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爱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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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紧挨着阳台的书房里透射出老式电脑屏里的蓝光,倒映在季海滨的镜片上——他只有在写小说和看电影时才会戴上这副眼镜——此时他已经在书桌前干坐了三个多小时,目睹网友们的跟帖逐步升至十万以上,估计很快就要上热搜了。

一街之隔的工地里虽然挂着“春节快乐”的横幅,但直到这个点仍在叮叮当当地施工,和窗外空调主机的运转声混杂在一起,很好地印证了“工作使我快乐”的真谛。

无视了主编的夺命连环Call(呼叫)后,季海滨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不做任何回复。他一直看着小说结尾处的那个“完”字,像是参加完了一场葬礼。

“我不想再写了,我觉得是时候结束了。”季海滨站在主编的办公室里,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王主编心平气和地关上门,在把手上挂了个“请勿打扰”的牌子,随后降下窗帘,点燃一根烟猛抽掉一半:“说结束就结束,想什么呢你!”

“合同到期了,我真的不想再写这玩意儿了。”

“你一说到合同,我还就真的……”王主编从抽屉里取出合同丢到季海滨面前,“签了吧!”

季海滨随手翻了翻:“这次直接一来就十年?十年又十年,再写下去我就五十岁啦!”

“五十岁怎么了,我不也五十多岁了吗!你不写这个还能干什么呀?!”王主编唾沫横飞,“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不都是靠‘七少爷’赚来的吗?没有‘七少爷’你以后怎么活?房贷都还不上吧!”

季海滨将新合同合上:“再约吧!”说完拉开了主编室的门。

“什么叫再约吧?马上就过年了你别给我出幺蛾子!”王主编看着季海滨走出去的身影和员工们那一张张窃喜的面孔,“你回去好好看看网友们的跟帖,反省一下,别装过头了你!”

一辆复古三轮摩托车在午饭时间杀到世贸天阶旁的嘉里中心,侧位上摆着满满的粉色玫瑰,摩托车小哥摘下头盔,在往来女性怀春的目光中抱着花儿硬朗地走进写字楼。

“你好,麻烦你叫一下许晨曦小姐。”鉴于前台小姐已经被电晕,摩托车小哥不得不又说了一遍。

一身工装的许晨曦恰好和同事们回到公司,她礼貌地接过玫瑰,向摩托车小哥道谢,两人显然已经挺熟。

“又是他吗?”许晨曦问。

摩托车小哥点点头,诚恳地说:“许小姐,你可一定要守住,让他追你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我们店给你送锦旗。”

许晨曦不好意思地笑笑,抽出一枝玫瑰送给摩托车小哥:“要不下次你就别送来了,我也不会责怪你们的,每次送都这么一大把,我都没地方放。”

迟迟没有离去的同事们带着艳羡且妒忌的神色酸了两句,无奈这种程度的酸就像丢进清水里的柠檬片,反而提升了口感。

季海滨坐在公交车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冬日的暖阳穿过玻璃照在脸上,让人极度易睡。

穿过乌鲁木齐中路后,季海滨打了个哈欠,看到长乐路的路牌竖立在街口。这条三公里左右的小路两边种满了梧桐,因为入冬的缘故,树枝上的叶子全都掉干净了,透过光洁的枝干往西北方望去,可以看见静安香格里拉的双子塔。

他选了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入座,手边的书架上就有一本史明智(Rob Schmitz)所著的《长乐路》。眼前的一切都和书中开篇描述的景象贴合:“一个胡子拉碴的乞丐坐在人行道上吹着竹笛,情侣们手牵手地从他身边经过;汽车鸣着喇叭,歪歪斜斜地绕过两个相互对骂的男人,他们正在为究竟是谁撞了对方的车争执不休;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聚着围观;一个老妇拄着拐杖,正对一个卖荔枝的小贩骂骂咧咧,以表达自己对价格的不满;街上的其他人顺着人潮趔趄向前,空气中不时飘过一阵鲜肉包子铺冒出的热气的香味,夹杂着汽车尾气甜丝丝的味道……”然而更讽刺也更残忍的是:“对于马路中段上海第一妇婴保健院的新生儿来说,他们将在今日迎来生命中的第一天;对于马路西段华山医院急救室里的另一些人而言,可能马上就要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等待咖啡的时候,季海滨打开微信,给马费发了条信息:梦还是得做。

马费迅速回复道:Be real。

季海滨还想再说点什么,许晨曦的视频呼叫出现在屏幕上。

“最近好吗?”许晨曦给出一道七分甜的笑脸。

“我们前天刚通过电话,好不好你还不知道吗?”季海滨说。

“那还不是因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许晨曦乐呵呵地说,“年前老家有个同学会,你来吗?”

