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绝代佳人
这次出师果如屈巫其言,出乎意料的顺利。陈国民众虽然对陈灵公的荒淫无度有所不齿,但对夏徵舒弑君的过激行动更不支持,因此接到楚国檄文,担心兵戎相见,玉石俱焚,老大夫辕颇竟领着文武百官齐聚宛丘北城门外,开门迎楚,不战自降。
宛丘原本是太皞伏羲氏的都城,世称“太皞之虚”。现中国著名的三陵之一的太昊陵(另两陵是黄帝陵、大禹陵)仍存淮阳县城关北,依旧游人如织,而春秋陈国的遗址早已无影无踪。天纵伊夫曾慕名而往寻找它的前世今生,但就如同他行走在其他古遗址一样,当地人一问三不知,却不无骄傲地回答,“中国的历史,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安阳,八千年看淮阳”,说来说去还是伏羲氏。这也是中国人的禀性,向来以强者为尊,记住的只是光荣,而不是历史。
宛丘既名为丘,顾名思义,其城便建在一丘之上,只是此丘形如半岛,三面为湖水环绕,只有北边和陆地相连。于是,陈国人便因势利导在半岛的北根部建起城墙,正中开有一门,上修望楼,作为国门。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国之都城的正门竟然叫墓门。大概是取语言拒敌之意,你想,墓门,墓道之门也,入侵者进此门就等于进入坟墓,岂不掂量掂量?虽可收不战而拒敌于城门之外之效,但毕竟是一国之都,仅一城门出入多有不便。为了方便农人耕种,又在东边水面最窄处建有一埂,地理学名词为地峡,连通东边的陆地,此陆地入口处也建一小门,因方位为东便叫东门。东门外因长满密密的白榆、柞树、杨树,风景清幽,很快就成为城中青年男女相会之地。寻欢难免喜极而歌,就有多首诗歌得以流传,以至于东门就成了男欢女爱的爱情之门。如《东门之池》的“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杨》的“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枌》的“榖旦于差,南方之原”(良辰美景正当时,同往南方原野处),就如同一条相约到成欢的完整记录。还有《宛丘》,干脆直言女舞者在此“无冬无夏”地跳舞,仿佛你只要通过墓门就能进入极乐世界。由此也可以看出,陈国作为东夷族人占主导的国家,又是以仁义著称于世的舜的后裔作统治者,国人喜舞乐欢爱远超征伐。
陈国人虽不擅武斗,但颇擅文斗。从西周到春秋,鲜见陈国为主挑头的攻伐之事,但直接评论国君的政治讽刺诗流传至今的就有两首。最著名的当是前面提到的《株林》,还有一首干脆就叫《墓门》。当陈国第十二任国君陈佗杀侄篡位时,陈国人就写了这首诗讽刺他。诗中道,“墓门有梅,有鸮萃止”,意思是国门外有棵酸枣树,猫头鹰在上面住。这会儿酸枣树早已蔚然成林,但来的可不是猫头鹰,而是南方的一只志在翱翔天下的凤凰。
楚庄王十六年(公元前598年),当楚庄王全身戎装、威风八面地站在六匹马拉的戎车上,踏着朝阳,风驰电掣而至时,城门外的酸枣树林前,早就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按周礼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春秋之时,由于周室衰微,“礼崩乐坏”,“政由方伯”,诸侯的僭越便习以为常。而楚国自楚武王时楚君皆称“王”,早已同周王平起平坐,所以楚庄王一直驾六。一些重臣像身边簇拥着的屈巫、子重、子反三人的战车和同行的一些小国诸侯都驾五,其他大夫则驾驷马或二马战车。何谓驷?套着四匹马的车。中间的两匹称“两服”,用缚在衡上的轭驾在车辕两侧;左右的两匹称“两骖”,以皮条系在车前,合称为“驷”。驷马高车当时最为流行,所以才会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说。
这会儿,看着匍匐一地的陈国军民,楚庄王不怒自威地喝道:“逆臣贼子夏徵舒现在何处?”
