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竟然牵了她的手
1
阳葵读幼儿园中班时,班里转来一个黏人的大朋友。
这位大朋友姓梁,名文康,就是觉得自己是——世界无敌巨无霸帅气,比蜘蛛侠还要帅气一千倍、英勇一万倍的梁文康王子。
而最让这位王子受不了的无疑就是幼儿园的午休了!作为一只比猴子还猴的灵长类动物,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从中午十二点半睡到下午三点?
然而,乖乖公主阳葵能。
梁文康为了尽到护花使者的责任,硬着头皮蹲在阳葵睡着的小垫子旁边拼拼图。拼到第三遍实在不能忍时,他看了一眼依旧睡得香甜的小女孩,偷偷溜出休息室,跑到操场上撒野去了。
操场上,棒球小组正在进行体力训练,体育老师一眼看见了梁文康这只猴子——
“梁文康你上哪儿去?这两天怎么都没见你!”
“老师,他跑到幼儿园中班去追小美女了!”棒球队伍里有男生抢着回答。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帅哥瞪了说话的男孩一眼。
“祁远你瞪我干吗?你自个儿好朋友见色忘义,怪我喽!”
梁文康从地上捡起一颗棒球,砸在那男孩腿上。
男孩抱腿倒地,哇哇大哭。
体育老师赶忙过去检查,祁远站在一边冷静地陈述:“他装的,球是软芯儿的,而且梁文康根本没用力。”
男孩嗷嗷直叫,装得更带劲儿了。
“你们俩去那边给我练挥棒!不到一百下不准回教室!”体育老师大义凛然地主持公道。
梁文康和祁远这对患难兄弟乖乖地躲到树荫下练习挥棒去了。
2
梁文康满头大汗地回到休息室时,发现大家都醒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圈儿呢。
圈子里面,两个小女孩正在小桌上下五子棋。
梁文康还是第一次看见阳葵这么认真的神情,女孩小巧的鼻尖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汗珠。
“欸,等一下。”
明明阳葵已经落了子儿了,耗子精凌文瑰硬是把子儿抠出来还给她,然后把自己上一步走错的子儿重新挪位儿。
“都改了三回了,落棋不悔没听说过啊!”小圈子里有人在抱怨。
“我爷爷还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呢!说话的都是小人!”凌文瑰骄傲地把下巴一昂,胳膊往外推,“爱看不看,不看就散!”
没人敢说话了。
梁文康挤进人群,耐着性子看棋盘。凌文瑰走五步能悔三步,阳葵脑袋再好,下得再认真,眼看着也快输了。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看着,替阳葵着急。只有梁文康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凑到凌文瑰身后,冷不丁叫了一句:“茜茜老师!”
孩子们四散而逃,纷纷往自己的被窝跑去。
凌文瑰下意识地往窗口看去,在这关键时刻——梁文康贱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然后——
“吧嗒!”一桌子黑白棋子儿“哗啦啦啦”滚得到处都是。
眼看着就要赢了,凌文瑰看了老半天窗外都没看见老师人影,知道自己被耍了,发起了大小姐脾气——
“刚刚是谁?有胆的给我站起来!我要让我爸爸教训你!让警察给你铐手铐!”
大家趴在自己小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谁都知道,凌文瑰的爸爸是警察局局长。
“你以后不要去惹她了。”阳葵拉拉梁文康的小被子,悄悄说,粉粉的脸蛋上神情很严肃。
梁文康闷了一会儿,问:“你想靠自己去赢她?”然后又自顾自咕哝一句,“她的手段不正经。”语气里有些许委屈和埋怨的意味。
“不是,我担心你被铐手铐,送到警察局去。”
阳葵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认真地回答。
梁文康在小女孩的黑漆漆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笑得有点开心。
3
日子过得很欢快,欢快到梁文康都忘了幼儿园中班也有数学课的。虽然不是当作正经的课一板一眼地教,但是一到十还是要数清楚的,三加七等于十也是要算清楚的。
一旦算清楚,那章鱼小丸子的账就算不清楚了。
梁文康一边战战兢兢地听课,一边实时监测阳葵的脸色。
“同学们!1加1等于几?”
“2!”
“1加2等于几?”
“3!”
“3加3等于几?”
有人开始数指头。
梁文康听到阳葵很快回答出来了:“6!”
老师继续:“6加4等于几?”
“10!”阳葵又是最快,凌文瑰扭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下课后。
梁文康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阳葵:“10减7等于几,你知道吗?”
阳葵眼睛都不眨地回:“3。”
梁文康心里一惊:“难道这小孩早就知道了?”
“你3块,我7块!买一碗章鱼小丸子!”阳葵提醒梁文康。
她真的知道了!她为什么知道了还不生气?梁文康正准备坦白从宽,一个念头闪过,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我问你,碗里有5颗章鱼小丸子,我们俩怎么分着吃?”
“你一颗我一颗分着吃!”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
梁文康笑成一只狐狸,乐得眼睛都快没缝儿了,对嘛!中班还没学乘法和除法呢!