“我不去。”季海滨干脆地拒绝,“我什么时候参加过这种傻了吧唧的同学会?”

“但我想见你。”许晨曦说。

“你可以来上海啊!或者我去北京。又或者,我们去个别的什么地方。”

“你知道我喜欢那种置身在人群中偷看你的感觉。”许晨曦说,“我们坐在同一张圆形的酒桌上,各自应对身边的人,但你知道我在看你,我也知道你在看我,其他人就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多好。”

服务生端上咖啡,看到屏幕里施展着得意笑脸的许晨曦,很绅士地点了点头。

许晨曦也娴熟地回应了一下,待服务生离开后,季海滨撕开糖包问:“哪天?”

得知儿子要回一趟老家,正远在西北和同学聚会的母亲来电叮嘱季海滨见到父亲后,好好问问他最近一直吵着要复婚是什么意思。

当通话进行了四十多分钟后,季母显然还意犹未尽,不但把季海滨老爸最近的反常举动说了好几遍,还来回告诫儿子,如果回去看到“那些人”,千万不要多说任何话,以前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现在没人给他们做事了,只能玩“文字狱”了。

关于家里长辈之间的纷争,季海滨听了有二十年,以前他年纪小,家里发生争吵还会稍微回避着他点,比如年夜饭的桌子被掀掉后至少还会撒个谎说是不小心弄翻的……但自从他上了大学,仿佛就自然地被赋予了倾听家庭成员之间相互贬低、嘲讽的义务。身为长孙,他既是裁判又是必争之地。懒得去梳理这些繁枝末节的季海滨最终成了父亲和爷爷口中的“叛徒”,用奶奶的话说,他被母亲用金钱收买了。这话传到母亲耳中,母亲觉得可笑,在她看来,如果不是自己嫁的这家人拖后腿,她会更成功。

感情中最好的状态是你看得上我,我也看得上你,所谓王八看绿豆——对眼了;其次是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这样也省得相互折磨,节约了时间、珍惜了生命;但季海滨的父母很不幸地在忍受了对方近三十年后才分开。

因为这些家庭变故,季海滨很少再回老家,其实他一直都不喜欢家乡,更没什么思乡之情,相反,他很讨厌这个落后闭塞且坐井观天的小城。比起经济上的贫瘠,精神上的萎靡更令季海滨憎恶。他觉得集中在自己身上的不论有形的还是无形的痛苦,都源于这个各方面起点都极低的故乡,所以每次回去都像受难一般。这样想来,他很感谢那场家庭变故,让自己有了充足的借口远离病源。

从上海回老家只有三百公里,但却需要进行一套繁复的步骤,他只能选择先前往最临近老家的一座有高铁的城市,在那儿换乘大巴。大巴司机为了节省运营费用,也只会走一小段高速,最后再沿着运河岸边的省道开上个把钟头。

沿河的这段路在夏天的时候还算好看,杨柳树长得很茂盛,河岸和湖岸并排延伸,运河里的船只载着泥沙和石块缓缓前行,鹈鹕和熟悉水性的孩子们一起嬉闹着往水里扎猛子。

许晨曦直接把自己的私家车开进了长途客运站的停车场,季海滨一下大巴就看见了那辆挂着京A车牌的Mini Cooper。

“我已经帮你把酒店订好了。”许晨曦等季海滨系上安全带后说,“你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胖了。”

“怎么你也这么说?酒店多少钱,我转给你。”

“还有谁这么关心你?”许晨曦侧过脸白了季海滨一眼,愠怒地说,“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要给我转钱。”

季海滨笑笑:“你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什么好话呀,我只是有点感慨,回到家乡居然住酒店。”

“我收到你的明信片了。”许晨曦说,“干吗叫我‘长泽雅美’?你不知道明信片都是前台第一个收吗?我都被全公司群嘲了。”

“作为一封在夏天从镰仓寄来的明信片,收信人不该是‘长泽雅美’吗?”

当车开到酒店前的路口等红灯时,许晨曦绕回到前一个话题:“你又不愿意住我那儿,活该住酒店啰。”

“不是我不愿意,这儿毕竟不是上海、北京。”季海滨看着窗外丝毫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和电动车,“这里的某些人比较恶心。”

“你怕别人说我们闲话?”许晨曦问。

季海滨点点头:“怕。”

“那一会儿到了聚会的地方,我们要一起进去吗?”

