑:“大哥言重了。小子新野邓禹,字仲华。不日将西学长安,特来舂陵拜别亲友。方才听先生唤作刘秀,莫非正是那刘伯升之弟?”
刘秀听一少年都闻大哥声名,心中不快,面有愠色:“在下正是那不成器的刘文叔。”
邓禹见刘秀不悦,呵呵一笑:“倒是小子失言,惹恼了足下。还望念我童言无忌,莫要与我计较。只是不明足下为何枉称自己不器?”
刘秀深深一叹:“唉,在下岂敢抱怨先生。其实都怨我自己。正如先生所言,兄长早已声名鹊起,而我也已二十出头,却只懂耕桑农作。人人都知道大哥一方豪杰,又有几人知道刘秀有何所长?其实原本对这些虚名,我并不在意。可近日来突然醒悟,碌碌无为,终其一生何等悲哀。怎奈身无所长,徒劳感伤。”
邓禹见他触动真情,劝解道:“其实足下也不必过于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观足下便有可取之处,只是还未显山露水罢了。”
刘秀一愣:“愿闻其详。”
邓禹理了理思绪,侃侃而谈:“足下虽然郁郁难以得志,尚有四善,远非世间张狂骄纵之人可以相提并论。其一,处事低调,不作张扬。虽显得沉闷,但只有禁得住寂寞,才担得起大任。其二,吃得了苦,忍得住事。堂堂汉家宗室血亲,却忍得住他人非议,躬耕于南亩。其三,性格倔强,不循常人。刘伯升声名远扬,寻常人自当引以为荣,而足下却似有不悦,引以为耻。其四,亦是重中之重——轻不言弃,树立远志。虽然此刻足下心存困惑,但已有立志之愿。若足下持之以恒,未尝不能实现心中夙愿。”
刘秀听得脸色数变,惊叹一声:“先生当真奇人也,秀当真白活了这二十余载,寥寥数语,令秀豁然开朗。若先生不弃,秀愿师从先生,还望先生教我。”说罢,长揖不起。
邓禹忙下马来,虚身避开,深深一揖:“足下言重了,小子年仅十三,学识浅薄,如何教得了足下?若足下不嫌小子鄙陋,愿与足下相交为友,同学同游,岂不快哉?”
刘秀乐呵呵地笑道:“那便从先生之言。秀虽早年读过几年私塾,但学问远不如先生,还请先生莫嫌我愚笨才是。”
邓禹相视而笑:“呵呵,我看咱们还是莫要先生长小子短的,就以表字相称,方显得亲近。”
“那就依仲华所言。今日与仲华相见恨晚,若方便,还请仲华入寒舍一叙。”
邓禹面露难色:“多谢文叔盛情相邀,只是我三日后便要西去长安求学,实在不便久留。今日能与文叔相识,三生有幸,待禹学成归来,再与文叔把酒言欢。”
刘秀惋惜道:“那真是可惜,才刚刚与仲华相识,便又要分离,好叫人伤感。既然仲华有要事在身,秀也不便强留。此去路途遥远,还望仲华一路保重。”
邓禹拜别:“山水相逢,后会有期。文叔若能自强不息,自有功成名就之日。保重!”说罢,起身上马,依依不舍地渐行渐远。
刘秀望着邓禹远去的身影,回想着方才所说之事,心中阴霾一扫而尽。仔细揣摩着邓禹对自己的评价,深感十三岁的少年便有此见识,日后必然成就非凡。长安!长安!刘秀不禁充满了向往。大哥游学长安有了今日之势,邓禹如此人物亦要西学长安。长安啊长安!我刘秀去得了长安吗?