“闻上国天军驾到,已畏罪逃往封地株林。老臣为陈国大夫辕颇,愿领大军缉拿。”领头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施拜手礼自报家门后回道。
楚庄王就令子重领一军,由辕颇指使的一名陈国大夫带路,速速追拿夏徵舒。楚庄王自己则率领楚军和追随的几个诸侯国军队,由辕颇等陈国降臣在前领着,如同参加一场军事演习,浩浩荡荡驰入墓门,开进宛丘。
楚庄王直接住进了陈侯宫里。
兵不血刃就征服了一国,让大家都感兴奋。陈侯殿里,楚庄王端坐其上,那几个一同出征的小国诸侯和楚军将领分坐在两边,一片欢声笑语。辕颇等几个陈国重要降臣赔着小心候立在一边。
这陈国都城虽不大,宫殿却并不算小。由于陈国人是以东夷族人为主体,便崇拜太阳,因此陈侯殿内的主位后面的屏风上便绘有一个巨大的冉冉升起的太阳,只不过陈灵公这个太阳已经陨落,这会儿只剩下楚庄王这个太阳正光芒万丈。这时子重进来禀报:“乱臣贼子夏徵舒抓到,请王兄发落。”
楚庄王大手一挥道:“车裂以殉,以儆效尤。”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问道,“夏姬呢?”
“也一并拿到。”子重道。
“善哉!”楚庄王命令,“带夏姬上殿。”
大堂一下子鸦雀无声,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满屋子人都充满好奇地伸着脖子,就如同吊起的烤鸭,等着看这个“倾国”的女子出现。
仿佛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才见一个身着暗蓝色深衣的女子低着头缓缓走进。瀑布一样的黑亮乌发掩着脸,也看不清其表情。女子身材修长,合体的深衣更是把凹凸有致的身姿展露无遗。她的丰乳翘臀,这种成熟女性才有的撩人的性感美,最能刺激男人原始的欲望。一屋子眼光都不由得盯着她,追随着她,就像赌徒贪婪地盯着黄金。
她衣袂飘飘,款款而行,一直走到距楚庄王案几前两丈处才站住,所过之处,一种奇特的香味就弥漫开来,让人心荡神移。
“抬起头来。”楚庄王命道。
夏姬应声缓缓抬起了头。虽然因遭受巨大的打击以至于神情憔悴,但掩饰不住其非凡的美丽。
屈巫不由得想起了卫地广泛流行的一首民歌《硕人》。这是用铺陈的手法描写一个齐国美女庄姜的美貌,但其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用来形容夏姬的天生丽质更为贴切。她的脸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种妖冶狐媚之美,而是一种梅花雪蕊的美,用一句俗语就是梨花带雨的清纯美,即便是在此心境之下,颦眉蹙,目光忧郁,不经意的顾盼之间,仍脉脉含情。
屈巫一下子被震住了。作为世袭公族,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如此的女子,就如我们现在常用“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迷人的神采”来形容“神仙姐姐”“梦中情人”,但这多偏精神层面的爱怜并不激起情欲,而夏姬天真烂漫中透着玩世不恭的挑逗举止,这风骚的一面,尽管不属她有意为之,最能摄人魂魄,令人想入非非。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楚庄王也被夏姬的美貌和神态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此次伐陈本是冲着霸业而来,但这会儿见了夏姬又觉得应当是为她而来。他感到后宫佳丽虽然众多,就是他最爱也是最美的许姬,若和她比简直不值一提。怪不得陈灵公老儿会为她丧命,没有男人能抵挡住她的诱惑,我也不能。想到此,他就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喝问道:
“夏姬,你可知罪?”
“臣婢有罪,倾城倾国。”夏姬回答的声音不大,可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语音轻柔明亮,如鸣佩环。
楚庄王一听,答非所问,没法开脱,便又“嗯啊”了一下道:“知罪就好。”想了想,又提示道:“你可愿将功赎罪?”