“也没那么严重吧?”季海滨说,“就说在门口正好碰到了呗!”

仪表盘上的左转指示灯富有节奏地闪烁起来,许晨曦哼哼了两声:“You terrible liar(你这个大骗子)。”

但这是为什么许晨曦认为自己能和季海滨形成这种关系的原因之一,他知道如何当一个不擅自介入的聆听者,他知道如何把话说得直白、有趣而不捅破秘密,他知道所有自己想要他知道的。

“你可有怀疑过我?”许晨曦在和丈夫结束完一场例行公事后问,她能感受到在过去十分钟里形成的一切假象,眼神、触碰、接吻、汗水……

“怀疑你什么?”丈夫似乎还沉浸在回味中。

许晨曦下床,从自己包里取出一盒开过封的避孕套,丢在丈夫手边:“原来你喜欢用这一款。”

那小方盒上的字在丈夫看来异常刺眼,当晚便收拾了几套简单的换洗衣服离开了家。

当关门声响起时,许晨曦甚至有些窃喜,她可以不用去当那个首开纪录的恶人了,而那盒从丈夫公文包里翻出的避孕套还在床上。

身为一名多年未归的游子,季海滨感叹最多的就是家乡酒店业的蓬勃发展,攀比成风的习俗让婚礼成为大众最直观的炫富比拼手段。

在过去的几年中,就季海滨所知,喜宴的排场从六十六桌上升到八十八桌,接着是九十九桌,然后又有一百桌、一百〇八桌、一百一十八桌……因此大小酒店不断修建扩张,生怕被群众的需求甩在身后。

而这些酒店的高级氛围也是上下一体的,当许晨曦驶入地下车库时,季海滨一度以为到了浦东的国金中心。

“要不我还是不上去了吧?”车开到停车位的时候季海滨说,“我真的不习惯这样的饭局,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多于四个人的饭局了。”

“那你白跑一趟多不好,我会内疚的。”许晨曦看着倒车镜说。

“看到你就够啦,明天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喝喝茶。”

许晨曦倒好车,拉起手刹,眼角笑成一道浅湾:“这么想看我,那还不多看几眼?”

若干只握着酒杯的手在季海滨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目光如实地落在圆桌正对面的许晨曦身上。在这个中型包间里,曾经的同窗们分坐在四张圆桌旁吞云吐雾,烟雾浓得盖住了墙上的禁烟标志。

此时距离高中毕业已有近十五年,好消息是,时光没有在这帮人身上雕刻下太多痕迹——可能时光也觉得在这帮人身上浪费气力太多余。季海滨暗自回想这毫无变化的十五年就顿觉气愤,十五年过去了,见的还是这帮人,吃的还是这些菜,聊的还是这类话题,桌上的人十五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早逝,可见生命寻常到令人发困。

唯一的亮点是,众人的打扮都不拘一格,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时尚触感。季海滨看着那盘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鲈鱼,突然鼻子很酸。他一向讨厌小城中的摩登男女,落伍的时髦加上乡土化的都市感,像极了土裁缝做出来的西装。

想到这儿,季海滨笑了出来,可偏偏这时全场安静,就像学生时代经常发生在晚自修时的情形,整个班吵吵嚷嚷,但突然会在某个时候全都闭嘴,一如有天使经过。

“哎!季海滨,我突然想起来,你也是写东西的吧,那你认识‘七少爷’吗?”一个女同学问。

季海滨看向那女生,摇摇头,但摇得不是很彻底。

“人家季海滨是立志要成为文学家的人,怎么可能和写网络小说的混在一起!”那女同学旁的一个男同学如此说道,不知道是在侮辱文学家还是在侮辱网络小说。

“我一个大学同学好像也在干这个,在北京一家什么影视公司。”这场饭局的组织者说,“混得那叫一个惨啊,没房没车,没老婆没孩子,我就搞不懂那些在外面死撑的人,出去上个大学还真就不得了了。要我说,回来考个公务员或事业编制什么的多好,铁饭碗,旱涝保收。”说着拍起胸脯,“就像我!”讲完这一大通后又转向季海滨,“你说是不是?”

“你这什么问题,人家去上海是干吗去的,要实现……文学和电影梦!”

坐在最远处的一个看起来最显老的同学说:“什么梦不梦的,都不如老老实实过日子。”

组织者听到这话,仿佛狗看到自己埋起来的骨头被发现一样,兴奋地去和那位显老的同学碰了碰杯:“什么都别说了,都在酒里。”

“我也不看网络小说,我就看根据那小说改编的网剧,可好玩了。”之前提起话题的女生说。

“啊!你也看了?我也看了,好好玩的。”

“我老公比我还喜欢看呢!”