刘良,字次伯,乃刘秀兄弟叔父。汉平帝时,举为孝廉,任命为萧县县令,治县数载,政务清明。及其兄长刘钦病逝,刘良接过刘秀兄弟姐妹几人,代为抚养,视若亲出。居摄元年,王莽称假皇帝。南阳安众侯刘崇不满刘氏天下为外姓所窃,起兵反莽,非但没能复兴汉室,反为王莽所诛杀,其族尽灭。自此王莽对刘氏宗亲充满警惕,然而初登大位,国家尚不安稳,若对刘氏处置牵涉太广,只怕朝局愈发动荡。故而对刘氏宗亲或罢免,或监视,或征入朝为质。刘良在此窘境中,受同僚排挤诋毁,心灰意懒之际,索性挂印辞官,归家闲居。及王莽正式登基君临天下,废汉国号,除了其亲信刘歆一族越加荣耀之外,其余刘氏宗亲皆被削除爵禄。诸多宗室子弟家道中落,生活艰辛。刘良家境虽然并不殷实,却时常接济族中子侄。
这日,刘良微恙,正在家中休养,有客人过府探望。来者三人,却是来歙和刘祉、刘嘉兄弟。
来歙,字君叔,是刘秀姑姑之子,新野人士,与刘良常有来往,对其家中子侄也都十分熟稔,和刘秀最是亲热。
刘祉,字巨伯,乃是刘秀族兄舂陵康侯刘敞之子。刘敞父子同征入朝,却正遇上南阳刘崇起兵反莽的时节,刘祉阴差阳错,被御林军锁拿下狱。刘敞多方打点,才保刘祉获释。后来刘敞在京师郁郁而终,刘祉不得袭父爵,在长安的生活都几乎成了问题,只得转道回了舂陵祖宅,勉强度日。
刘嘉,字孝孙,乃刘祉叔父刘宪之子。自幼丧父,被刘秀父亲收养,待其一视同仁,与伯升一起送往长安游学,与刘秀兄弟甚是亲爱。学归舂陵后,有意于来歙之妹,两家本就有些亲缘,来歙又生性豁达,遂亲上加亲,结为姻亲,倒成了郎舅关系。
刘祉、刘嘉兄弟二人常受刘良接济,听闻刘良卧病休养,恰逢来歙正做客刘嘉府中,便一同前来探望。正当四人聊得兴起,门外传来刘秀声音:“叔父可在家中?”
刘嘉听到刘秀拜访,起身掀起帘子,冲着刘秀笑道:“文叔,你来得倒巧。”
“是孝孙啊。”刘秀有段时间没见到刘嘉,笑着问道,“叔父可在?”
“在的,君叔和巨伯也来了。可巧我们正谈你,就听到你的声音。”
刘秀听来歙也在,忙随刘嘉进入堂屋,向叔父与表兄见礼。
“侄儿听闻叔父染了风寒,便忙去山中采了一些甘草,为叔父驱寒。不知叔父可曾好些?”
刘良欣慰地看着刘秀:“秀儿快坐。我不过夜间受了些风,不碍事的,反而劳你们牵挂了。”
刘秀笑道:“叔父不必挂怀。侄儿入府拜见,一是探望叔父,二是向叔父辞行。”
刘良心中猛然一颤:“辞行?秀儿欲往何处?”
“侄儿多年来一直为了生计操持农务,以至于学业荒废。为长远计,侄儿欲往长安游学,求个前程。侄儿不在身边陪伴左右,还望叔父保重好身体。”
刘良听罢,久久沉默不语。现下世道不遂人愿,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又岂是真才实学能左右命运的?可又不忍心打破刘秀的一片热忱和希望,更怕刘秀向来老实本分,若只身远行,恐受人欺凌,故而甚是放心不下。
来歙瞧出刘良心思,劝解道:“舅父,文叔一心求学,此乃正道,你若是放心不下。那我就随他走上一遭,也省得你在家担惊受怕。”
刘祉、刘嘉也直劝:“是啊,叔父,族中亲友多曾受业长安,文叔年纪还轻,若不明经颂理,求取功名,难道还要做一辈子农夫不成?”
刘良微微一叹,心道:尔等哪知我心中所困惑之事啊!许久才问:“此事告知你兄长了吗?”
