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令(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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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紫金凤钗

赵恒匆忙赶去寿成殿中,但见皇后急忙迎上来,道:“臣妾恭迎官家。”

赵恒不及与她叙话,急道:“罢了,不必行礼。玄祐怎么样了?”

郭熙方道:“方才太医用过药,刚刚睡着了。官家要去看看吗?”

赵恒嗯了一声,道:“带我过去。”

郭熙引着赵恒到二皇子的床边,掀开帘子看了看。但见二皇子的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赵恒以手探了探二皇子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却是热得不甚厉害。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郭熙忙请罪道:“官家恕罪,臣妾方才吓得六神无主,什么忌讳都忘记了,只想着请官家拿主意,却不该打扰了官家休息。太医说是贪玩着凉,也开了药。如今孩子已经睡下了,今夜谅无大碍。”

她看了看外头,又道:“今日听说官家去了梧桐院刘美人处,岂可让她空等!”

其实孩子睡着的时候,身体自然会热一些,再加几个火盆煨着,就更热了。既半夜叫了太医来,太医岂有坚持说皇子无病的,只胡乱开个相应的太平方子罢了。

赵恒倒笑了:“她已经知道我今夜来这里了,我这又来又回地折腾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放心玄祐,今夜就留宿于此吧!”

郭熙暗喜,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来,依旧如往常一般温婉,服侍了赵恒安歇。

次日清晨,赵恒比往常早了两刻钟起身,匆匆洗漱完便出了宫。郭熙瞧着他离开的身影,却不是向着崇政殿去的,倒是昨日梧桐院的方向,心中一沉,暗暗叹了口气。

昨日赵恒原可起身再回梧桐院去的,只是自潘妃的事起,他便多留了一份心。刘娥才入宫不久,倘若他真是不管玄祐生病径直过去陪了她,郭熙虽然贤惠,却也难免忌恨。只是留在寿成殿一夜,心中却是越发地不安起来,早早起了身,便先去梧桐院。

进了殿中,见侍女如芝忙着跪迎,却不见刘娥,便问:“小娥呢?”

如芝悄悄地指了指内房道:“回官家,昨天自官家去后,娘子一直坐着,直到五更天才熄灯,这会儿刚刚睡着。要不要奴婢去唤娘子起来?”

赵恒忙摇摇手:“不必吵醒她,朕进去看一看就出来。”

这边如芝引着赵恒悄悄地进了内房,但见刘娥睡得正香,满头青丝散落在枕上,锦被斜斜滑落,露出半边藕一样雪白的肩膀来。

赵恒心中一动,轻叹道:“虽说是暮春了,到底还有些寒气,这被子也不掖好。”忙亲自上前,拾起锦被帮她掖紧了。此时距她的脸庞不过半尺,赵恒心中一荡,轻轻地亲了一下。抬起头来,但见阳光初射入房中,近在眼前的刘娥眉头微锁,眼睑下一道青痕,显是一夜未睡的结果,心中更是怜惜,想要抱一抱她,又恐她一夜未睡,此时刚刚睡着吵醒不好。

赵恒心下甚是歉疚,轻抚了一下刘娥的发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亲手放下帐子挡去阳光,而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房,吩咐如芝道:“好生侍候着,任谁也不许去吵醒她。朕黄昏的时候再过来,叫她等着朕。”

如芝忙含笑恭敬地应了,跪送着赵恒出了梧桐院。此时,上朝的钟鼓声远远地传来了。

如芝回到内房,却见刘娥已经坐了起来,忙道:“娘子,您怎么起了,官家还怕吵醒您呢。早知道刚才还能送送官家。”

刘娥却淡淡笑了一下,只道:“替我梳洗吧。”

昨夜的事,应该是皇后出的招吧。那日离了皇后宫中,她也打听了一下,她去之前,皇帝去探望过二皇子了。她想起那日皇帝出门前,她正在调香,他却过来纠缠,想是那时候,袖子上沾染了香气,令皇后起疑,因此叫嫔妃们到寿成殿里,亲自查问吧。所以,才有了秦国夫人乃至郭太夫人的进宫,甚至是皇后乳母的出宫。

