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某天午饭时,范多弗决定下午不回画室工作,待在家里读读那个有趣的故事,它讲了两个人花了五万美金买了艘运鸦片的失事船只,后来才发现那艘船上只有几罐毒品。他好奇地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既然工作室离市区很远,天也冷,他觉得倒是可以稍稍休息一下。不管怎样,他打算待在家里,花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读上一本好看的小说。
虽然这么打算了,但是他并没有立即拿出书来,静下心来阅读。他吃完饭后就在屋子里闲逛,权当饭后消消食,心里舒适惬意极了。他弹了一会儿五弦琴,又在钢琴上弹奏着三首他学来的曲子:两首波尔卡舞曲,一首时事歌曲。他每次都会按照同样的次序弹出这三首曲子。接着他来到他的房间梳理他的头发,把它弄得平整光滑。然后他出门看着扣扣先生——一只小猎犬,任由它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不一会儿他又想他必须得抽口烟,所以倒回到房间给烟斗装上烟。当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取下他的书,把身子嵌在了一把深皮椅里,然后又跳起去套了件便服在身上。突然他又想到看书时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呢,于是去厨房拿了一些苹果和一大片鲜面包。鲜面包和苹果是他打小就喜欢吃的。透过餐厅的窗户,他看见扣扣先生正在天竺葵花坛上刨着大坑。他走出去骂了它一顿,最后让它回到屋子,把它带上了楼。
终于他定下心来看小说了,嵌在舒适至极的皮椅里,靠着一小堆炉火,只因八月下旬旧金山天气寒冷。房间温暖舒适,鲜面包和苹果非常可口,烟斗里的烟草像小猫打盹般地咕噜噜作响,手里的小说很有趣,写得也引人入胜。他感到平静安然,自得其乐,他享受着此情此景的愉悦,像只懒洋洋的打盹猫一样感到心满意足。
范多弗属于享乐派——他喜欢这些感官上的愉悦,喜欢美食,喜欢温暖,喜欢睡觉。他憎恨枯燥无聊和忧虑焦愁——他喜欢过得开开心心的。
大概在四点半的时候,他刚好看到他不忍再读的部分,那两个人吵起来了,他感到有点乏味了。他把扣扣先生从大腿上推了下去,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朝窗户走去。
范多弗的家位于离富兰克林区不远的加利福尼亚街。它是一座两层楼的木质结构的大宅,正面的窗户全都是凸窗。前门处于客厅窗户和书房窗户的正中,而在门厅上方是一块类似阳台的突出部分,几乎没人想过要使用它。这座房子坐落在一片被精心料理的大庭院里。草坪整洁漂亮,在一处角落里长着一棵巨大的桉树。房子附近长着玉兰树、香蕉树,与之并排生长的还有松树、杉树。蜂鸟把窝筑在了这些树上,可以听见它们小声的、好奇的啁啾,混着从屋檐下传出来的英国麻雀的粗哑的鸣叫。一道高高的绿色格子栅栏将后院与草坪隔离开来。栅栏里养了一些母鸡、小鸡,还有两只公鸡,其中一只公鸡每当车子经过就会高声啼叫。栅栏上开了一道门,门上挂着一张牌子,写着“当心恶犬”。紧挨着废弃谷仓的地方竖立着一座长臂大水车,当下午刮起风来时,扇叶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起来,把水从深井里抽出来。那儿还有一个种着兰花的小温室。总的来看,这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只不过庭院旁边有一大片空地,圈养着奶牛,里面堆满了干草和一堆堆草灰,周围的一圈大栅栏上涂画着雪茄、苦啤酒和肥皂的广告。
范多弗站在前窗前,注视着窗外分外沉闷的景象。下午的信风一如既往从三点就开始刮了起来,迅猛地从海上席卷而来,穿过金门海峡,使得城市弥漫着一股咸咸的味道。现在雾正漫进了城市,范多弗看见大片大片的雾气在自己和对面的房屋之间扩散开来。所有的桉树都变得湿漉漉的,偶尔从海面上的雾中传来遥远微弱的号角的低吟声,在头上盘旋。他可以看到街道一直绵延近两英里直至爬升到诺布山。街上几乎是空无一人。偶尔一只电车会沿着它爬上爬下,偶尔一辆货车咯咯地穿过。仅此而已。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穿着旱冰鞋,推着手推车滑下山坡。电车下的钢缆在凹槽中不断发出呼呼声和咔嗒声。整个景象十分凄凉,范多弗转过身去,再次拿起了书。
