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幽暗山谷黑屋子獠牙冰冰凉凉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时间如流水般消逝。
当冬天的第一场连绵大雪飘然而至的时候,那痛失了的、正在痛失的、痴痴等候着的,日日流逝中的彷徨、烦恼、恐惧、思念、期许,变幻着的时间、空间,只觉是换了一个人间。
时间像一个冷淡的旁观者一样,站在我们枪林弹雨的生活之外,默默观望者我们在“断舍离”中挣扎、迷乱、生生死死的。在梦外时,仿佛是陷落在深深的梦里。在梦里时,那痛楚、割裂,又真实的完全像是梦外的情境。亦真亦幻,叫人迷失。
考研就在这错落的密室中,即将到来。
大雪下了四天三夜,仍在继续。
地面的雪已经积了六七十厘米深,郊区的平房有的被雪压塌,一些农场的牛羊被冻死。公共汽车暂时停运,城区马路上的雪结成厚厚的发光的坚冰。小区外的北大街上,一辆宝蓝色小轿车打滑,追尾了一辆银色小轿车、一辆黑色悍马,冲进路边的行人中,撞倒四五个行人、两个骑电动车的,最后冲进一个理发店。
白雪那么宁静,那么美,那么纯净。却也暗藏血色凝重、生离死别。
谁知一场连环事故,竟将引发多少平静安乐家庭的雪崩?又将颠覆多少普通人的人生呢?
人生处处暗藏凶险,如履薄冰。
盐和雪外表看起来相似,一个咸,一个淡,且相爱相杀。路面结冰的主城区道路,政府工作人员每日会撒上盐,在盐的作用下,坚冰终于融化成泥水。继而风干。只留下一滩一滩干巴巴的泥渍。最后,在盐彻底杀死雪的同时,也把自己杀死。
不同生却共燃烧共赴死共黄泉。
像极将生命牢牢绑在一起,你的生命是我的,我的生命是你的,与子偕老,死生契阔的人间夫妻。
杀死了谁?
杀死了时间,杀死了彼此的心性,杀死了庄生晓梦,却仍然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开考那天,西北风四到五级,阴天,零下十八度。是入冬以后最冷的一天。
我搭乘最早的一班公交车,赶去考场。不知是吸了冷空气的缘故,还是空腹的缘故,一整天,都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度过。
幸好包里带了保温杯,考点的开水间也可以灌开水。但咳嗽使得我的脑袋晕晕沉沉的,像脑袋和肺里各塞了一块烧炭进去,它们在里面烧啊烧。那烧炭还是夹石,是最不好的煤炭,煤块中的“南郭先生”。
它在燃烧时会释放一氧化碳,和十分呛鼻的黑蓝色的浓烟,使得整个人干燥、烧灼、缺氧,又轻微中毒。太难受了。水鼻涕也时不时自鼻腔里突然流出。为此,一科考完之后,好心的监考老师给了我一包手纸。
考到下午最后一科,实在身体不适时,考场外的医生简单为我诊断了一下,说大约只是感冒。给我打了一针抗感冒药。是否还伴有肺炎?建议我考完试马上去医院做详细的身体检查。最好一天都不要拖。
我想大概和我的肺轻微纤维化,以及天气寒冷有关系。时间紧张,我还有大半的题没有答完,不容详谈,我便没做什么说明,继续回去完成考试。
走出教室,穿行在考者云涌的楼道上,我只觉周边空气越来越稀薄,肺越来越吃力的在胸腔内工作着。它的邻居,心脏,亦出现不规律的忽快忽慢的跳动,耳边的所有声音也越来越遥远。忽然,我的心脏呼通一声,停了下来,肺也已经气息干枯,腿脚、身体失去力气和知觉。我整个人向台阶下倒去。
我的视线倏然变暗,只有耳朵里传来遥远的尖叫声、许多奔跑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什么都没有了。好像我的生命被按下来暂停键,世界静止在那可怕的一瞬。
我是死了吗?