“我要是也能穿越回去当个郡主就好了。”

“你说写这个的人得赚多少钱啊?”

女人们一旦找到共同话题那就没底了,而男人们则开始相互奉承。

趁着诸位对“七少爷”的热烈讨论,季海滨得以脱身。当他走出酒店,许晨曦从后面拉了一下他的手:“不好意思,是我硬把你拖来的。”

“没事,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以前什么样的人,现在还什么样,也算保持了初心。”季海滨笑着说,“你看,我不也全身而退了吗?”

和许晨曦一起走了两三个路口后,季海滨才反应过来:“你的Mini Cooper还停在酒店的车库里呢!”

“我知道,我想陪你走走。”许晨曦说,“再说了,老家就这么点大,来回走几圈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所以你是故意把我住的酒店订在其他地方的?”季海滨问,“要是订在刚刚吃饭的地方,我就直接上楼了。”

许晨曦露出被戳穿了小九九后的怒气:“看破不说破,还能做朋友,哪有你这样的男人,一点不考虑女生的面子。”

“你身边那么多费尽心思考虑你面子的男人,我要是不特立独行一点,怎么入你的法眼?”

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们从季海滨和许晨曦的身后跑过,男生们故意追打吵闹纠缠在一起,吸引着在路边小吃摊旁犹豫不决的女生们的注意。

“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吗?”许晨曦问。

“那时候的我比现在瘦多了吧?”季海滨说。

“但我比现在胖。”

“你不是说你那叫‘婴儿肥’吗?”

“那你还不是一样嫌弃我?说我该肥的地方不肥……”

季海滨停下脚步:“我那时候有说过这么下流的话吗?”

“不是你吗?要是别人说这种话我早就抽他耳光了。”许晨曦看着一对正在相互喂食的高中恋人说道。

季海滨顺着许晨曦的目光看到了相同的画面:“你要回去开车吗?还是我走路送你回家?”

许晨曦看了看时间:“才九点多,你现在已经过得这么养生了吗?”

凋敝的小城在即将迎来新年的时候更加懒惰了,那些在近年赶着时髦开张的餐厅、酒吧都已经纷纷停业,只有打着咖啡厅名号但只是供人玩扑克的场所里欢声笑语不断。

季海滨买了两杯口感低劣的热巧克力和许晨曦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吹着冷风,时刻表和广告牌被各种小广告贴满,而对面是一座漆黑的烂尾商场,那幅被放大了许多倍的快餐海报从他们俩念书时就挂着了,一挂就是十多年,可惜没骗来任何投资。

“你最近好吗?”季海滨问,“之前一直都是你在问我,我好像都没关心过你。”

“你终于发现对我缺乏关心了呀?”

“我不是不想关心你,是我觉得……你那么厉害,什么事都能搞定,而且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关心。”季海滨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所以,我们不是那种非要把话全都说明白对方才会懂的人,对吗?”许晨曦问。

季海滨沉稳地点头:“我觉得是的。”

一对母子从他们俩面前经过,儿子满面愧疚地推着车,母亲在旁边念叨着上次月考并不理想的成绩,并提醒儿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是不可能考上心仪的大学的。

“其实没那么重要。”许晨曦说,“我们当时就被骗了,以为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未来的人生就会坦荡,但根本不是这样,大学是人生最后的避难所。”

“但路要自己走,磨难要自己过,别人的忠告我们是不会听的。”

“你爸妈还是那样吗?”许晨曦略显尴尬地问,果然季海滨只是“嗯”了一声。

“那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个故事呢,写得怎样了?”许晨曦又连忙换了一个她觉得季海滨会有兴趣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依旧只有一个雏形和轮廓。”

“我觉得那个开头还挺好的,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完成呢?”

“可能因为很多东西我还没想好吧!”

许晨曦似是而非地认同着:“不过我确实能在文字中看出你的影子,甚至还有一点自己的影子。”

“可光有影子是不够的。”

“但我觉得你很有勇气。”许晨曦低声说,“我都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了。”

把许晨曦安全送到她家楼下,季海滨就离开了,在小城的中心地带又走了一圈。往返于施工现场的重型卡车来回呼啸,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又将有高楼拔地而起。

中途手机响了几下,他没管,回到酒店后才看,但只选择性地给许晨曦回复了一条:别闹了,早点休息吧,你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