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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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错漏百出的“殿様”和胜家的婿养子

前面的事还好,可随着平太讲起逃亡路上的凄惨遭遇,便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们就遇上了那些人......叔叔、婶婶、还有,还有清太郎他们都被杀了。我躲在了死人堆里装死,才侥幸躲过。可那些人就在附近游荡,晚上也在,我也不敢动,后来又渴又饿,就昏了过去,直到遇见你们。”

听了平太的讲述,坐在利吉身旁的志乃不由看了自家男人一眼,百感交集。当初救出久藏后,利吉要是依旧遵从赵新的吩咐,来矢立峠走一遭,两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搞不好就剩一把骨头了。

赵新这时从背包里取出了红外望远镜,递给了久藏,说道:“天黑了。你去大门那边守着,有情况就示警。过一个时辰我来替你。”

他之前在营地的时候,已经教会了久藏和利吉夫妻如何使用望远镜,所以三人也不陌生。反倒是胜三郎,跟个好奇宝宝一样伸着脖子看,可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半尺见方的黑色皮包里装着啥。

久藏道:“殿様,俺去房顶上守着,四周都能看见。”

赵新道:“小心点,别摔下来。”

久藏兴冲冲的奔房顶去了。番所的库房后面有架长梯,他之前搜查的时候就发现了。

赵新这时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小饼干,差不多有二十来块,交给了志乃。

“这是给那些人的,每个人给两块,孩子可以多给一块。记着,不要松绑,喂给他们吃。喝水也一样。”

“是。”志乃接过饼干,犹豫了一下,问道:“殿様,要是,要是他们内急呢?”

“一个一个去,让利吉盯着。他手里的刀可不是切鱼的,呸,不是烧火棍。”

等志乃讪讪的退下,胜三郎忍不住说道:“阁下,不必如此苛刻吧?”

赵新瞥了对方一眼,反问道:“武士,你能保证他们和外面那群人没关系?有句古话说得好,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哎?”胜三郎闻言一怔。

他其实知道赵新的后一句话出自哪里。《今古奇观》嘛!

五十多年前的享保年间(1716~1735),将明代的“三言二拍”整合成一套,名为《今古奇观》的明人话本集传入了日本,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武士阶层,随后又传入民间。由此也开创出江户时代的“读本”小说。很多作者甚至干脆大幅攫取原文内容,再加个日本化的外衣,在平民阶层大受欢迎。

然而现在的问题不是赵新说了什么,而是赵新这伙人太奇怪了;从穿着打扮,到所持的武器,再到三个随从对他的称谓,以及赵新那口奇怪的口音。

首先是穿着打扮。

胜三郎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而十八世纪的江户是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天南海北的货物应有尽有,就算有些东西见不到实物,可画册上都画着呢。

问题是这四个人的衣着,胜三郎在哪本画册上也没见过。上身的衣服面料紧实细密,似袍非袍,似袄非袄;下身的“股引”所用的面料也不是那种廉价布;脚上的靴不是外出旅行所穿的草履或是网贯,而是类似上层阶级穿的深履或者毛履。

如果只是赵新这么穿也还罢了,偏偏身为下人的久藏和利吉夫妻也都一样,这就让人费解了。

其次是武器。

三人所用的剑虽然外观简单,可一看剑身就知道是名家打造。可他们为什么不配胁差呢?

还有赵新手里的那把弩。不光是做工精致,材质也是很奇怪,绝非竹木所制,而好像是金铁打造,威力很大。

弩这玩意在岛国已经消失几百年了,别说胜三郎了,就连他爷爷都没见过实物。

接着就是称谓。

听听那三个随从怎么称呼他们的主人的?这是能随便叫的吗?简直胡来!

只有被幕府封了知行地的大名才有资格称“殿様”,其他不管是拿俸禄的御家人,还是地主商人,统统称为“旦那様”,也就是老爷。

然后就是赵新那口奇怪的日语。胜三郎感觉发音上有点像山手话,细一听又不是,而且一些用词还跟江户方言很像。

要知道江户时代的东京话分为山手方言和江户方言,前者是武士阶层使用的,后者是平民阶层使用的,泾渭分明。到了明治时期,山手方言传至整个中产阶级,并成为后世标准日语的基础。

可是,十八世纪的山手方言属于京都方言和三河方言的混合体,跟后世的东京话完全不是一码事!二者不光是在用词发音上存在明显不同,连某些词语的含义都变了。到了二十一世纪,山手方言已经濒临失传,仅有少数的民俗学者和语言学家会说。

之前搜查地窖的时候,赵新的口音就已经让胜三郎颇感奇怪。虽然大部分都能听明白,但总感觉别扭。只不过那时忙着处理万造那些人,后来又生火、吃饭,一时也没顾得上。

还有,对方称自己为“samurai”,而且说了不止一次。可问题是自己还不是“侍”,就是个“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可对方居然不懂!