一切都空白了。
不知是几天之后,意识逐渐恢复的我,所有感官功能也在一点一点的苏醒。耳朵里模模糊糊的,飘进来不是十分清晰的对话声。
是姐夫在对着姐姐传达医生对我的病情的分析。
大致是说,我患上间质性肺炎的原因,可能是对母亲太过思念,长期失眠,内心承受了巨大的悲痛。又在那场泥石流意外中,受了风寒喝了洪水,被冰冷浑浊的洪水泡过。这种病是最害怕寒冷、干燥和感冒的。身体本身免疫力下降,已无法抵抗寒冷和流感病毒的侵袭。
且,每侵袭一次,病情便会恶化一次。直至心肺衰竭。虽然和母亲得了同样的病,但毕竟年轻,身体状况还允许换心和肺,这样,或许还能活得长一点。活下去的几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一是供体很难找,二是手术复杂、难度极高,三是术后效果很难控制。总之,医生是不建议做这个手术的。情况就是这个情况。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只听姐姐斩钉截铁的说:“换。”
“对,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人命大于天。手术费我去想办法,凑多少,就放多少到你的银行卡里。至于供体的事,谁不准很快就能找到。你也别太担心了。”姐夫说。
没想到,姐夫会这样说、这样做。说起来,我和姐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只是因为他深爱着的妻子、他的终生伴侣,是我的同胞姐姐。
仅此而已。
“这话说的,我能不担心吗?”姐姐的声音是颤抖的。颤抖里藏满了深深的恐惧。
“我知道你的心情,问题是担心也没用什么啊。你的当前任务,是照顾好自己和自己独自里的宝宝。剩下的事情你放心交给我。”
姐姐在哽咽,有热热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你知道的,也是这个病,夺走了娘的命,它现在又来拿我妹妹的命,为什么?她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我妹妹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我没办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真的没办法相信。”
“你不要怕,不要怕,自古水火无情、疾病无情。事情来了,害怕是没有用的,咱们尽全力去解决它,治它。”姐夫敦厚如斯,一如姐姐的品性。
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
姐姐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姐姐的手在我的脸上心疼的摩挲着,“我可怜的小妹,她……”
“小妹怎么了?”姐夫柔声问姐姐。
“小妹恐怕是做了什么噩梦,她哭了。”姐姐疼惜万千,为我擦着不断涌出来的泪。
“小妹的事,可千万先别让爸知道,爸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刚刚经历了母亲的事,怕他承受不住。”姐夫说。
“嗯。医院那边的钱都交了吗?”
“都交完了,你放心吧。”
“医生说小妹什么时候能醒来吗?”
“医生说,小妹体质差,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陪着你待会儿吧,你一个人,还挺着个肚子,万一有什么跑腿的事,你一个人跑不跑去累着了。你那脚还水肿着呢。”
“没事,我躺在这个空床上,有事的话,我按这个按钮喊护士就好了。小妹大小便什么的,你在这儿也不方便。我没那么矫情,一个人可以,你先回去吧。”
“那这样吧,我回去煮一锅冬瓜排骨汤,你最爱喝冬瓜排骨汤了。煮好了我给你们带过来。等小妹醒来了,也能喝一口。”
“小妹是吃素的。”
“哦,对,那我再另外煮一锅银耳雪梨汤给小妹就行了。”
姐夫离开病房以后,病房里只剩下姐姐和我。姐姐应该是给我接了小便,出门去倒到旁边的卫生间,回来合身轻轻躺在了我的旁边。虽然姐姐挺着孕肚,但我俩本身就瘦。姐姐比我个子高,这几个月下来也偏瘦。
巨大的变故不会使人体重暴增,就会使人暴瘦。
因此,一张病床上能躺得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就像当时,一个病床能躺得下母亲和我一样。姐姐不说话,只是静静的躺在我的旁边。
许久,才听到姐姐轻声呢喃,“小妹,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你坚强点,挺过去,好起来,不管娘在哪里,都会保佑着咱们姊妹俩的。娘最疼咱们了,娘常说,姊妹俩就是背和膀的关系,相互依靠。有个姊妹,在这个世上,就不孤单了。”
“娘临走,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娘眼巴巴看着我,那嘴型是在说照顾好二。小妹,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病中,娘为你准备好了出嫁的所有东西,还寒冬腊月里爬高爬低的重新喷涂了村里的院墙,修好了房檐。娘多想亲眼看着你出嫁呀。娘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没有人比娘自己更清楚了吧。所以,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要尽全力活下去,否则,娘在天上看见你这样,该多心疼啊。”