“你放心!以后小康爷有什么,都跟你分着吃!”梁文康一把搭住阳葵的小肩膀,“走!小康爷带你逛小卖部去!”
4
“他竟然骗了我!”
阳葵站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字正腔圆地说出了这句话。
正在给图画书上的七仙女画络腮胡的梁文康手猛地一抖,铅笔尖断了半截,弹到八斤的头发里。
“好,阳葵同学回答正确。下一个!”
女孩坐了下来,推一推梁文康的胳膊:“老师喊你回答问题了,用‘竟然’造句。”
梁文康站了起来,不过脑子地回答:“妈妈竟然喊我去吃饭。”
耗子精凌文瑰嘻嘻笑起来,茜茜老师也笑了,梁文康的面颊有些发烫。
他以前都是这么造句的啊!如果用“温柔”造句,那就是“妈妈温柔地喊我去吃饭”;如果用“像……一样”造句,就是“妈妈像闹钟一样喊我去吃饭”。
从来没有错的!
梁文康一头雾水地坐下来。
“‘竟然’呢,是不敢相信的意思。打个比方啊,就拿阳葵同学刚刚的话来说,梁文康同学跟阳葵关系很好是吧?”
“那当然!”梁文康自豪地回答,凌文瑰翻了个大白眼。
茜茜老师继续:“那如果刚刚那句话是她对你说的,你竟然骗了她!就是她不敢相信你骗了她的意思。”
梁文康超大声地吼:“我没有骗她!”
惊飞窗外麻雀一大片。
“老师知道你没有骗阳葵,老师只是打个比方,你看你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是吧!这就是‘竟然’的意思,明白了吗?”
梁文康沮丧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明白,只是在心里不断地想:怎么办?我竟然骗了她……
真是做贼一时爽,心虚一万年啊!
5
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了好几天,梁文康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课也不好好听。
结果,他就这么错过了一次和阳葵同台演出的机会。
原来中秋节快到了,每个班都要准备三个节目,有一个节目是男女童演唱英文版《小星星》。
茜茜老师本来想安排阳葵和梁文康一起上的,两个小孩个儿差不多,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时一个有酒窝,一个有虎牙,站一块跟一对福娃娃似的。
可惜梁文康同学沉浸在“我竟然骗了她”中无法自拔,总是背不好英文歌词,老师一着急,就换了另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
一直到阳葵和那个小男孩站在礼堂舞台上,唱起“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时,梁文康才回味过来。
可惜,此时的他不得不乖乖坐在观众席里,和身边的爸爸妈妈一起看表演。
“看那小女孩多神气,还唱英文咧!我们家小子眼光不错!”梁爸美滋滋地做欣赏状。
中秋晚会的舞台上,星星形状的彩纸飘落,戴眼镜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相视一笑,小男孩牵起了小女孩的手,继续唱:“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舞台下,梁妈觉得自己手心里的小手在发抖。她回头看儿子,一瞧,吓了一跳:“康康,你哪里不舒服?怎么哭啦?”
舞台上,乐曲已近尾声,小男孩高高举起小女孩的手。
“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how I wonder——”
梁文康终于爆发了:“他竟然牵了她的手!”
因为太过悲愤而破音的小奶音,带着哭腔贯穿了整个小礼堂。
一圈人投来炽热的注目礼,然后,是海潮般的哄笑声。
梁爸梁妈赶紧向周围的家长同学致歉,特地向老师摆了摆手。
茜茜老师表示非常满意,不断地点头——梁文康同学终于学会了怎样用“竟然”造句。
历史证明,梁文康同学是从来不会让老师失望的孩子。
这一天的社团表演汇报舞台上,脱丧棒棒团以一曲由鹦鹉演唱、团员共舞的《海草舞》勇夺“最具表现力团队”,由P大校长亲自颁奖。自此,寂寂无闻的小破团一下子鲤鱼跃龙门,成了P大学子们口中津津乐道的魔性神团。
6
据说,这个神团之前还和学生会起过冲突,一度被赶出活动室。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范仁贤身上说起。
在公布了测丧等级之后,有新会员很担心自己的状态,举手提问:“你们不是脱丧团吗?我都已经是巨丧了,你们就没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生活不易,老天放屁,没治,”范仁贤吊儿郎当地开口,“小朋友,你得学会与丧共存。”
“共存?你们不是脱丧团吗?”
“不要着急——脱丧这个事情,就像走钢丝,你一急,刺溜一下滑下去就投胎去了,对吧!我们得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有技巧地走,又准又稳地走。说不准半路飞来了一只蚊子咬你,你躲一下你又投胎去了,对吧!那躲过了蚊子,万一场务不给力,钢丝断了,你不还是投胎去了嘛!”
范仁贤上下唇碰了几下,对方已经活过三生三世。
认真提问的小个子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气的,一张脸惨白。
“所以啊,脱丧这个事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还真不是骗你!”