跟后世绝大多数人所认为的不同,江户时代不是遇见个武士就是“samurai”。只有那些有资格觐见将军的上级武士,才能被称为“侍”;而大量的下级武士,因为在战场上连骑马的资格都没有,被称为“徒士”,即“kachi”。

好吧,赵新自以为他那口片儿汤东京话能在十八世纪的江户平蹚,事实上只能蹚个毛线。

他只要开口说话,处处是问题。得亏来的是弘前藩,利吉和久藏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一个农民一个山民。这要是换成店伙计出身的平太都没戏,人家可是能读会写。

说方言您听不懂,咱笔谈啊!

最后,就是赵新拿出的那些奇怪食物。美味的罐头就不说了,胜三郎别说吃过,见都没见过。至于那些饼干,倒是有点像南蛮人的果子(点心)。

带着这些疑虑,胜三郎起身来到赵新面前,微躬行礼道:“方才阁下一直忙碌,不便打扰。现在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胜元良,来自江户。熟人都叫我胜三郎。请多关照!”

人家都鞠躬哈腰了,赵新也只好站了起来。略一犹豫,抱拳行礼道:“我姓赵,单名一个新。”

见赵新行的是唐人礼节,胜三郎心中更是惊讶,试探着问道:“阁下莫非是从唐土而来?”

“算是吧。”

算是?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从长崎来的?”

“不是。”

其实话一出口,胜三郎就知道不可能。长崎那里对渡海而来的中国人管理非常严格,没有幕府的特许状,根本不可能进入内陆,更别说远在东北的弘前藩了。

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回忆状,说道:“虽然我对中国知之甚少,可我却知道如今的中国已经不是大明了,换成了大清。以前在江户的时候,曾在朋友家看过一部名为《四十二国人物图说》的画本......阁下的穿着发饰,跟清人或是鞑靼都不一样啊。”

满清入关坐稳天下后,关于明朝灭亡的大量消息也传入日本。由此,对“何为中华”的定义也随之改变,“华夷变态”的观点从此而起。安南、李朝和日本都认为中国由夏变夷,自己才是中华。当时日本人的诗里,有所谓“何意明亡还左衽,鞑国流风鼠辫姿”之说。

等到“盛清时代”来临,日本方面看到中国繁荣富裕,文化昌盛,又称呼为“大清”。

胜三郎说的那本图册,是由长崎学者西川如见所著,刊行于1714年。书中以图说的形式展示世界各国人物形象,将清代的中国人分成了“大清”和“鞑靼”。在西川如见的另一本著作《华夷通商考》里,清朝也被分成了关内的“唐土”和关外的“鞑靼国”。

赵新呵呵一笑:“我不是从大清来的。”

“嗯?”胜三郎惊讶的问道:“阁下是说,除了大清,莫非还有其他唐土?”

“有!当然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逗逗闷子呗。

“在哪?!”胜三郎感觉自己就要知道一个惊天的秘密,表情顿时兴奋了起来。

赵新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刻意压低嗓音说道:“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我来的那个地方,对你们,远在天涯;对我,近在咫尺。”

这叫什么?胜三郎一脸懵圈。心说难不成你是《西游记》里的那只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明代《西游记》问世后,很快就传进了日本。后世的日本图书馆里藏有各种明版的《西游记》。至于日文最初的翻译版,则是在1756年完成的《西游记劝化抄》。

“那......赵君是坐船来的?”

赵新继续忽悠:“嗯,是的。”

“船在哪?长崎?不,绝不会是长崎......”胜三郎犹豫了一下,随即愕然道:“难道是青森?津轻家竟然允许你上岸?!不应该啊。”

在江户时代,闭关锁国的德川幕府仅开放了长崎一个口岸,只有拿着特许状的中国船和荷兰船能进港停靠,其他国家船只一律驱逐。

此外,沿海诸藩除了对马府中藩可以经营朝鲜贸易,萨摩藩可以经营琉球贸易,其他各藩都不能和外国进行贸易。如果有外国船只在沿海藩靠岸,必须要上报江户城;在得到幕府的允许前,严禁外国人登岸。

想到这里,胜三郎追问道:“莫非......赵君是带着货物来的?”

