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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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台上的风 高马尾的女警察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

“邮件内容里写了你的全名、工作单位地址、家庭现住址、老家地址。聊天头像是你的照片。偷拍照片很模糊,只能看到手。”

“能给我看看邮件吗?我想看看那两个附件。”我试探着,又往前挪了两步,“那我现在走过去了?我一个人走过去。咱俩都被扯进这件事里,你想弄清楚,我也想弄清楚,咱俩在一条船上。”

“你一个人。”他投给我的眼神有了那么一丝的信任。

“好。”

我深呼一口气,朝他慢步走过去。

他将手里的手机递给我,同时,警惕的环顾四周,防止其他人靠近。我同他一起坐在天台边上,他朝外,我朝里。他侧着脸,时刻关注着拥挤在门口的人,坚决不让他们靠近。

我一打开就看到那封电子邮件。那内容,那语气,那混乱的标点符号的错误运用,那落款的格式,虽然发件人地址不同,但仔细一看,与一年多前那封电子邮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

一年前,也是同样的一封匿名邮件发给了受害人。

邮件内容极尽渲染,将受害人的情绪推致崩溃、失控。教受害人以什么方式去曝光我,利用网络传播的力量去讨伐我、围攻我。以此得到发件人所谓的“公道”。

我打开附件一,那个聊天截图,那个头像。倒的确是我现在所使用的头像。

附件二那张照片里的手,我伸出自己的右手对比着,仔细去看。这么仔细一看,我吃了一惊。这是发件人忘了在右手虎口部位打马赛克吗?

那道淡青色的疤痕,他对我说过。是他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一个周末的早上,往炉子里加煤炭时,不小心在炉子口烫伤留下的。

我完全定在那儿,许久,我竟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隐隐的缀泣声、低低的呜咽声,将我才从寂静的渊底拉回现实中。旁边的人的眼泪在滚落。从高高的楼顶天台,往下坠,往下坠,直到摔碎在坚硬的灰色的瓷砖上。但它却并不能使瓷砖变得柔软、可爱。瓷砖仍然是坚硬、无情、冷酷的。

远处的胖警察向我示意,是否到了过来的时机?他的情绪是否冷静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摇一下头,表示还不能。

他的眼泪,表示他已在崩溃边缘。一个不经意强硬的动作,说不定就会刺激他,迫使他一心而坚决的弃生。

我递了一张纸巾过去,是出租车司机刚才送给我,用剩下的两张。

“我心里特别难过。真的特别难过。”他呜咽。

“我知道,因为我也体会到过和你一样的绝望。在我母亲骤然离开我的同时,失恋、落榜、生活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个时候,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也一度感受不到活着的快乐。一心想去死,去到我母亲的身边。”我说。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惊诧中又含着一缕知音的意味。这意味,或许会抚慰到他此刻孤独、寂寞、恐惧、伤心欲绝的心。

也是好的。

“你?”他望着我。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经历过。”

他更难过起来,仿佛徐徐打开了心胸,“我更难过的,是在我父亲最后与病魔抗争的艰难时刻,我却没有陪在他身边。陪他说说话解闷,帮他擦洗擦洗身体,为他哪怕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给他洗洗脏衣服,搀扶着他出去在太阳底下随便走走。我没有,我只是孤注一掷躲在旧楼的阁楼上,在所谓的复习考编制,在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考题。现在回想,我怎么那么拎不清轻重?我父亲已病重两三次住院,而我却没意识到,那病会在短短时间内夺走我父亲的生命。在我父亲快要停止呼吸的那天深夜,我还关掉手机,在专注的背时事政治题。”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就在我父亲病重的初期,还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亲自陪着我去参加每一场考试。”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听着。

他闷在心里的东西太沉重了,是需要找个人倾诉倾诉的。

他又哭起来,“你说,我是不是很该死,我真的应该去死,不应该舔着脸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最重要?什么不重要?我真的,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最疼我的人给弄丢了。我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失去是什么,直到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我才知道。真正的失去一个人,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摸不到他、听不到他。以后,他只出现在我的梦里、相册里、回忆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点点头,只是沉默着,眼中的泪掉下来。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的心里憋的特别难受。我是个内向的人,这十年,只知道复习考试复习考试。从来都没对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抽气泵一样,将沉在身体深处的闷气,给抽了上来,呼了出去。

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稍稍的轻松了一点。

“我们好好活着,就是你的父亲、我的母亲还在世上好好活着。我们是他们的骨头、血、命,是不是?再难过也要努力活着。所以,不要做这么傻的事情,寻死觅活是没任何用的。你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相和公道,得在你活着的时候才能看见,是不是?我们回去吧。”我说着,将手伸过去。

他想了片刻,将紧紧咬住的嘴唇慢慢松开,把手伸过来。

我们两个一起翻回天台。

警察和医生在前,各位领导紧随其后,朝我俩涌来。在前面这两拨人的后面的,是他刚刚赶来的母亲。

他的母亲骨瘦如柴、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尽管看起来相当悲痛和憔悴,泪眼婆娑,但,腰背却挺得很直。两条腿走起路来有些颤巍巍,许是身体虚弱,或有什么重大的担子压在身上的原因。也或许只是上了年纪的原因。

在这么短的、不到十米的一段距离里,她几乎是一步一步在往前挪。一个扎高马尾的中年女警察搀着她的胳膊。

“我可怜的儿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傻事啊?”

在这位母亲带着哭腔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冲出两拨人的包围,径直跑到了她的面前,抱住了比他更加瘦小的母亲。

“妈,我没事,我没事的。”

他给母亲擦着脸颊上的泪,安慰着他的母亲。

“我没有骗我爸,我真的是考上的,我的身份应该是省公务员,是国家的正式编制,吃财政的。我没有辜负我爸,我没有。”他说。

他在母亲怀里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诉。

“妈,看这个,这是证据,是有人拿钱贿赂了什么人,换了我的试卷,把我顶替了。妈,我的复习是有成果的。我真的很用心很用心去复习了,我绝对没有辜负我爸,我真的没有。”

旁边的几个同事伸着脖子也在看那个照片,其中心直口快的单位女司机杜诗雨几乎脱口而出,“那个受伤的烫疤,跟水尚流手上的烫疤一样哎。”

大家的目光齐整整聚集到她的身上去,像聚光灯一样。

李主任从喉咙里打了个咳,听似不经意,眼神却快速往领导们的方向瞟了一眼,“这种事情可不好瞎说,到底怎么样,有警察们呢。”

扎高马尾的中年女警察谨慎的问,“你们说的这个水尚流在哪儿?恐怕我们有几件事情需要跟他谈。”

“他去西郊下乡去了。”李主任说。

又是可爱的杜诗雨,口无遮拦,“他老婆不是在泥石流中受伤了吗?被石头砸断了腿,右腿截肢,正在养伤。他没在医院陪床吗?李主任,你怎么还给人家安排下乡了?”

“他自请要去的,说医院有岳父母陪护,用不上他。工作第一。”李主任委屈巴巴的。

“把他叫回来。”局长下命令。

李主任领会,立刻拔打电话给水尚流,说单位有急事,局长叫他马上动身回来。

那位扎马尾的女警察似乎还查到了别的什么,在向她的领导小心汇报着。

我和跳楼的那个蘑菇头都被请到了警察局录口供,详细说明情况。我先到的警察局。蘑菇头被医生检查过,喝了热水,安抚好他的母亲,把他母亲送回家,方才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