小个子气得直哆嗦,脸色发青地冲出翠微居。
“哎哎哎!同学你不要信他!这个丧和抑郁它是两个概念!”梁文康赶紧亡羊补牢。
葛小英闲闲地补上风凉话:“你都说它了,一个字能劈出两个概念来?”
梁文康即刻从善如流:“喂喂喂!同学你不要信他!这个丧和抑郁是两个概念!”
“你们是正规社团吗?”一直站在角落里观望的一个鬈发浓妆女生一脸存疑。
“哟,那您是正经来参加社团的吗?”范仁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什么意思?”
“求脱丧的留下,求脱单的出门右转。”一直埋头看书的文学突然搭腔,“他们这群棒球运动员,也就过来撑一下场子,要加微信的赶紧加,要谈感情的出去谈。”
这话一出来,热热闹闹的翠微居没几秒就空了。
范仁贤冲文学比了个大拇指,往椅子上一瘫,一脸享受:“安静多了。”
阳葵好想告诉他俩,梁文康已经在心里把他们枪毙五百回了。
最终,除了范仁贤、文学、葛小英这三位固定老会员,祁远是梁文康拉来捧场的,路漫漫又是祁远骗过来的,只有阳葵和陶醉是主动报名的。
而陶醉那一双眼睛就跟长在文学身上一样,这么一一排除后,脱丧棒棒团这年迎新季其实只吸收了一个新社员——
那位在前天顺过他的章鱼小丸子,昨天抢过他的鸡排,今天刚刚美女救狗熊的,阳葵同学。
意识到这一点后,团长梁文康心痛到难以呼吸。
是心痛还是心动,和梁文康一起长大的好友祁远表示怀疑。
7
然而,留给梁文康心痛的时间不长,很快,学生会的两个工作人员闯进了翠微居。
“我们是学生会的,有人举报你们在学校饲养活禽,不好意思,我们来确认一下。”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手拿文件夹的女生。
一群人马上站起身,乌泱泱地挡住这两人,留给梁文康把女王藏起来的机会。
谁料那只傻鸟表演欲太旺盛,扯开喉咙直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一气呵成,梁文康想捏住鸟嘴,还被反啄了一口。
学生会的人眼皮一抬一落,手中的笔就记下了:“黄毛鹦鹉,确认一只。”
“不好意思,它有名字,叫女王。”
梁文康捏着黄毛鹦鹉,从人圈里走出来。
“不管它叫什么,它以后都不能待在学校了,麻烦你们今天把它处置掉。”黑框眼镜方脸男冷冰冰地命令道。
“明天我们会来检查。”跟屁虫女生补充。
“还有,活动室的时间到期了,明天之前,也请你们一并收拾干净,上交钥匙,离开翠微居。”
“到期了?”梁文康一头雾水。
“明天我们会一并检查。”跟屁虫女生继续补充。
“那我们的活动室怎么办?现在申请教室还来得及吗?”梁文康追问。
“不好意思,刚刚有人举报你们社团,说你们名不副实,逃避社团责任,占用学生时间,还对学生进行言语恐吓。我们学生会经过讨论决定,这样的社团,不值得浪费学校公共资源。”
梁文康正打算抗议,跟屁虫女生立即举起右手表示stop(停止)——
“你们如果有意见,可以发起全校不记名投票。如果大家同意,重新赋予脱丧棒棒团拥有活动室的权利,那么我们这边无条件服从。”
不记名投票是P大的一个传统,如果有什么与校规校纪、组织原则相悖的行为,或相关活动,可在青蒲BBS上发布,让每一个学生做出自己的选择。
关键是,这么大个学校,百十来号社团,又有谁会留意一个小小的脱丧棒棒团呢?
留意的都是举报投诉的。
一圈人向范仁贤投去了愤恨的目光。
范仁贤脸厚到无所畏惧:“那要是全校同学都支持我们,你们能把学生会办公室让出来给我们做活动室吗?”
众人震惊到无语。
“如果你们能,我们也能。”黑框眼镜男轻蔑而不失礼貌地回复,“麻烦让一让,我清点一下翠微居的公用设施。”
“如果你们没事儿的话,麻烦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尽早离开。”跟屁虫女生复制粘贴了一下男生的表情,“客气”地赶人。
一群人稀稀拉拉地往外走。
“哎!别忘了把黄毛鹦鹉带走!”
“女王!”
脱丧团的所有老成员集体怒吼,把阳葵吓了一跳。
“什么?”学生会的人一脸不解。
“我说过了,它不叫黄毛鹦鹉,叫女王。”
梁文康指了指肩膀上的女王。女王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尾巴上的毛。
“有什么差别吗?”黑框眼镜男扶了一下眼镜,小声地抱怨,“这么大惊小怪的。”
“喂!四眼田鸡!”范仁贤冲他勾了勾手。
“你叫我吗?”黑框眼镜反手指自己。
“难不成喊她吗?”在范仁贤继续嘴贱之前,葛小英抢了先,她冲对面的女生轻蔑地抬了抬下巴,“她顶多算个跟屁虫。”
“你们——”跟屁虫女生气得噎住了,埋头掀起文件夹,把一堆社团注册表翻得哗啦响。
“怎么,要扣分吗?不好意思哦,我们现在可是大学生哦,没有班级纪律分可以扣哦。”范仁贤有些贱贱地摆摆脑袋,丧气的八字眉得意地挑起,活像愤怒的小鸟,“我说得对吗?四眼田鸡?”