刘秀不忍看着刘良伤心,低头答道:“待辞别叔父后便去。”
刘良依在榻上,考虑再三:“秀儿,自你父亲离世后,我便将你兄弟几人当作自己亲儿一般。你性情忠厚沉稳,不似你大哥那般张扬,我对你也最为放心。既然你已决意如此,我也不拦你。我予你书信一封,荐于郡府,或可换得郡府荐书。长安达官显贵云集,定要谨言慎行,莫要惹祸上身。来歙为人稳重,办事干练。既然他愿意陪你同去,我自然是放心的。此去旅途劳苦,不似家中事事如意,还要多听你表兄之言,莫要擅作主张,招惹是非。”
刘秀强忍泪水,跪倒在地:“秀儿牢记叔父叮咛,定不让叔父忧心。”
刘良起身扶起刘秀:“你等等。”说完转入内堂。许久才出来,递给刘秀一个包裹。“这里有书信一封,《尚书》三卷,大钱五贯。你莫要推辞,长安不似南阳,开支用度甚大,且学业岂是一朝一夕之事,料你定要逗留数年。你若要叔父放心,就都带去。”
刘秀低着头,不让刘良看到自己滑落的泪水,接过包裹,一揖到地:“多谢叔父。”起身之际,轻轻拭去泪痕,唯恐刘良瞧见,心中更加难过。
刘祉拍了拍刘秀:“文叔,长安虽然繁华,但须牢记,南阳才是故乡,若有不快之时,便想想家乡父老兄弟,想想家中的油馍和板面,我在长安那几年,每每心中苦痛之时,就是这样过来的。”
刘嘉却在旁边笑道:“巨伯,你看你说的,文叔还未去长安,你就提这些伤心之事,莫扫了文叔兴致。文叔,长安比南阳可要阔绰多了,仅一个东市就比宛城几个集市合起来都大。南北艺人、四方商贾络绎不绝,天下奇珍令人目不暇接,当真是赏心悦目。说不定相中哪家姑娘,自此安家长安,不舍得回南阳了。”
来歙忙打断道:“孝孙你快快打住,文叔此去实为求学,哪似你整日只惦念玩乐。”
刘嘉不以为然,觍着脸笑道:“那也要劳逸结合,才有益学业。”
来歙懒得再去和他饶舌,转与刘秀约好时日,又向刘良拜别:“舅父,你且在家中安心养病,我这便回新野收拾行装,必护得文叔周全。”
“那便劳烦你了。”
刘秀也向刘良一拜:“叔父保重,侄儿去了,待我学业有成,再回乡孝敬叔父。”说罢,与来歙一同离去。
刘秀拜别刘良,又辞谢来歙,转身来到刘府上,正遇刘同刘赐、朱佑、邓晨射箭。刘本就一身武艺,箭法更是了得。但见他一身劲装,身姿挺拔,一张硬弓在其手中恍若无物,轻松张满,宛如新月,箭若流星,连中靶心,引得旁人阵阵喝彩。刘秀远远地望着刘的身影,心生羡慕。定了定心神,信步上前,与诸人见礼。
刘细瞧刘秀,见他眉宇间已无焦灼之气,知其已从上次深谈后的迷茫颓废中解脱出来,和声问道:“三弟几日不见,诸事可还顺心?”
刘秀笑答:“这几日倒也无他事,只是尽心做完农活,还去了趟宛城卖了余粮。颍川来了几家大商,粮价给得颇为丰厚,不枉我今年一季劳苦。”
刘见刘秀神情愉悦,知其心结打开,也为他高兴。“那便好。叔父近日身体不适,我去探望时,他还不住念叨你,只是正值农忙时节,叔父怕耽误你活计,也未让我告诉于你。既然你已无他事,不妨去陪他老人家几日。”
刘秀听刘提及叔父,想起刚才分别时叔父难过之情,不由心中伤感,微微一顿,说道:“我正从叔父家中而来,巧遇表兄来歙,巨伯和孝孙兄弟俩也在。叔父今日气色渐佳,已无大碍。”
“哦?君叔何时来的?也未曾听说,那我这便去拜会。”
“大哥不必去了。我出来时,表兄已回新野了。”
刘有些失望,却听刘秀接着说道:“大哥,今日此来特向兄长辞行。我决意如你一般,游学长安,不再自甘平庸,定要有所长进。”
“长安?”众人皆感意外。
刘心中却十分欢喜,看来那日言语相激颇有成效。刘心中虽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有心学业,何处不能读书?莫非仅是因为南阳偏隅,长安繁华之故吗?”