大概五点钟的时候他的父亲下班回到了家。“嗨!”父亲招呼着,往房间里望了望,“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早啊?噢,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把狗带进房间了。我希望你不要带它进来了,儿子,它到处掉毛,身上还有虱子。”
“好的,父亲,”范多弗回答道,“我这就带它出去。来吧,扣扣。”
“你今天是不是回来得比往常早?”当范多弗起身时他父亲又问道。
“是的,”范多弗说,“我想,是早了那么一点。”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范多弗下楼来,套上手套,他父亲越过报纸看向他,亲切地问道:“好吧,你今天晚上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我的女朋友,”范多弗一脸笑意地回答道。他预知到父亲一贯的盘问故而补充说:“我想,我十一点左右能回来。”
“钥匙拿上了吗?”老爷子问道,每次范多弗出门他都会这样说。
“嗯,”范多弗边开门边回应道,“我不会再忘记带钥匙的。晚安,父亲。”
范多弗习惯了一周拜访特纳·拉维斯[1]两次;人们都说他俩订婚了。事实上并非如此。
范多弗在大约两年前遇见了拉维斯小姐。他们一度真诚地爱着彼此,虽然没有谈论过婚嫁问题,但是两人对此都似乎心照不宣。不过眼下范多弗不知怎么地倒不想娶拉维斯小姐了。他依旧让她保持他会娶她的错觉,自以为她心里肯定清楚他们的关系状态。然而,他还是非常喜欢她的,毕竟她是那么真实坦率而又温柔体贴的漂亮姑娘,能拥有她的喜欢是多么令人开心啊。
但是范多弗无法忽视的是,小海特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特纳。但是他确定特纳更倾心于自己而不是自己哥们。她是如此真诚、坦率、正直,因而不会对他有任何欺骗。
在范多弗去的那天晚上,拉维斯家有一场大派对。当然,小海特,还有查理·吉尔里也来了。站在特纳旁边的是亨丽埃塔·万斯,身材偏胖但是个漂亮女孩,眼睛有点朝外突,鼻子有点小,总是笑哈哈的,很受欢迎。这些人都是范多弗小圈子的成员。他们彼此直呼其名,去哪儿都一起。几乎每周六的晚上他们都会到特纳的家聚一聚,玩慧斯特牌,或者尤克牌,有时甚至玩扑克牌。正如特纳所说,“只是娱乐娱乐”。
当范多弗进来的时候,他们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昨天晚上发生的小地震。亨丽埃塔·万斯说地震发生在清晨。
“地震难道不是发生在午夜吗,范?”特纳喊道。
“我不知道,”范多弗回答道,“地震没有把我震醒。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过地震。”
“我倒是知道地震后大约半小时我们的钟敲了两下。”小海特反驳道。
“呵,地震的时候快接近五点了。”亨丽埃塔·万斯喊道。
“唉,你们都错了,”查理·吉尔里说,“我知道地震的确切时间,一分也不差,因为我们过道上的钟三点过一点就被震停了。”
大家都保持了沉默。这个争议很难得到统一的结论。过了会儿,小海特信誓旦旦地说,“肯定发生了两次地震,因为——”
“来玩慧斯特牌或者尤克牌怎么样,或者其他什么的也行?”吉尔里习惯性地插起话来,非常讨人厌,他对特纳说:“既然范已经来了,不如我们现在开始吧?”他们玩了一会儿尤克牌,但是吉尔里不喜欢这个,过了一会儿他又建议玩扑克牌。
“行啊——仅仅娱乐一下是可以的,”特纳说,“因为,你们知道,我妈妈不赞成赌钱的。”
十点的时候,吉尔里说道:“打这最后一手牌,我们就不玩了——你们觉得呢?”大家都表示同意,下一场打完后,他们都清算起手里的筹码来。吉尔里在抱怨自己的倒霉运气。老实讲,他一晚上摸到三张十点的牌不超过两次。倒是亨丽埃塔·万斯独揽了一切好运。有谁看见她哪次运气不好了吗?“真是奇了怪了!”