如兰恭敬地站在外头。她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侍女,在薜萝小院时就跟着刘娥,乃至进了宫,皇帝身边的张怀德、雷允恭能知道的消息,她自然也就能知道。

刘娥从不怀疑皇帝对她的心意。妻也好,妾也罢,甚至是侍女,只要能堂堂正正在他身边,不管什么名分,她都不觉得委屈。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把此刻他能给的最好的给她。

可皇后不是潘妃,她虽没得到皇帝的心,但却曾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赞赏,他们甚至还有儿子。如果皇后想对付自己,自己的确难以应付。

刘娥原以为,三郎当上皇帝,就是一切努力的结束,却没想到,宫中会是另一个战场。但刘娥想,对方纵然有地位、有继承大统的儿子、有宫中妃嫔为羽翼、有整个后宫听命,甚至有前朝大臣的支持,得尽了天时地利,那又怎样?她虽然出身卑微,青春已逝,但这一路走来,历经艰险,从不认输。她和三郎那样艰苦才能在一起,哪怕再多困苦,她都不会后退。

其实郭熙也在犹豫。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有厌恶的人,都暗中有过“对方若是不在了该有多好”的心思,只是绝大多数的人,心里发泄过就算了。但却有极少数的人,只要动动念头,就会有人忙不迭地帮她执行,甚至自以为是地帮她做到。

当郭熙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时,当她知道这样的力量可以毁灭生命时,她是惊骇的,也是敬畏的。所以当乳母再次露出这样的念头时,她果断地送走了乳母。

可是,要如何对付那个让她厌恶的人呢,她却又犹豫了。这个女人,是有些棘手的。她不像杨媛,把她放到一个偏远的角落,就能够让赵恒不再想起来。轻的打击对她没用,重的打击则要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郭熙犹豫。

但她很快就知道,皇后的身份代表着什么。她不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只要在神情上微有泄露,立刻就有聪明人心领神会,帮助她出手。后宫从上到下,就会有人暗中给梧桐院制造一些小麻烦,这种小麻烦细碎到不足为此告到皇帝面前,但却让身处其中的人很难受。

其实自从那一夜赵恒直接从梧桐院去了郭熙宫中,赵恒对刘娥的宠爱,就已经是遮掩不住了。赵恒过后也有些回过味来,索性也不再遮掩,每日下朝之后就直接往梧桐院去,也懒得去各处应付众妃嫔。

众妃嫔这才恍然大悟,自然嫉恨上心,纷纷打听。刘娥原来的旧事,便也在郭熙的暗示之下,让众人知道了。

曹美人还略矜持,杜才人就直接视刘娥为假想敌,处处为难起来。连杨媛与陈大车都挡不住她的处处挑衅,刘娥却安之若素,并不接战。杨媛不明白刘娥为何这么做,这日见杜才人故意生事,甚至动手推搡了刘娥一把,气得冲过去与杜才人对骂起来,郭熙却以“杜才人还小”为由,明显偏袒她。

杨媛恼了,问刘娥:“姐姐,你也太能忍了,为何竟如此软弱退让?”

刘娥知她是好意,只得劝道:“有时候三寸之舌能杀人,可有时候,语言也是最无用的攻击。媛妹,皇后要的就是我们起争执,只有我们起了争执,她才能够做那个裁决之人。我为什么要应和于她?”

杨媛恨恨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不公,也好过次次忍耐。而且她还能次次都不公吗?”

刘娥却早已明白其中原委,叹道:“只要有一次不公,就足够你受的了。”

杨媛沉默,忽然苦笑:“也是。可是姐姐,你就真的能够这么忍气吞声?”

刘娥就道:“唐武则天时期,宰相娄师德之弟外放为州牧,临行前他嘱咐其弟说:‘吾备位宰相,汝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自免?’其弟言:‘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娄师德说……”

不等她说完,杨媛已经截断道:“娄师德说,就算擦拭了,也是得罪人,倒不如唾面自干。姐姐是不是也要做这个唾面自干的人?”

刘娥肃然道:“娄师德并非懦弱,他出将入相,开疆拓土,数十万雄师杀伐由己。他只是不争口舌罢了。我既集恩宠于一身,自然也就集怨恨于一身。对于我来说,这些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

杨媛歪头看着她,无法理解:“你又不是娄师德,凭什么要这么忍她们?”