“不好意思,我叫顾方正,她叫宋亚茹,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看得出来,眼镜男是压了再压,才没发怒。
“那女王也有名字啊!”
脱丧团再次集体出声。
“我告诉你,你现在感受到的屈辱感就是名字和绰号的差别。以后给鸟取绰号时,起码得先征求鸟的同意。”
很少说话的文学总结发言,带领大家浩浩荡荡地出了翠微居的门。
脱丧棒棒团自此成为P大历史上第一个开会开到一半被赶出活动室的团。
连人带鸟,好不凄惨。
“不要认真,认真就输了!”
女王吊儿郎当的学舌声,飘荡在弥漫着桂花香气的黄昏里,它还不知道,自己的流浪生涯才刚刚开始。
8
女王的流浪范围在脱丧团的成员家里,流浪时间……这家住两天,那家住三天,住到哪家家长把它轰出来为止。
女王先是被范仁贤接回家的。
刚好赶上范仁贤的艰苦岁月。
范爸范妈正集中发起儿子减肥大业的第二十轮进攻。
为了表示决心,他们俩也陪着吃素。就连女王也只能成天嚼叶子,嘴里能淡出个自己来。
范仁贤当然要反抗了,于是有事没事就拉着女王唱双簧。
范仁贤唱:“村里有朵小花,嫁给一只牛蛙,生个小胖娃娃。”
女王开启二重唱:“小花,小蛙,小胖娃娃!”
范仁贤问:“小花和小蛙都很瘦,咋小娃娃忒胖呢?”
女王在范仁贤的授意下,用整栋楼都能听到的魔音高呼:“因为成天吃素!”
范家已经有一个“犯人嫌”了,再添一个,两人——不对,一人一鸟,一唱一和,至贱无敌。
大概忍了两天,范爸范妈终于爆发了,一个拿着刀,一个抱着锅,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只黄毛鹦鹉给炖了,给小胖娃娃开荤。
鸡飞狗跳之下,女王正式入驻第二家——文学家。
文学家还真是一个真正的书香世家。
文学父母脾气好、教养好,每天给女王梳毛换食,早上跟着昆曲练两嗓子,中午闻闻墨香,晚上听一段钢琴小奏,小日子过得很好。
可惜,第二天,文学父母就去国外开会了,女王的淑女路线只开了个头。
乖乖女陶醉家明确表示拒收。大家心如明镜,知道她是为了文学才入团的,也没太把她当正式社员。
接着,换祁远家。
祁远家里是女王自己待不下去了。
太冷清,女王撒娇耍泼,费尽一切心机,最后只有空荡荡瘆人的回声。女王因此一天离家出走三十次。
路漫漫家可热闹了。
女王去的时间不巧,正值路漫漫家小侄子周禹城莅临指导。
四五岁的小男孩,简直就是混世无敌霹雳小魔王,猫嫌狗不待见,更别提一只孤独、胆小、脆弱又无助的鹦鹉了。
至于葛小英,她向来独来独往,没人敢去麻烦她。就连女王一听到她的名字,都哆嗦哆嗦身子。
女王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到梁文康家了。
并不是梁文康不想接待它,其实上周五晚上,梁文康还把它带回去住了一宿的。
梁文康家开了个麻辣烫小店,就在学校门口的小吃街上。
结果,一大早起来,食柜里的菜啊、肉丸子啊、蟹棒啊……都被啄得七零八落的。
肇事者躺在食柜里,一动不动,绿豆大的小黑眼珠凸出来,直瞪人。
食柜为了保鲜,是恒低温的。
善良的梁家人还以为这个偷食者被冻伤了,一大早满大街找兽医,最后诊断为:吃撑了!
要是女王是个人,但凡还有点廉耻心,估计自己也不会再想进梁家门了。可惜……
梁文康还是想挣扎一下的,毕竟他家生意还是要做的。
梁文康最后找到女王的原主人,吴迪表示:“不好意思,我最近正在准备雅思,这货太影响我学习了!”
梁文康听得想揍人:“我不要训练的啊!”
吴迪摆出一个周杰伦的经典手势:“哦呵——愿赌服输哦!……”
梁文康无语。
9
活动室没了,而关系着社团存亡的国庆汇报表演节目却还没定下来。
只有在汇报表演中脱颖而出,赢得校园BBS上的不记名投票,脱丧团才可能有机会赢过那群打官腔的家伙。
梁文康在微信上发紧急通知,让大家周六下午三点去他家——学校附近开心麻辣烫集合。
下午三点,学校附近小吃店的生意都比较差。梁文康特意错开用餐高峰期,跟爸妈强占了店面,争取能讨论个结果出来。
来得最早的是范仁贤,梁文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老板!来一碗麻辣烫!要十颗鹌鹑蛋!”