他们开始玩起纸牌魔术来。小海特给他们表演了一个非常精彩的魔术,他可以每次端牌都能端到梅花A。范多弗喊道:“给我一顶丝绸帽和九十美元,我给你们变一个你们见过的最奇特的魔术。”这让亨丽埃塔·万斯尖声大笑起来。吉尔里从小海特的手中拿过牌,问他们是否知道他的这个魔术。
特纳说她知道,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吉尔里向他们展示了一番。这个魔术冗长而枯燥。亨丽埃塔·万斯抽了一张牌,然后把它放回那副牌中。然后吉尔里重新洗牌,把它分成三份。接着他开始心灵感应,选择其中一份牌,再洗一次,把它递给万斯,问她是否看见她抽的那张牌在里面。然后又是洗牌分牌直到他们的兴趣和耐心都被消磨殆尽。当吉尔里最后拿出一张红心J,得意地问万斯这是否是她抽的那张牌,万斯开始笑了起来,说自己已经忘记选的哪张牌了。吉尔里说他可以再给她演示一次。然而大家听到这话,都连声哀求了起来,他只好放弃了,对万斯的愚蠢感到非常生气。
他还在为这第一次魔术的失败而烦心着,心思都不在大家的谈话上,盯着牌琢磨着新的魔术。他时不时地走到他们中间,走到了这人身边,又走到那人身边,端着牌大声说:“任选一张——任选一张。”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去餐厅了,特纳和范多弗进到厨房,在橱柜和橱架上到处搜寻吃的。他俩带回了一盒沙丁鱼、一听肉酱、三瓶一夸脱装的蓝带啤酒和范多弗口中的“魔鬼火腿”三明治。
“我们要不要再来点玉米粉蒸肉搭着吃?”特纳一边往桌子上摆放餐具一边说道。万斯听了一下子兴奋地喊起来,小海特自告奋勇出门去买。“要六份,”特纳在他身后喊道,“万斯每次可以吃掉两份。快去快回,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开动。”
海特走后,特纳拿出几只喝啤酒的杯子,边往桌上摆放,边说道:“你们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妈遇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就在吃早餐的时候,她刚喝完水,把杯子像这样握在手里”——特纳拿着一只细酒杯给他们展示——“和父亲说话,突然杯子正好沿着杯口边沿的下方裂开了一圈,就那样,底部掉了下来——”特纳突然尖叫了一声;其他人站了起来;她拿在手里的那只杯子正当话落就裂开了,和她所描述的情形一模一样。一个细小的环从上方断裂,掉在地上,碎成渣屑。
特纳深吸了口气,张着嘴愣住了,她的手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在空中握着残留的杯身。大家见状都惊呼了起来。
“天啊,你们有遇到过这事吗?”万斯小姐大声说,放声笑了起来。吉尔里喊道:“见鬼了!”而范多弗在一旁小声咒骂着。
“这难道不是我遇到过的最奇异的事吗!”特纳喊道。“这难道不蹊跷吗,嗨,天啊!我要用另一只杯子再来试试!”但是第二只杯子毫发无损。吉尔里惊魂始定,试图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因为你手指的温度,你知道吗,而杯子是冷的。”他反反复复地解释着。
但是他们仍对发生的事感到惊奇不已。特纳把这只杯子和其他杯子放在一起,一下子坐进椅子里,双手搭在双腿上,望着大家,点点头,双唇紧闭。
“噢,不,”过了会儿她开口说,“那太蹊跷了。蹊跷得有点恐怖。”她脸上已是苍白无色。
“噢,海特回来了!”当门铃响起,万斯喊道。他们都向门边涌去,跑着喊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海特这件奇事。小海特站在门厅的门垫上,怀里抱满了棕色的食品包装纸袋,一脸疑惑地听着他们重述刚刚发生的奇迹。大家几乎同时在讲述这件事,并且伸长了手臂把神奇的啤酒杯递到小海特面前。然而吉尔里很淡定,面对大家的兴奋不为所动,他时不时地在大家的惊叫声中重复着:“那是她手指的温度在起作用,你们知道吗,杯子是冷的。”