刘娥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这样的事情,难道要她向赵恒哭诉,让赵恒去惩处她们?郭熙是中宫,曹氏出身第一将门,杜氏是昭宪太后娘家人……何况这种小姑娘认为的难堪,无非是几句言语挤对,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真的动手推搡,也不见得能把她怎么样。又或者是一些分配的物品迟缓或弄坏,可她现在用的是皇帝的份例,更不受影响。

现在赵恒有时候忙不过来,也会把奏疏搬到她那里去批阅,堂堂天子,其实有时候也会遭受无端污名和羞辱,大臣们为了让皇帝更听从自己的建言,动辄将皇帝的一些小事上纲上线,夸大其词,仿佛你不听从就是千古罪人,就是祸国殃民。

赵恒说起这些事时,也是极无奈的,但他能怎么样?就算是皇帝,有时候也要忍哪。欲取其有用之处,就只能忍其难忍之时。

杨媛却不明白刘娥的心思,只知如今她一忍再忍,宫里的势利眼便越发结伙欺凌。杨媛想着,若换了从前,她也只能忍了,她在王府忍了这么多年,仍然是一派笑容,也不是不能忍的。只不过以前她是为了将来而忍,而如今,她可不愿意就此忍一辈子!

所以这日,赵恒下朝去梧桐院时,就被杨媛拦在了路上。

赵恒诧异:“杨娘子有何事要与我说?”

杨媛脸上仍然是笑盈盈的:“我是想谢官家前日赐的围棋,特在此请官家到玉宸殿一起下棋,不知您今日是否有暇?”

赵恒一怔,心想杨媛素来懂事,这样半道拦人的情况从未有过,若换了其他人,他必要训斥的。赵恒不由得多看了杨媛两眼,见对方眼中满是急切之意,似有内情,心中一动,就点头允了。

玉宸殿里,杨媛早摆好了棋盘,两人下了几手,赵恒就见杨媛以眼神示意,便令雷允恭等人退出,而后道:“好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杨媛忽然跪下,垂泪道:“官家,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虽然刘姐姐不让我告诉官家,但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

赵恒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只道:“你说。”

杨媛就一五一十将近来的情况不论巨细皆说了,又将刘娥的委屈夸大了几分,而后抹着泪道:“这些日子以来,刘姐姐受了这许多折辱委屈……虽姐姐不许我说,可我觉得,官家应该知道!”

赵恒伸手扶起杨媛:“你做得对,我很感激你。”

杨媛被赵恒扶起,不由得含羞低头,叫了一声:“官家!”

赵恒看着杨媛娇羞的样子,忽然问:“你当日进府,是怎么想的?”

杨媛一怔,心想他如何问起这样的话来,含糊道:“我……”

赵恒却喝道:“说真话!”

杨媛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道:“我十二岁就父母双亡,蒙太后不弃,多加教导,能入王府为良娣,已经是叨天之幸,何敢再言其他?”

赵恒心中暗暗一叹:当年她进府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是自己失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只是自己心有所系,却也顾不得别人了。

赵恒当下点了点头,道:“当日你住进玉锦轩,是我失察。不过你也不必怪皇后,我一直都无心他顾。”

杨媛眼眶含泪,还欲再诉说:“官家——”

赵恒看着她,心中一动,一个想法升了上来,当下叫雷允恭进来,道:“你去把刚才我叫你带上的那对凤钗拿来。”

雷允恭不解:这对凤钗是官家刚才特意选了给刘娘子的,为什么要拿给别人?他暗暗觑了杨媛一眼,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忙将一只锦盒拿来,又退出去。

赵恒打开锦盒,推到杨媛面前,道:“这对紫金凤钗,我本是想都送给刘娘子的,如今就你与她一人一支吧。我在前朝,有许多事情照应不到,你聪明细心,刘娘子那边,就拜托你多加照应了。她身体欠安,皇后那边,我会让她少去。将来赏赐,有她一份,就会有你一份……”

杨媛跪在地上,耳边只余嗡嗡声,完全失去了意识。

赵恒起身,看着她说了最后一句:“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戴上这支钗到梧桐院见我。”

侍女倩儿看着皇帝走出,却不见杨才人出来送驾,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能跪送圣驾离开,待看到最后一名内侍离去,这才站起来,慌忙冲进侧殿,却见杨才人呆呆跪着,案几上有一支紫金凤钗。

倩儿慌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杨媛,见杨媛似乎茫然失神,竟是毫无反应,顿时不知所措,叫道:“娘子,您怎么了?难道是官家责罚您了?这凤钗,是官家赏您的?您说说话啊,您这样,奴婢好害怕。”

好半日,才听杨媛悠悠开口:“倩儿,你说,女人进宫是为了什么?”