邓晨也劝:“是啊,你大哥所言在理,读书不在于去哪里读,而在于用心去读。你若只是凭一时冲动去往长安,还不如在家安心苦读来得实在。”
刘赐也不住劝阻:“文叔,非是为兄贬低于你,荒废学业数年,以你所知,未必能跟上进度。好高骛远不如脚踏实地。你如想读书,不若学于刘良叔父,待学业小成,再去长安为时未晚。”
刘秀沉默不语,自己反复斟酌才下决心,却不被众人看好,就连大哥也不甚赞同,失落之情油然而生,但想至自己已过加冠之年,不愿再过平淡无奇的生活。人或许都是这般,永远不会满足于自己所处的位置,都渴望探寻一番新的天地,或许离开了眼下衣食无忧的生活,自己会有崭新的际遇,又或许会碰得头破血流,最终依旧发现眼下的平淡才是自己真正所渴望的。但那又如何,自己经历了,才会觉得可贵;失去了,才会学着珍惜。更何况阴丽华年已十三,若再不抓紧时间,奋发图强,恐怕就算自己有机会衣锦还乡,阴丽华也已嫁作他人妇。虽说目下不过是一厢情愿,阴丽华连刘秀何人都不识得,但只要经过了自己的一番努力,将来即便未能如愿,也已尽人事,总好过空留余恨,暗自伤神。经过这番激烈挣扎,刘秀倔强地说道:“多谢诸位善言,但秀心如磐石,绝不动摇。不瞒各位,前几日秀偶遇一白衣少年,唤作邓禹,年方十三,却已才华横溢。如此才俊也要去长安游学,秀学业不精,更要自强不息,迎难而上。”
“邓禹?”刘奇道,“伟卿,这邓禹可是新野邓仲华?”
邓晨一笑:“若是如此年纪,想必是他无疑了。此子自幼熟读经史,不仅学识渊博,更是涉猎宽广,实乃百年不遇的奇才。”
刘秀听闻邓晨之语,方知仲华贤弟竟如此了得,不禁为能有缘相识而备感庆幸,不由得对长安之行愈发向往。刘也为刘秀能结识这样的人物而高兴,若是刘秀能得邓禹青睐,那此去长安,即使学业无成,也已是获益匪浅。想到此处,刘说道:“既然你意已决,那便由你西去。开支用度自有为兄担负,你不必为此烦恼。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待为兄这几日收完账目,就陪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刘秀见刘不再阻拦,心中欢喜:“多谢大哥美意。秀虽然生活拮据,但好在这几年也稍有些许积蓄,料想足够长安数年用度。秀年幼时常得叔父与大哥周济,如今已长大成人,若还一味靠大哥过活,还有何颜面可言?再者,秀此去一为求学,二也为自己有所历练,若有大哥陪伴身旁,虽省去诸多麻烦,但秀却失去独当一面的机会。且家中片刻离不得大哥。秀家中那几顷田地还有劳大哥寻人打理,莫等秀归来之际,沃土变成荒野,那秀岂不断了生计?来歙表兄已答应陪我同行,待安顿下来,我便修书由表兄带回,以报平安。”
“既如此,那便随你。此去长安,多与那邓禹亲近,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家中诸事,你自不必挂心,在长安只须顾好自己。至于学业,若有所成自是最好,若进境缓慢,也莫过于自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况你荒废学业多年,根基不牢。”说罢,刘解下腰间长剑递与刘秀。“此剑你带在身边,一者用来防身,二者以壮声势。大丈夫在世,自当仗剑行走天涯,即便不能创一世功业,也当横行天下,笑傲江湖。”
刘秀接过长剑,向刘一拜:“秀谨记大哥教诲,定不负大哥所望。”
朱佑在旁笑道:“过两日我亦要回复阳去,我便与你结伴而行,送你到宛城再走。”