跟着是文学:“我也来一碗,不加辣!”
梁文康端着文学的不加辣麻辣烫出来时,就看见他那七个宝贝社员排排坐,一个抱着碗,一个等着碗,还有五个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梁文康惊呆了:“你们都没吃午饭吗?”
范仁贤将嘴里的丸子嚼得咯吱响:“我爸妈逼着我减肥,一天三顿见不着肉!”
文学:“我就是闻着味儿太香了!”
路漫漫:“附议。”
祁远习惯性地厚脸皮:“你都让我来这儿开会了,我可是特意空着肚子来的啊!”
阳葵指着碗壁的印花招牌“开心麻辣烫”:“我就是比较好奇,吃了能不能真开心?”
陶醉怯怯地说:“如果麻烦的话,那我还是不吃了……”
葛小英:“那好啊,我们都吃,你一个人看着?”
天哪!他这招的是些什么人啊!
梁文康认命,从厨房里拎出一台电磁炉,将什么蔬菜、肥牛、鸡杂、串串丸子、面条粉丝一股脑儿倒进去,撒好底料,浇上高汤,切三个番茄丢进去,再一整锅端出来,摆在一堆人中间。
集体诧异:“这不是火锅吗?”
梁文康满屋子找插座:“爱吃不吃!不吃滚蛋!欸?我明明记得这里有个插座啊?哪儿去了?”
范仁贤默默地移开自己胖胖的腿:“这边。”
10
梁文康很想倡议大家一边涮火锅,一边热烈讨论,可除了他,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苦吃。
“要不我们排个话剧吧?”梁文康随便丢个建议,“我看他们话剧社还搞得挺像模像样的。”
“谁写剧本?”路漫漫叉了一片蟹排,挺好奇地问。
“谁当导演?”祁远跟着问。
“演员呢?”范仁贤接力。
梁文康拼着一口气:“剧本我来写啊!导演我来当!演员就是你们啊!”
阳葵夹了一筷子青笋咬得“咔嚓”响:“你简单说一下剧本梗概。”
梁文康:“从前……从前……从——”
眼看大家的眼神由亮转淡,他赶忙信口胡诌:“我们就假设有一个学生,他很丧很丧,有一天,他突然遇上了脱丧棒棒团,在这个温暖的集体的帮助下,最终他脱丧了。”
范仁贤呵呵冷笑:“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祁远端着一张认真脸问:“你具体说一下他丧的原因。”
梁文康有仇报仇,一针见血:“首先,他很胖。”
范仁贤一张死鱼脸秒变愤怒的小鸟,细长的小眼睛努力瞪出两个小铜铃。
梁文康贱兮兮地眨眨他的大眼睛:“激动个啥,是女字旁的她。”
“胖就减肥啊!少吃多运动,肯定会瘦下来的。”祁远反驳,“这个不足以成为丧的理由。”
范仁贤的倒八字眉立马塌了下来,他捞出一颗牛肉丸,吃了一半,又悄悄地吐出来。
梁文康眼珠一转:“其次,她成绩还很差,每回都考年级倒数第一,偏偏学习超认真,每天学到凌晨两点。”
一群人皱眉头,这就狠了。
祁远又反驳:“这种情况,要么是学习方法不对,要么就是智商低。”
路漫漫跟着补充:“我很怀疑她不是丧,而是睡眠不足。”
梁文康扶额叹息:“这都不行,那要来点更猛的吗?”
陶醉吃惊:“还要更狠?该不会是个孤儿吧?”那认真样儿,好像现实生活里真有这么个人似的。
梁文康足智多谋地摆摆指头:“没有什么比得到过再失去更难受的了。假设这个女字旁的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但是——在她八岁时,最疼爱她的妈妈去世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阳葵夹菜的手顿住,但也只是一瞬间,应该落在笋片上的筷子夹了个空。
梁文康继续瞎编:“然后——在她中考时,她爸爸为了去考场给她送手表,闯了红灯,被车撞了。”
“也死了?”陶醉显然入戏太深。
“死不了。”梁文康继续摆手,“成植物人了。女生为了照顾她爸爸,白天上学,晚上睡医院,周末去挣钱——所以她才每回考年级倒数第一。”
梁文康为自己的神逻辑而点赞,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大家:“怎么样?丧不丧?丧到天际了,是不是?”
祁远又要说话,梁文康将其按住了:“其他人觉得呢?”
范仁贤当场翻了个白眼:“这也太惨了吧!我要是那女孩,我还读什么书啊,挂个牌子蹲地铁站众筹去。”
“无聊。”文学表态。
陶醉小声地附和:“有点夸张……”
“我觉得……这样的程度可不是丧了,估计得抑郁症了吧!”路漫漫很正经地就事论事。
“阳葵,你觉得呢?”梁文康孤立无援,只好向别人请求帮助。
阳葵只好开口:“梁文康,这几天学校里传的我是黑道千金、力挑千人的故事,是不是你编出来的啊?”