倩儿不明所以,只得努力想着:“嗯……得到官家的宠爱,提升位分,人前荣耀,亲族富贵……”

杨媛打断她:“那情爱呢?”

倩儿脱口而出:“谁到宫里找情爱——”忽然见杨媛神情不对,吓得忙退后一步跪下,“娘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杨媛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她忽然纵声大笑,边笑却边流下泪来。

是啊,谁到宫里找情爱。后宫佳丽三千,官家要分成三千份都不够!富贵荣宠能赏给三千人,可人的情爱,怎么能分给三千人呢?

正如官家刚才问她的话,当年进府,想的是什么?难道她当时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皇后当年做襄王妃时,难道也是奔着襄王的情爱去的?包括曹美人、杜才人、陈贵人……并不是,她们更多看重的是皇子的尊荣,是皇帝的至尊之位。

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不过是用情爱遮掩欲望,以情爱博取恩宠罢了。她们于皇帝能贡献的,也不过就是青春貌美,知情识趣,甚至是床笫之欢的努力。她们不过是以肉欲博恩宠,却用了情爱当掩饰。但她们的确是要索求帝王的情爱的,只因那些人前的荣耀、亲族的富贵,一般情况下,也只有通过帝王的情爱才能得到。

情爱是假,富贵是真。

有了富贵,何必强求情爱。

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想清楚了,甚至不需要去选择。这是帝王给她指出的一条明明白白的通天大道,而后宫之中,不是谁都能够有这种机遇的。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那支紫金凤钗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得意的,可她的内心却充满了绝望。

那是深不见底,无一丝自我欺骗可能的绝望。

第二天清晨,忽然就下了一场大雨。杨媛戴着紫金凤钗,坐在软轿上往梧桐院而去。

这么大的雨,小内侍们躲在廊下不出来,宫妃们也都不肯出门,这条宫巷里除了路口值守的宫卫,只有她们这一行人。

谁知宫巷尽头岔路上,忽见几个小内侍拖着个人过去,显得十分凄惶。

这样的雨天,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冒着雨拖出来?

杨媛就同倩儿说,叫人去打听一下。

倩儿顺手指了小宫女春杏过去问,过了一会儿,春杏跑回来说:“回杨娘子的话,那个被拖过去的人,是官家身边的雷允恭。”

杨媛一惊:“他犯了什么错?”

春杏答道:“听说他昨儿在御前侍候,不知怎么得罪了官家,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被赶去洒扫处了。”

杨媛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忽然道:“春杏,回头你拿些伤药去洒扫处给雷允恭,顺便再带些钱,让人好好照顾他。”

春杏怔了一下,道:“他如今都这般倒霉了,娘子您还肯发这个善心,真是难得。”

杨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宫里,多结善缘,总是好的。”

杨媛才一进梧桐院的门,如芝便迎了出来,道:“这样的雨天,怎么好劳动杨娘子来。我家娘子昨儿着了凉,杨娘子可要小心。”

如芝边说边替杨媛脱下外头的雨披,又送了姜茶来给她喝。

杨媛一边喝姜茶一边问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多大雨呢,没走几步就忽然倾盆而下了。姐姐身子怎样了,可请过太医了?”

如芝忙回道:“谢杨娘子关心,我家娘子无碍,不过是昨晚见天刚刚放晴,贪看月色着了点凉,太医已经开了方子。”

她见杨媛已经进了院子,忙追上几步道:“杨娘子稍候,容奴婢进去回禀一声!”

杨媛奇怪地看着如芝:“我素日来都不见你这么蝎蝎螫螫的,今天是怎么了?”