赵新的瞎话张口就来:“是啊,带了不少粮食。两千多石。”

“什么!!”胜三郎霍然起身,脑海中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难怪那些差役要跟我过不去,原来他们是故意的。看来他们之前已经把我性格都摸清楚了,然后假借下乡征粮偶遇,打骂乡民做戏,知道我定会出手阻止。出手时招招直取要害,逼我拔刀。以重伤一人的代价,令我踏上逃亡之路。此计甚是歹毒啊!也不知这主意是森冈主膳的,还是那个山田彦兵卫的,总之跟这二人脱不了干系!哼!回到江户,我定要告知父亲大人,让他向相良侯大人参一本!”

“慢着!这样做我固然是痛快了,可津轻藩的数十万饥民怎么办?子曰,古之为政者,爱民为大。朱子亦有言,人为国本,是以为政之道,爱人为大。幕府的援助迟迟不到,这里每天都有千百人饿死。就算他们私通唐人交易,可今时不同往日,人命不是应该更重要吗?不过......我出身旗本啊,若是知情不报,又如何谈得上忠君?”

此时胜三郎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感觉自己肩头骤然降下了一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

本来身为未来的旗本,知道这么重要的秘密,必须尽快赶回江户报告。毕竟忠于将军,忠于幕府,那是从出生就刻进了每个旗本家族成员的骨头里。

但是,当他亲眼看到驿道上那些触目惊心、数也数不尽的饿殍,遇到被逼上绝路的食人者,见到万造那些人被饿的瘦骨嶙峋的模样,亲耳听到平太的讲述后,他犹豫了。

胜三郎这边内心纠结着,另一边的赵新也在琢磨。

之前他没工夫,现在想想,这厮既然叫“三郎”,那在家里肯定是排行老三了。只是“胜”这个姓在岛国可不多见啊,他印象里唯一一个姓“胜”的,就是幕末时代日本的海军创始人胜海舟。

“他该不会和胜海舟有什么关系吧?”

好吧,他还真蒙对了。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此人就是胜海舟的爷爷!

不过呢,胜三郎本来不姓“胜”。他本名青木甚三郎。亲爹名叫青木长国,师承“直心影流”,在江户城的“大御番所”担任警卫;而他的亲妈,是德川幕府材木石奉行胜命雅的次女。

(大御番所的前身是德川家康的直属武士,非武艺精湛且忠诚可靠之辈不能加入。但是,这些旗本武士的地位不高。)

胜三郎的外祖父胜命雅在六年前过世,家督由33岁的独子胜曹淓继承,也就是甚三郎的舅舅。

胜曹淓膝下无子,只有个叫娘姬的女儿。没儿子这种事要是放在隔壁带清,男主人两腿一伸,街坊四邻就会组团上门吃绝户。不过对岛国人来说,那都不叫事,收个婿养子就行了。

虽说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很多,但两者在根子上差异很大。单从婿养子这件事上来说,在中国那叫赘婿,地位低下,熬过三代才能还宗;可在日本,不仅不丢人,反而是件好事。

简单来说,中国人遵奉的是血统论,姓氏是最宝贵的。毕竟不管是什么姓,往上溯源总有王侯将相,姓赵钱孙李并不能高人一头,姓周吴郑王也不会低人一等。

反观日本,姓氏更像是企业商标那样的无形资产,血统论压根儿就没市场。比如唐宋的时候,日本就派遣大批贵族出身的女子来华夏借种,然后回去继承家业,人家在意的是姓氏的传承而非基因的传承!

通常找婿养子,一般都是先从亲戚里找。胜曹淓有三个姐姐,外甥一大堆。挑来挑去,能入眼的只有甚三郎,资质人品都不错,跟娘姬年龄也合适。得了,就你了!

对青木家来说,小儿子能承袭胜家,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说起来,青木氏出自武田氏的枝脉大井氏,而武田氏虽然本姓是源氏,可也不是清河源氏的直系,最早只到镰仓时代。

可“胜”姓就不同了,人家是“物部氏”的近江支脉。而物部氏都是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早在神武天皇时代,就已经是涩川郡一带的豪族,负责大和国的铁器和武器制造,地位不是一般的高。

于是乎,十七岁的甚三郎在今年年初入赘胜家,成为家督的继承人,名字也变成了胜三郎。而他的亲爹亲妈,自然就成了法统上的姑父姑妈。

有意思的是,另一时空历史上的胜三郎也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阿信,所以也招了个女婿。

此人出自男谷家,就是那个出了日本最后一位“剑圣”的家族。那孩子名叫小吉,胜海舟的亲爹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