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蜃

轻容

峄皋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垩；峄皋之水出焉，东流注于激女之水，其中多蜃珧。

——《山海经·东山经》

一望无际的海面，微光粼粼，碧波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却突然起了雾。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心里隐隐升起一抹不安。

一旁，完全没有危险意识的孙女还在高兴地问东问西。

——爷爷，你上次渡海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咳嗽一声，放稳声音回答。

——上次啊，上次渡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那是……只有你自己吗？

——当然不是，还有，还有……

他看着孙女纯白无邪的脸，突然不忍再说下去。

上次渡海，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可遇到了海难，他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儿子却在海难中去世，抛下了他和老妻，抛下了家乡尚且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儿媳。

后来他一人回到家乡，永远也忘不了妻子和儿媳痛不欲生的眼神。她们思念成疾，没过几年就先后撒手人寰，只留下孙女和他相依为命。

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吹响了一只柳笛，听起来更添悲伤。

海雾更浓了，几乎要看不到水面，便是这时，船剧烈晃动起来。

滔天的巨浪就那样突兀地拍上了船舷。海面突然变得高低起伏，有如被巨兽吞吐的海水，冲破层层雾障卷来，连绵不断。接天的巨影笼罩了一切，有飓风呼啸着在远天盘旋过来，带着极烈的海腥味，逼近再逼近，最后化为滔天巨幕，朝着船身狂压下来。

暴风雨来了！快进船舱！

把风帆降下来！

甲板上，水手们惊惶地嘶吼。

吱呀的嗡鸣带着沉闷的巨响，粗粝地自头顶过来，是桅杆，桅杆要断了！

他抬头看着慢慢倾下的桅杆，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情形，他十年前曾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熟悉，这样可怕，他震惊得完全没有意识到手边拉着的孙女已不知所踪。

不断有人尖叫惊呼，又很快被水声淹没殆尽。

唯有巨浪撕裂船身的声音，嗡嗡嗡如天地洪钟般发出巨响。

“轰”的一声，是桅杆带着水幕倒在他身侧，他被连带着拍倒在了甲板。

他僵硬地躺在甲板上，心中满满都是绝望，铺天盖地的水砸在身上，沉重且冰凉，将他每一寸皮肤都几乎冻住。

是了，一模一样的风暴，一模一样的场景，当初就是在这样的暴风雨里，儿子永远离开了他，他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噩梦卷土重来，他却已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一颗心有如要被压爆，几乎窒息。无力挣扎，无法动弹，身心满是绝望。

就在这时，稚嫩的嗓音在耳畔轻声响起，却是有人在小声叫唤：爷爷，爷爷……

细微，却又熟悉；稚嫩，却充满依赖。

一颗漂浮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这里不是十年前的海难，十年前，孙女还没出生，更不会说话、叫爷爷。

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梦，来自海上，蜃族编织的梦。

云散雾开，他的神志清明起来。他用尽一切力气，终于动了动小指。随后，是无名指，食指……

蜃梦，是蜃族编制的梦，源自恐惧，源自期盼，源自你心底最深的愿望，最想要或最害怕的东西。如果不能自拔，便会永远沉浸其中。

他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扭头看去，一旁的孙女正双目紧闭，口中却依然喃喃有声：爷爷，爷爷。

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乱转，可见是在做一场噩梦。

他急忙抱住了孙女，用清水将她唤醒。

孙女懵懂稚嫩的脸上透出几丝迷惘，似乎还在梦里。

梦到了什么？他问。

——我梦到爷爷不见了，我到处找，一直叫，一直叫，然后爷爷就真的出现了，爷爷，是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的吗？

——傻孩子。哪里是我保护了你，是你保护了爷爷，把爷爷从蜃梦里叫醒的啊。

他百感交集，抱住了孩子。

——原来我最害怕的，是失去。

——只要你在，我就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