梁文康惊讶地反问:“你真不是?”
即便是对着漫画里才有的黑亮葡萄眼,阳葵有一瞬间也很想把梁文康戳瞎。
梁文康在阳葵那种“我要是,我早弄死你了”的凶狠眼神中闭了嘴,扭头扯开话题:
“葛小英你觉得怎么样?”
梁文康这么一点名,其他人才注意到长桌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干瘦的女生。
女生皮肤黝黑,脸颊紧绷,半垂着眼,唇抿成一条直线。
和其他人边吃边聊不同,葛小英的碗里堆满了菜、肉和丸子,席面上都是骨屑、虾壳,活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
大家的目光慢慢地带些探究意味,葛小英捏筷子的手指瘦得就像筷子,指尖都有些发白。
“你不舒服吗?”阳葵坐在她身边,轻轻扶住了她,感觉她在发抖。
葛小英胳膊一拐,阳葵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还好梁文康眼疾手快地捞住。
这还在他的地盘,干什么呢?一股无名火拱上心头,梁文康刚想发作,就见阳葵摇了摇头。
气氛一时有些僵。
“没关系,我去洗一下。”阳葵捡起筷子,大方地招呼其他人,“你们先讨论。”
路漫漫最先反应过来,立马扬起笑脸和稀泥:“我一直很好奇,到底什么是丧呢?”
11
什么是丧?
一桌人面面相觑。
从测丧检验结果来看,八个人里只有四个人属于丧。
骨灰丧阳葵低头不语,中丧葛小英刚刚莫名其妙甩脸子,小丧范仁贤一开口就让人有扁他的冲动,梁文康最终选择了角落里的美男子——
到现在都没发过言的巨丧,文学同学。
“文学,你可以稍微解释一下什么是丧吗?”
文学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梁文康一眼。他一开口,浑身那股懒洋洋的味儿更重了。
“不喜欢周六被占用,不喜欢下午三点的太阳,不喜欢流汗,不喜欢吃麻辣火锅和带蒜的麻酱,不喜欢被问这么蠢的问题,不喜欢被人盯着,不喜欢说完这些之后还被人盯着。”
巨丧代表文学表达完自己的想法后,脖子一歪,双肩下沉,拗出一个标准的“葛优瘫”,拒绝与大家进行眼神交流。
同样的葛优瘫姿势,范仁贤像挺着啤酒肚、刚失业的落魄中年大叔,文学却瘫出一股少年郎君潇洒倜傥、意气风流的味道。
离得最近的陶醉几乎看痴了,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文学突然往陶醉肩头歪过去,一双桃花眼斜斜飞起,目光偏偏温柔又专注。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被人说喜欢的陶醉从脖子烧到脸。
“离我远点儿,让我一个人发会儿呆。”凉薄的声音补上全句。
文学在距离陶醉三厘米的地方停止了,一切暧昧戛然而止。
小姑娘脸皮薄,眼里霎时蓄积泪水,但大概是喜欢文学喜欢惨了,她还配合地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原来在开玩笑啊,哈哈……”
梁文康看不下去了,生硬地转移话题:“范仁贤你说说看你对丧的看法?”
大家的目光配合地落到范仁贤身上。小胖子长得其实还可以,就是那一双死鱼眼看得人真的心生郁闷。
“范仁贤,你把眼睛睁大点儿!”路漫漫刻意插科打诨。
对方丢给她一个硕大无比的白眼。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啊?”路漫漫跟范仁贤死磕上了。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开心啊?”范仁贤重重地叹了口气,“整天乐得跟二百五似的。”
路漫漫摸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别理他,他那是胖的。别人都是心宽体胖,他是心窄体胖。”祁远把剥好的一碟小龙虾给路漫漫递过去。
“胖子怎么啦?胖子偷你的抢你的啦!”范仁贤立马从“葛优瘫”进化成一个进击的巨人。
祁远面不改色地回答:“你抢了我的氧气。”
“你——”
“丧,是年轻人对这个世界的诚实表达和温和反抗,也代表了年轻人内心理想、希望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的矛盾体现。”
梁文康拿着一本巨大的教科书,挡在即将掐架的二人中间。
祁远有点惊讶:“你什么时候看得懂英文书了?”
梁文康把书往祁远那边一偏,祁远看到书缝里闪闪发光的手机屏——上面的百度百科页面。
“当自身能力无法满足自我期待时,作为社会个体的年轻人必然会产生焦虑,而丧文化,就是对抗焦虑的有效自我防御手段之一。”
“也就是说,丧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
“不错!”梁文康做出一个表扬路漫漫同学认真听讲的手势,继续念百度百科上的内容——
“丧的心态其实就是年轻人的一种自我保护,他们以自我矮化的方式拉低期望、舒缓压力。倘若失败了,他们才不至于真的绝望。”
“就像某人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减肥,胖子挺好的,其实呢,是无数次减肥失败后的自我安慰。”祁远嘴贱地补充。
“你懂什么?老子求的就是胖!”范仁贤嚼碎一颗丸子,“老子从来只增肥,不减肥!”三下巴一晃一晃的。
“胖子血脂高,易猝死。”葛小英冷不丁道,手上还在“咔嚓咔嚓”地剥虾壳。
范仁贤立刻反击——
“哟!葛小英你该不会是因为营养不良才这么丧的吧!早说啊!我家里这两天逼着我减肥,丢了两盒澳洲牛排、三桶蒜香鸡腿,你要是早说,我带过来给你也成啊!还省得浪费!”
