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一枪
这是非洲中部丛林的一个黎明。厨房的柴火灶里，红色火苗一闪一闪。厨房位于简易长方形房屋的一侧。屋子是舅舅采用当地部落成熟的建筑工艺自己修建的。墙是土坯墙 —— 不是在圣菲1时尚的别墅群看到的那种高档灰泥粉刷墙。这里用粗糙的柱子做房子，柱子取材于周围的森林，我们这里管森林叫“丛林”。墙面糊上厚厚的泥巴，抹平，然后粉刷而成。天花板上吊着几个裸灯泡，瓦楞铁屋顶很有现代感。
当时在我看来，圆形茅屋的传统屋顶比瓦楞铁屋顶更漂亮。我可以躺着观察盲蜘蛛沿着圆锥形茅草屋顶的屋梁快速跳动，悄悄跟踪猎物。然而，两眼放光的壁虎正尾随其后。这真是“蜘蛛捕食，壁虎在后”啊！
让我妈害怕的动物可不多。说实话，壁虎可能是她唯一的克星了。有一次泡澡时，妈妈不幸遇见了壁虎，从此妈妈就得了“壁虎恐惧症”。妈妈很喜欢静静地享受泡泡浴。就在那时，她突然发现天花板上爬着一只壁虎。这种小壁虎的皮肤很薄很脆弱，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我觉得它们好可爱，可是妈妈觉得恶心死了。它们卷起像吸盘一样的脚趾，牢牢地倒挂在天花板上，以惊人的速度穿过天花板，捕捉飞蛾或其他可口的美食。
无法解释壁虎是怎么掉到妈妈的浴缸里的。我只是认为，妈妈盯壁虎的眼神里有一种可怕的磁力，结果把小家伙从天花板上吸了下来。它没在浴缸里待很久。壁虎刚掉进浴缸，妈妈就吓得跳出来，壁虎随着溢出的水浪溅落到地板上。妈妈平时不爱大声嚷嚷，但这次千真万确，她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壁虎也吓着了，一头钻进了浴缸底座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了。后来我把它从里面救了出来，在车库后面找了个更安全的地方，把它放生了。
在农场，天还蒙蒙亮，舅舅喝了两杯咖啡，就精神抖擞地开着拖拉机出门了，他准备挖红土来砌土坝。土坝必不可少是因为牛需要饮水，而且这儿降雨稀少，土坝可以蓄存突降的雨水。
舅舅想趁着早晨还凉爽，多干几个小时的活儿。他跟我们说下午一块儿去打羚羊：可能去打黑斑羚，如果幸运的话，也可能打到一只捻角羚。上次打到的野味我们已经吃完了，只剩几块碎肉和一串肉干。
老旧的绿色路虎越野车载着全家在土路上行进。大人们坐前面，孩子们坐后面。我们几个孩子紧挨着驾驶室站着，抓住任何可以保持平衡的东西 —— 敞开的车窗的上方边缘，车内四周薄薄的金属边饰，或互相抓住自己身边的小伙伴，随便什么可抓的都行。我们的任务是用孩子敏锐的双眼发现羚羊，一发现目标，就轻拍驾驶室。我们既不大声嚷嚷，也不兴奋聊天。路第一个发现了羚羊。舅舅把车停下，尽可能不出声。我却只能看到一片树林……然后，往远处望去，一只耳朵感觉有一只苍蝇飞过。好了，我知道他们要找的猎物了，我看到了它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康递给他爸爸那把上膛的步枪。
只有我的大表哥康可以拿上膛的步枪。多年前，舅舅有过步枪走火的痛苦教训。那次，像往常一样，舅舅开着吉普车，穿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去打羚羊。有时驶过一片沙地车速飞快，有时遇到多石路段车速放缓。一个年轻人靠着步枪，坐在车厢里，漫不经心地握着一把22型步枪，枪口靠近自己的脸。车子很颠簸，枪托震动得厉害，接着，枪走火了，年轻人死于头部中弹。舅舅被指控过失杀人，虽然案子最终撤诉，只作为意外事故处理，可是，任何法律程序都换不来一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啊！这一直是家里的痛，很少有人当面提起。多年以后，我听到这个故事，不由得想起我和路坐在土道上，练习射击的那一幕。
关于选谁来背枪，舅舅要求很严苛。我猜只有狩猎高手才有这权利吧。打猎前，枪必须上膛，做好开枪准备，因为圆溜溜的子弹装进枪膛发出的咔嗒声就足以吓跑羚羊，它们会飞快跳跃着穿过丛林跑掉。
我们的第二个任务是听枪声。打中猎物的枪声听起来像是沉闷的“啪”的一声；打偏时也会发出同样大的声音，只不过，枪声会不断回响、扩散直至慢慢消失在远方。这一枪像是打中了。舅舅递给约翰那把空枪，跳上驾驶座。我们一路颠簸，车子全速前进，驶过一片鹅卵石，甚至从可乐豆树2树苗身上压过去。有一会儿，树苗被车轮压弯，倒伏在保险杠后面和车子底下不见了。我回过头向后看，好神奇啊，那些树苗在我们身后，一个个又直挺挺昂起了头，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尽快驶向猎物被击毙的地点。我在学习“丛林技能” —— 在这儿的丛林环境很适用，但这里跟我在城里的校园生活似乎相差万里。在这儿，狩猎只为“果腹”，不为消遣。猎物一旦倒下，我们会尽快赶去，只为了结它还残喘的痛苦。
在回家路上，我先是被羚羊的尸体所吸引，后来却吓得直往后退：黑斑羚的尸体仍然温热，长睫毛下的一双大眼睛，现在变得有点儿呆滞，就算直视着它，它的瞳孔也无反应。我们一到家，羚羊的后腿就被倒挂起来，它的肚子被锋利的小刀熟练地剖开，内脏泼溅到一个巨大的搪瓷盆里。我很庆幸这只羚羊早已没有痛苦，对此一无所知。它的毛皮被快速而又小心翼翼地剥下，这样不会让迷人的沙棕色夹米色的兽皮留下窟窿。剥完皮，尸体要悬挂一两个小时。
不知怎的，我后来在厨房里看到的各种肉食 —— 烤羊肉，炖羊肉，汤骨……都无法跟之前那只可爱的食草动物联系起来，真奇怪！从脊骨两边割下来长条瘦肉，做成干肉条，滚上盐和丁香来保存，再挂在凉爽的储藏室里风干。我们将有一段时间不用打猎了。
这一天，对我来说如此漫长。傍晚，我早早去了茅屋客房，想一个人静一静。发电机在轰鸣，头顶的电灯随着转子的节奏，忽明忽暗地微微闪动着。到了深夜，舅舅把发电机关了，电灯的亮光逐渐暗了下去，直至融入黑夜。妈妈会打着手电筒回到客房。此刻，我很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一边躺在床上，一边观察壁虎捕食，想理顺生命与死亡纠缠的千头万绪。
1 圣菲（英语：Santa Fe）：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州府。
2 可乐豆树（Mopane）：生长在炎热、干燥、地势低洼的地区。这种树只生长在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