如芝压低了声音道:“杨娘子,官家在里头呢!”

杨媛早知赵恒来了,故作诧异道:“我来得不巧,待会儿再来看姐姐!”

杨媛正要退出去,却听得刘娥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如芝,你跟谁在外头说话呢?”

杨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刘娥啊了一声道:“是媛妹,进来吧!”

侍女打起帘子,杨媛进来时,见刘娥与赵恒并肩站在桌前,正拿着一样东西看。两人均只着了家常小衣,刘娥竟是不施脂粉。

杨媛凝目看去,觉得岁月似乎对刘娥格外优待,竟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是肤若凝脂,甚至因为今日室内暖炉生得旺了些,映得脸儿更加红艳娇媚。

此时见了杨媛,刘娥笑道:“媛妹今儿来得早,不想还有人比你更早吧!”一边说,一边笑瞥了赵恒一眼。

杨媛忙行下礼去,赵恒笑道:“罢了!在这里倒不拘这些个礼数。”

他说着话看了杨媛一眼,见她头上正戴着那支凤钗,点了点头,对刘娥道:“杨娘子是个伶俐的人,有她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杨媛忙含笑侍立一边,心中却空空落落的,像长满了杂草般,荒芜得紧。

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可这颗心终究还没死。然她进襄王府做他的姬妾也有些年头了,赵恒看似温和,却淡淡地远远地高不可攀。此时见他与刘娥站在一起,穿着家常衣服笑嘻嘻的,两人举止并不格外亲昵,可却是说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无君臣之分、帝妃之别。

刘娥向杨媛招手道:“媛妹过来,也看看这稀罕东西吧。”说着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她,正是方才刘娥与赵恒一起在看的东西。

杨媛接过来,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这楮纸比平常的纸约厚一些,宽六寸长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铜钱,下面画着小人、店铺的图案,正反面却又是密密麻麻地凿了许多朱墨间色的印章与暗记花押,中间又有“十六商户通用并同见钱一千五百文流转行使”等字样。

她看了好一会儿,却认不得是什么,只得交还给刘娥,笑道:“我看不出来,好像有些像传说中的当票子呢!”

刘娥接了这张楮纸笑道:“这可不是当票子,你们不曾见过当票子,我却是见过的。这是昨天益州知府张咏夹在奏疏里头带来的,听说是叫什么‘交子’的。莫说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没几人认得。你别小看这一张纸,在蜀中可以实当一千五百大钱呢!如今蜀中民间商号都把这个当实钱用。”

赵恒皱眉道:“蜀中铁钱分量重却又不值钱。张咏在奏疏上说,如今市价买罗一匹要蜀钱两万,两万铁钱实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远,铁钱携带不便,李顺造反,铸钱局停工多年,铁钱更是不够用,就有商号之间用交子来代替铁钱流转行使。只是如今为这个,商号之间已起了不少官司,容易引起民乱。”

刘娥拿着交子道:“张乖崖必不是没主意的人,想来他的奏疏里总是说了解决之道。”

赵恒点头笑道:“确实如此。张咏请旨,一则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则是收归官办。这样也可免些纷争。”

刘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这是留了余地,请官家给个更英明的决断呢!”

赵恒知她已经会意,笑道:“偏你是鬼灵精。我已经下旨,交子既有好处,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试着官督民办,等成熟了些,再看看其中利弊。”

赵恒今日听说刘娥受了凉,便有些无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想往崇政殿去,索性带上奏疏,搬进梧桐院看,倒也自在。这边拣了几件有点意思的政事说给刘娥解闷,听着她妙语连珠,倒不像平日独看奏疏那般无聊。

杨媛就听得他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讲了好几桩事,她都听得不甚明白,却见刘娥似乎都是极通的,还能与赵恒交谈,心中也暗暗诧异:若换了别人,能与皇帝在一起,自然是挖空心思邀宠,纵弄些琴棋书画,也不过是变相显示自己的可爱之处罢了。可刘娥与皇帝在一起,却仿佛不像是男女相处,不断穿插着朝政、地理、史料,甚至说得高兴了,还要驳皇帝几句,皇帝也丝毫不以为忤。

杨媛心中迷茫,想着,皇帝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