范仁贤说话时还不住地往葛小英餐席上瞟,虾壳、鱼刺、猪蹄骨,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桌角。
整整一桌子人,看上去就葛小英一个人像是专门来吃饭的。
范仁贤尴尬了,回转的话还没打好草稿,葛小英已经闪出了小店。
路漫漫最先瞪了范仁贤一眼:“喂!范仁贤!你要不要这么‘讨人嫌’啊!”
范仁贤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又翻了个白眼,然而,看身边人一个个追出去,到底有些良心不安,屁股在长凳上辗转了三十秒,最后还是冲出了店门。
12
一大堆人呼啦啦跑过长巷,眼看着就要在彩虹广场截住人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群舞着扇子的大妈,伴着那曲放烂了的《最炫民族风》,哗啦啦地疯狂踩点。
阳葵、路漫漫和陶醉三个女孩跑得慢些,眼看着葛小英灵活地越过花花绿绿的扇子,瘦小的背影在斜阳中越来越远。
而跑得快些的四个男生就尴尬了。
梁文康、文学、祁远、范仁贤这四位活像走进了八卦迷阵。
“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一位阿姨抬起胳膊,梁文康瞅准这个空正要钻出去。
结果下一句就来了:
“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阿姨上扬的死亡芭比粉羽毛扇“唰”一声甩下来,直接拍在梁文康脑门上。
扇子顺着“哗啦啦的歌谣”的节奏,连拍了三下,梁文康直接被拍晕了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串串霓虹灯扭着腰乱窜。
文学和祁远的待遇稍微好点儿,或许是两人长得俊俏,桃花都贴在脸上了,两人在“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响起时被前后的阿姨逮住手,哗啦啦地跳了一阵老年迪斯科。
范仁贤这小子倒是最出人意料的,按道理他最胖,挤在人群里肯定遭人怨,谁知道他甩头、伸胳膊、踢腿、转圈圈,一个动作连着一个,看那架势,比跳了十年广场舞的阿姨还要熟练,完全忘了他跑到小广场是为了干啥的。
路漫漫笑跌在广场上,止不住地捶地。
阳葵和陶醉无力地对视一眼,同时从兜里掏出手机,笑得手抖地录起了小视频。
一曲毕,几乎是无缝衔接,音响里响起了节奏感超强的架子鼓声。
祁远和文学连滚带爬地溜了一半路,魔音突起——
“像一棵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波飘摇,海草海草海草海草……”
梁文康刚站起来,就被阿姨一手臂又拍下去了。
然后,阿姨们略微发福的手臂就像无数棵海草,把这些少年给缠在了彩虹广场上。
另一头,范仁贤跳嗨了,把外套一脱,系在腰间,彻底放飞自我,任由身上各个部位的“游泳圈”颤啊颤啊,在“浪花”里舞蹈。
13
“小伙子!你们一看就是不经常锻炼的,你看前面那小伙子,跳得多好啊!你们仨跟着学学!”
前头一个领舞的大妈捡起一个大喇叭广而告之:“后面那几个,刘姐、李姐还有小黄,你们可以带带小伙子嘛!这个舞蹈很火的,又好看又能强身健体,比你们那广播体操跳着漂亮多啦!保准你们到学校跳不丢人的!”
上头一指示,几个烫着海草头的阿姨婶婶们立马出动,只是出动的方向奔向祁远和文学俩腰细腿长的美少年去了。
梁文康这种阳光运动型的反而从一堆乱舞的胳膊里解脱开来,倒也没伤什么自尊心。
他打小混迹市井,整条街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伯伯婶婶混着叫,从来不见外,脸皮比长城还要厚上几打砖,便随便缠上一个老奶奶,跟着她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而被大妈们包围着的文学和祁远可没那么好受了。
他们俩本来都是好面子的人,更何况广场那头还有三个少女举着手机,两人更加放不开了。
“欸,对对对,胳膊架起来……屁股扭一扭……”前面大广播播着。
两个大妈默契地左右开工——各抡了一巴掌甩在祁远的屁股上,祁远的动作立刻从广播操变成了僵尸舞。
就在旁边的文学目睹了这恐怖一幕,立马该扭腰扭腰,该抱头就抱头,该抖腿就抖腿,四肢并用,一点儿都不含糊地学起来。
“哎——对了啊……那个戴眼镜的小青年扭得好,旁边那个,要扭起来知道不啦!”大喇叭里立刻通报表扬。
大妈们开心了,广场边上拍小视频的少女们愤怒了,那俩可是TP-LINK的门面担当欸!