小海特疑惑极了,他一时还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过来看一下地上的碎玻璃。”特纳坚定地喊道,把他拖到了餐厅。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看看小海特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然后抬头望着大家。他突然喊道:
“噢,你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不,认真的,”范多弗反驳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过了一小会儿,他们对此不再感到奇怪了,但是不一会儿吉尔里喊着玉米粉蒸肉快冷了。他们坐下来开始用餐,小海特才开始吃,嘴唇就被破碎的杯口给划破了。特纳把那个破杯子和其他杯子混在了一起,小海特用它盛酒时也没有注意。
伤口很小,特纳拿了一些鱼胶硬膏,把他的嘴唇贴了起来。尽管如此,那伤口还是流了不少血。他感到十分尴尬,用手巾捂住他的嘴巴,不停地催促他们继续吃饭,用不着管他。
一旦吃起来喝起来,大家就开始乐成一团,而范多弗心情尤其好,尽显风趣幽默。他假装把玉米粉蒸肉里的橄榄当成是一只绿母鸡下的蛋,逗得亨丽埃塔·万斯哈哈大笑。
大约十点半的时候,小海特从桌子边站起来说是时候道晚安了。“别着急走嘛,”特纳说,“现在还早呢。”但是,在这之后,大家很快就散了。
在离开前,范多弗和特纳两人单独在餐厅里待了一会儿。
“我明天在教堂见你?”当她把外套递给他的时候他问道。
“我不知道,范,”她回答,“你知道今天亨丽埃塔准备和我一起过夜,我想她打算让我明天早上去她家,一直待到那儿吃晚餐。但是我会去参加明天早上的圣餐仪式的;你为什么不在那儿见我呢?”
“这还用说,可以,”范多弗回答道,一边整了整衣领,“我非常乐意赴约。”
“嗯,那好,”她回答道,“我们七点半在教堂前见。”
“嘿,走啦!”吉尔里从前门叫道,“走吧,范,如果你要跟我们一块走的话。”
特纳让范多弗吻了她,两人才去和其他人会合。“明天早上七点半见。”他边走边说。
这三个小伙沿着街道走着,手挽手,抽着他们的香烟和雪茄。但等只剩下他们三人后,查理·吉尔里开始向其他两人讲起自从上次分别以来他所做的每件事。
“听着,大伙儿,”他挽着他们的手臂说道,“哦,大伙儿,昨天晚上我睡得可香了,晚上十点上床睡的觉,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八点半。噢,当然了,我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我像奴隶一样工作了一周,你知道十天后我要参加司法考试。我会顺利通过的。我就是能应付一切啊。在侵权行为这一问题上,考官肯定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嗨,伙计们,”范多弗停下来看了看手表说,“现在还不是太晚,我们去市里吃牡蛎吧。”
“这是个好主意,”小海特回答道,“查理,你觉得怎么样?”
吉尔里说他想去。“噢,”他继续说着,“你们该见识见识今天傍晚我在烧烤店吃的烤牛排。”当他们乘车向市中心去的时候他说起了这块牛排,“我还喝了一杯麦芽酒,外加一份沙拉。噢,那真是太棒了。”
在一番讨论之后,他们决定去帝国饭店。
注释
[1]特纳·拉维斯,文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全称。后文出现的特纳,拉维斯均指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