刘秀大喜,朱佑来舂陵有些时日,却还真未见过几次,此去长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乡,若与朱佑同行,倒也能与他亲近一番,遂将与来歙约定的时辰告知朱佑,便拜别兄长,回家收拾行囊去了。
三日后。
来歙早早来到新野西门。天色尚未大亮,几颗寒星还在闪耀,朦胧的晨雾中,城门刚刚开启。一只老鸦突然惊起,飞上城头,兀自叫嚷个不停,引得门吏几声咒骂,随即懒散地靠在墙上打起盹儿来。两个老叟正拖着扫帚清扫街道,路边的商铺还未开业,门板的缝隙里透出一丝灯光。一个卖面的小摊倚在街角,虽还无人光顾,店家还是忙碌地张罗着。还未到深秋,可夜尽时的雾气已经透着冰冷,看着热气腾腾的汤锅,来歙不禁一哆嗦,走到面摊前,把行囊和防身的棍棒随手放在桌上,叫了碗汤面。
热乎乎的面食下了肚,人整个暖和起来。来歙心满意足地喝着汤,思量着一路行程如何安排。正在此时,就听身后有人招呼。
“让表兄久等了,秀深感不安。”
来歙边说不碍事,边转身过来。见刘秀正拱手行礼,朱佑与邓晨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刘秀平日卖粮用的大车停在身后,一头白嘴黑驴拴在车头,吧唧吧唧地磨着嘴。
来歙笑着向朱佑、邓晨点个头,算打了招呼:“我原以为你会自舂陵而来,还一直望着城门外,未料你会从城中出来。”
“路途遥远,若无个脚力也甚是不便,就与仲先昨日来了新野,在集市买了这头犟驴。顺道看了看二姐,昨夜就宿在姐夫家了。对了,仲先要回复阳去,正好和我们搭伴去宛城呢。”
“原来如此,你们可曾用饭?这店家面食尚可,暖暖身子也好赶路。”
刘秀答道:“我们已在姐夫家用过早饭。我等这便趁早起程吧。”
三人辞别了邓晨,一路向北。
不觉出了新野地界,旭日东升,渐渐暖和起来。秋色宜人,三人边走边赏,兴致正浓。远远瞧见几个盐吏从前方奔来,神色颇是慌张。
来歙远远问道:“几位公人,何事如此慌张?”
“莫问了,快跑吧。前面有狂徒遮道。我等运盐归来,盐包都失落了。我劝尔等也莫前去,免得伤了性命。”
刘秀心中一紧,望向来歙,还未开口,就听来歙又问:“敢问公人,有多少强人?”
“约莫二三十人,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甚是吓人,你们也莫要逞强,速速离去吧。”说罢,头也不回,气喘吁吁逃命而去。
刘秀哪见过这等阵势,有点不知所措。朱佑紧了紧腰带,拔出佩刀,拍了拍刘秀肩膀:“文叔莫慌,好歹我与君叔习武多年,二三十贼人还不放在眼里。那些匪人多是欺软怕硬,且看我与君叔杀散他们。”
来歙也提起木棍,安慰道:“仲先所言不假,你莫要紧张,且在我二人身后,留神便是。”
刘秀听二人如此一说,也激起了心中豪气,拔剑在手,说道:“表兄与仲先莫要顾我,我与你们同去。看那些小贼能奈我等如何。”
转过一道路口,三人远远瞧见一群贼人围作一团,却与一名皂吏正在厮斗。
但见那人虎背熊腰,一身气力,白面长须,怒瞪双目,赤手空拳对阵群贼,毫无惧意,数名小贼倒在脚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其余贼人见他勇猛,虽然持有兵刃,亦不敢上前半步,只是将他团团困在中央,远隔数步对峙起来。
三人见状,高呼“杀贼”,冲将过来。
群贼正专心找寻那人破绽,忽闻背后有人杀了过来,顿时慌了手脚,也未敢细瞧究竟来了多少援手,匆匆捡起散落的盐包,连倒地的同伴都顾及不得,四散逃去。
那官吏见贼人退去,松了口气。向刘秀三人拱了拱手:“多谢诸位义士仗义出手,否则怕还要耽搁些光景,误了归期。”