路漫漫最先出动,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左突右进地冲到了祁远身边,小胳膊小腿乱叉,赶走了学仙身边的大龄花蝴蝶。
夕阳染红了整片广场,路漫漫甩甩头,踢踢腿,动作并不好看,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祁远却对着她笑没了眼,也跟着前一搭后一搭地跳起了《海草舞》。
陶醉有些紧张,视线在祁远路漫漫两人组,还有被更多大妈包围的文学之间飘摇。
她很想去文学身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驱散一下他的窘迫。可她又担心她没有路漫漫那样的活泼劲儿,去了反而碍手碍脚,给文学添麻烦。
陶醉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老师和家长心中的模范生,十八年来,她做过的所有出格的事,都跟一个人有关。她跟着那个人考进T大,又跟着那个人半路换专业。可是,此刻,她却没有一点儿勇气站到他身边。
“或许比起我这样的,阳葵那样的,才适合站在文学身边。”
阳葵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抱怨的心声,才注意到身边的少女。
陶醉落寞地盯着文学的背影,盯一会儿,又低头盯自己的脚尖。
少女的刘海被晚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陶醉的眼睫有点短,显得眼睛有些小,但鼻子很秀气,尤其是不经意的一低头,很有小家碧玉的味道。
她怎么不知道她自己有多好呢?
阳葵在心底叹息,凑到陶醉耳边大声说:“刚刚文学往你这边看了,你快去救救他吧!”
低下去的头没有任何反应。
阳葵以为是音响太大声了,正打算重吼一遍,陶醉突然抬头,眼睛晶亮。阳葵用力地冲她点点头,她眨眼间就冲到文学身边。
虽然没有路漫漫那么暴力,但也赶走了不少大妈粉,文学多少还顾着恩情,别扭地带着陶醉跳起了《海草舞》。
原来早就学会了……
阳葵不禁哑然失笑。
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梁文康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蹿到前排,和范仁贤一起,跳得浑然忘我,逍遥得不得了。
她哪里知道,梁文康的眼尾余光其实一直扫着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拉过来呢!
“要是我自作多情地去把阳葵拉过来,她会不会误认为我喜欢她啊?不不不,万万使不得……”
“可要是我不去拉她,显得我多不团结啊!我好歹还是社长欸!”
这两个想法在梁文康脑海中打架,直到他瞥见——
他的好朋友祁远穿出人群,在夕阳的余晖中,拍偶像剧一样走向阳葵,然后,牵起了她的手!
梁文康瞬间不好了,一个蹲马步高抬肘的动作僵在原地,内心仿佛有一万只小喇叭疯狂地叫嚣:
“他——竟然——牵了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梁文康的错觉,祁远还扭头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你家老太太气得一周没吃下饭。”祁远凑到阳葵耳边低语。
阳葵那双刚被夕阳余光染上暖色的灰眸一瞬间冷了下去:“要骗人也走点心。”
“是你家小霸王,快小升初了,吵着要转到这边学校,闹绝食呢!”祁远离阳葵更近了,阳葵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避开。
不远处,梁文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磨牙:“他竟然牵了她的手!”
而另一边,祁远视线中一直锁定的路漫漫毫无所动,没心没肺地跳着《海草舞》。
“海草海草”的魔性韵律还不断地在阳葵耳边飘荡,少男少女们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混在无数大红大绿的背影里,诡异地和谐。
14
阳葵顺着斜阳的余晖一直往西,走到了学校附近的青医三院。
阳葵四处找了找,果然在一处桔梗花丛中找到了那个消瘦的侧影。
葛小英抱着双膝蹲在紫色的花丛中,最后一抹余晖点在她微翘的鼻尖上,那一抹落寞的黯淡染上少女的面颊,多了许多不甘的倔强。
阳葵顿了顿,跑回医院食堂,买了一根糖水比奶油还多的劣质甜筒,又一路跑了回来。
她跑到倔强的女孩面前。
“你帮我拿一下。”阳葵把快融化的甜筒往葛小英手里一塞,趁她还来不及反抗,就点开手机里的音频软件,放起了《海草舞》:
像一棵海草 海草 随波漂摇
海草 海草 浪花里舞蹈
海草 海草 管它骇浪惊涛 我有我乐逍遥
……
阳葵打小练芭蕾,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她没有说不的权利。这是第一次,她在跳舞时感受到纯粹的快乐。
她只管按着印象中其他人跳的样子去跳,而一想到刚刚那场状况百出、混乱不堪的广场舞,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女的面颊明艳如夏花,点亮了隐在花丛里那干枯的眼睛。
……
不知天高地厚的
那一棵草
所以不要烦恼开心就好
用力去爱用力微笑
……
吊儿郎当的歌声继续唱着,阳葵越跳越自如。
葛小英几乎看呆了,有什么滴到她手背上,冰冰凉凉,黏黏糊糊,她低头才发现冰激凌化了。
她舔了舔手背,是甜的。
太甜了,甜到有些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