“臣婢罪重,只求一死。”
这回答更答非所问。楚庄王本质上其实是一个粗人,只好直截了当道:“你虽认罪,谅你一个妇人,又有何能倾城倾国?如愿跟寡人进宫,服侍寡人,寡人当既往不咎,赐你无罪。”
夏姬低头不语。
屈巫正坐在楚庄王左下首,和那几个小国诸侯坐在一起,一听连忙从心荡神摇中站起来道:
“君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寡人是王。”楚庄王一听有人竟然反对,定睛一看尽管是屈巫,仍不无愠色。
屈巫并无怯意,不慌不忙地说道:“君王用兵于陈国,是讨夏徵舒弑君之罪也。若纳夏姬,是贪图其色也。讨罪是义,贪色为淫。以大义开始,以淫色为终,岂是君王所为、霸主该为?”
这段话字字千钧、句句有力,一下子击中了楚庄王要害。他内心激烈斗争起来,脸上的肌肉随之颤动,表情也不由得阴晴不定。他左思右想,右思左想,还是霸业比美色重要,便道:
“子灵之言甚是。只是这等世间绝色,再经寡人之眼,必不能自制。”楚庄王确实直率。
右下首的子反自夏姬进来,眼睛就直勾勾地从没离开过她,口水顺着嘴角吧嗒吧嗒直流,就像一个饿了多日的乞丐看见了色泽焦黄的烧鸡,眼里闪着恨不得一口吞下的贪婪的光。这会儿一听王兄已不收用,有机可乘,连忙起身施拜礼道:“王兄,臣中年无妻,乞王兄赐臣为室。”
屈巫不屑地瞥了子反一眼,内心里对他的乘虚而入反感至极。平日就仗着是王弟,利欲熏心,啥事都掺和,啥好处都沾。休想!便又对楚庄王道:
“君王,万万不可许也。”
“什么?”子反一听,不由得以手按剑,双目就像是要喷出火来,直盯屈巫,怒气冲天地质问道,“为何不容我娶夏姬?”
屈巫转向他,仍不慌不忙地对他道:“司马休怒!据我所知,此女乃天地间最不祥之物。曾夭折了其兄子蛮,杀死其夫御叔,弑了国君陈侯,出逃大夫孔宁、仪行父,丧亡了陈国,这又致死其子夏徵舒,当得上倾城倾国,不祥莫大焉!天下美妇多矣,司马何必非要娶她,以待将来后悔?”
“这,”子反一听这全都是事实,一想这也太可怕了,便语气有些迟疑地道,“我不娶了。只是谁能娶得?莫非你想娶了不成?”说着,赌气似的一屁股坐下,“咣当”一声,几乎把地面砸一个大坑。
屈巫正待回话,楚庄王已息事宁人地道:“物无所主,人必争之。听说连尹襄老近日丧偶,还是赐他为继室吧。襄老听令,本王做主,赐夏姬与你为妻。”
后排一个身体黑壮、发须斑白、全身戎装之人应声而出,走到案几前,拱手谢恩道:“谢大王隆恩。”然后直起身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对一边的夏姬大声嚷道:“还愣着干啥?走吧。”
夏姬依旧低着头,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便转身随襄老而出,一屋子目光,除了子反仍愤愤不平盯着地面外,都不由得尾随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屈巫也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已消失在殿门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追出大门。到门外一看,他俩正一前一后朝左边的楚军营地而去,便连忙叫道:“老连尹留步。”
襄老闻声停下,回过身不解地问:“莫敖有何见教?”
“红颜无错,美丽无罪,请好生相待。”屈巫道。
本来夏姬一直低着头,闻听这话,身子不由得又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抬头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虽只是惊鸿一瞥,他分明看见她忧郁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且双唇微张,欲语还休,令人心酸而疼痛。
襄老答道:“诺。”
屈巫木木地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丽人的背影随着襄老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反身回殿。他心想虽然夏姬嫁给了这头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猪,但也好过子反这头野兽,只是眼睁睁地瞅着美人名花有主,与己失之交臂,不由得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