我想说话,但我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流着泪。
昏昏欲睡中,我几度在梦中见到母亲。
当我要跑过去见母亲的时候,母亲却将自己锁在高处的房屋中,关紧房门和窗户,不肯让我进去。我问母亲要钥匙,母亲也不愿意把钥匙从窗户上扔出来,怎么都不肯见我一面。只很凶狠的骂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在黑乎乎的坡道底下,我找各种可以进去和母亲团聚的方法,可母亲总是在门缝里冲着我大骂,让我赶快离去。母亲大骂的声音若有若无,虚无缥缈的在山谷里回荡着。
更多时候,我一个字都听不到。母亲偶尔大声喊出来的,只有不要来、回去、不要来、回去,这样的词。
我想要去到母亲房子里,和母亲再共同生活的迫切愿望,和激动的心境,占满了我的大脑和心脏。不论如何,我是打定主意、坚决不会离开的。我死赖在母亲的门口,等着母亲打开门。
那个山谷里的天气十分的寒冷,大约有零下五六十度。
白雾越起越浓,慢慢变成黑色的浓烟。
我的肚子越来越饿。母亲就站在门后面呢。母亲身上那独特的、干净的、庄稼叶和植物的纯粹味道,穿过门缝,渗过木门的纹理,漫溢至我的鼻腔。将我生命中缺失了什么的一个大空洞,一点一点的填起来。
我告诉母亲,我快冷死了,快饿死了,请打开门让我进去取取暖,吃点饭吧。母亲说,屋里没人我能吃的东西,屋里只有比外面更冷,那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让我快点离开。
任凭母亲怎么说,我就是赖着不肯走,怎么样都不会走。我要赖在母亲身边。就算不能待在母亲屋里,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吃母亲煮的饭。待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也行。隔着一扇门也行的。我实在是太想念母亲了。
这次,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赖着母亲绝对不会离开半步的。
那个山谷里黑幽幽的,母亲小小的房子就在一个孤零零的坡顶上,只有一条长长的崎岖的石径通往那里。
阳光照不进山谷,像隔在一层黑色的纱布后面。月亮也同样。它们照常升起、落下。只是没有光芒。所以,那里的天永远不会亮。整个山谷里的屋子,没有一个屋子里亮着灯,只有幽幽的黑夜。这要放在以前,眼前的景象,我是一定会害怕的,找个角落躲起来的。可我现在,在离母亲这么近的地方,所以,我完全不害怕,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过。
山谷里长满了我不认识的植物,那植物没有香气,只长着锋利的刺,散发着腐臭难闻的气味。山谷里不知名的动物,还隐藏在黑暗深处,发出惊悚恐怖的哀嚎声。
这时候,姐姐不知道从哪里进到这里来,紧紧拽起我的手,要带我走。等我们走下石径,母亲才打开屋门走出来,笑着朝我们姊妹俩挥了挥手。
我挣扎着告诉姐姐,我要和母亲在这里一起生活。姐姐不说话,只是更用力的拽着我的手往前走。我回头看见,母亲一直站在山径尽头,远远目送着我们姊妹俩离去。一如往日目送我们姊妹俩早上出门去上学时一样。母亲始终微微笑着,在这个没有阳光、月光、灯光的幽暗山谷之地,简直就是最温暖最明亮的光芒了。它使得温暖瞬间灌注满我身体的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
这里的天气再寒冷,我也并不觉得了。
另一边同样是一条陡峭的细细长长的石径,在它的尽处有一个地窖口般大小的圆洞,有金色光芒从那个圆洞上面照下来。小时候,我家院子中间也有一个地窖,一如斯。
秋天丰收了土豆、红薯、胡萝卜、白萝卜、心灵美、白菜等等。便会储存在那里面。在父母整理地窖的时候,父亲便会用绳子拴住箩头,将我吊下去玩。上来时,母亲在下面将我高高举在肩头,由父亲在上面拉住我的手,将我拉上去。
那时候,母亲的肩膀和手掌,力量还是特别大的。
我一直觉得,在没完没了的农务活中,母亲总是干着比男人还要重的活儿。因此,母亲的手指骨节特别特别的大,掌心的老茧特别的特别的厚。那不像是个女人的手。有时候,我觉得母亲简直是一个男人的存在。
很快,金色的光芒不见了,淡白的月光从那个洞口微微渗下来。
日月转换。
附近看不清面孔的黑影特别的多,长着血淋淋的血盆大口,和黄色的尖尖的獠牙,身披黑色的大斗篷。在浓雾弥漫的山谷里游来荡去。姐姐领着我,好不容易爬到那个洞口附近,我俩一瞬间却被许多黑影缠住,无法脱身。他们说着什么话,也根本听不清。只是冒着寒森森的冷气和血腥气。
忽地,母亲追了上来,将我和姐姐一把推了上去,送出了这个恐怖的幽暗之地。
我死死拉住母亲的手不肯放开,母亲的手冰冰凉凉的好似冰块一样,没有一丝丝热气。我请母亲和我和姐姐一起走,母亲却毫不犹豫的松开我的手,掉回那可怕的黑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