刘秀不禁赞道:“官人当真好武艺,独战群贼,面不改色,真真了得。我三人也未帮上什么忙,官人不必言谢。敢问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在下南阳冠军人士,名唤贾复,字君文。现为县府掾吏,受老爷派遣,与诸吏迎盐河东。不料遭遇贼人,在下还当速回县府,省得那几个软骨头在老爷面前中伤于我。今日有劳各位援手,容贾某改日答谢,就此告辞。”说罢,背起身边盐包,大步离去。那盐包稍一打量,便知足有百十斤重,在他手中却恍若无物,转眼就看不到背影了。
别了贾复,未过多久,便到了宛城。宛城乃南阳首县,城墙高大,街市繁华,人口众多。远非新野、舂陵可比。三人在城内用了午饭,稍憩片刻,刘秀、来歙辞了朱佑,自行往长安而去。
刘秀头一次离家这么远,事事觉得有趣。看不尽的湖光山色,问不尽的南北奇闻。来歙一一指点解答,听得刘秀兴致盎然。正聊着,远远望见山坡下的野地里,一大群衣衫褴褛之人埋头采摘着什么。旁边支起一口大锅,下面架着柴火,热气腾腾不知煮着什么。
刘秀奇道:“表兄,我见那山下野草丛生,定无甚庄稼生长。那些人低身寻找,难道是采药山民?这么多人,再多的药草也早该被采干挖尽了吧。”
来歙细细一瞧:“那些可不是什么药农。如此落魄,怕是遭灾的流民,无粮可食,只得刨些个野菜草根果腹。”
“近些年倒还算得风调雨顺,何来如此多的灾民?”
“你久居南阳,对东方之事有所不知。去年齐地、东海闹了蝗灾,官府不加抚慰赈济,任灾民自生自灭。许多人流离失所,四处逃荒。不少人为了活命,落草为寇。你我先前遇到的那伙贼人,多半就是由此而来。听闻齐地不少强人占山为王,颇具势力。琅邪有唤吕母者,家境殷实,资产数百万。因与官府结仇,倾尽家财,结交少年英豪,相聚百人,杀官复仇,流亡海中。不少流民投奔吕母,众至数千,攻破城池,就连官军都无可奈何。”
刘秀听闻,心中暗道:“难怪大哥言天下将变。官府视百姓为草芥,百姓自然视官府为仇雠。”
来歙见刘秀半晌不语,催促道:“我二人还是速速离去。流民与强盗有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饿急眼了,什么事端都做得出来。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还是避开为妙。”
就这样行了几日之后,二人已入关中地界,官道上渐渐人多了起来,不时能看到来自四方的车马、游学的士子,还有不少携家带口往长安讨活计的青年。
正走着,路遇一书生斜坐道边,靠着一棵老树,满头大汗,一脸焦虑。见刘秀二人走过,忙唤道:“两位兄台留步。”
刘秀停了下来,问道:“足下何事唤我?”
那人整理一番被汗水浸透的衣帽,拱了拱手:“这位小哥,在下不慎扭伤了脚踝,见二位兄台路过,可否载我一程?”
刘秀听罢说道:“我二人亦要去往长安,正与你同路。”伸手将那书生扶将起来,坐到车上,再把他行李也一并载上。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坐稳当,向刘秀一拜:“多谢小哥仁厚。在下彊华,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刘秀两人自我介绍,问道:“彊兄可是去长安求学?”
“正是,刘兄去长安何干?”
“我亦是求学长安,正好与彊兄做伴。”
彊华笑道:“那当真是天意如此,使你我二人相遇。因果循环,茫茫中自有定数。”
刘秀听他这都能扯出些“大道”来,不由得呵呵一乐,一路东聊西扯,倒也热闹不少,不觉已依稀可见长安巍峨的城楼。刘秀心中感慨万千:“长安,我刘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