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林鸱鸟的漂亮衣服和森林里的空气
大办公室没事的时候,我便会到文印室帮忙。文印室只有一个临时工,她叫石桥。
我见过她,她是石地的亲妹妹。
她只念到职业中学毕业,便进来财政局做临时工。是个聪明伶俐又勤快能干的女孩子。她很爱笑,像从前的我自己。她专给各位领导端茶倒水、打扫办公室卫生、浇花、送签文件、传真复印打印等。
她笑着递了个好看的玻璃瓶给我,瓶颈处用红绳系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那,这瓶金银花是我哥让我给你的,他自己一直在喝,清火润喉的。我哥是个很会养生的研究生。”
“代我跟他说声谢谢。”
“过几天他会过来找我,到时候,你亲口跟他道谢。”
“他这几天一直在医院吗?你姥姥还好吗?”
“我姥姥病情很稳定,晚上我哥肯定在医院陪床。这几天白天,我哥一直去他同学的实验室,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能是学习上的事情。”
“哦。”
“快开区政府工作会了,我们财政要准备很多文件和材料,还有领导讲话稿,打印,复印,装订。会有几天狠狠加班的。你看起来很憔悴,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没问题的。”
她的声音越发柔和下来,凝望着我充满疲惫的眼睛。
“杨杨姐,我很清楚你的心情,我也经历过一些别人难以想象的变故。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失去我的母亲的。怎么说呢,这种创伤可能到死都无法痊愈。这是我哥的原话。我也这样认为。我哥说,血脉传承,我们好好活着,就是母亲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延续,我们的身体发肤,都是母亲给的。当时我太小了,记忆很模糊,我哥五年级,我哥的记忆可能比较深刻。”
母亲。
我一听到这两个字便眼眶酸痛,喉咙阻塞,不能讲话。
我仰头吸了一下鼻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是发自内心的。但我不能从喉咙里发声,和说话。浑身的器官、骨头、细胞、每一滴血每到这时候,便紧紧缩成一团。仿佛它们想要互相去拥抱、抚慰。我感觉到它们在颤抖,哭泣。
石桥走过来,握了握我的肩膀。
“一定要挺住,尤其在那两个人面前。”她低声说。
“你知道?”我有些诧异。
我跟水尚流、郝阅的关系,也是属于很私人的事情了。
“我想这个单位里所有人,从领导到门口保安都知道,只是大家表面上都很能装。你如果想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想你该去问一问你对面坐着的那一位了。”
事实即如此。
我本人是很拒绝和郝阅私底下的交流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好像蜗牛的触角碰到厌恶的事物,也会缩回去。
再出楼道来,看到各位同事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对我点头微笑,就好像看到一只只林鸱鸟。所不同的是,林鸱鸟从一出生时起,便学会了伪装自己。与枯树枝融为一体。即使下雨天,也保持一个姿势,不露声色,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我的同事们,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一座座形容体面的雕塑的呢?
也许这才是正确的步入社会以后的工作状态吧。
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任何情绪都不。工作上一副面孔。私底下另一副面孔。
细想来,人情世故,真是恐怖。
政府办打电话通知了政府工作会议时间,单位司机取回了关于会议安排的正式文件。很好,狠狠的加班来了。
另我更诡异的是,局长居然将他在会议上的讲话稿,交给了我这个新来的公岗试用生。
局长说,他听了李主任的建议。
李主任说,听郝月说了我在大学文学社的一些事,他觉得我完成这个讲话稿,绝对没问题。我不知道郝月是怎么想的,她打算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确定的是,她的招数,我不会躲,也不会怕。
我欣然接下了这个任务。
之所以我会在大学文学社写东西,是因为偶然一次心血来潮,写了篇小时候上山捡核桃的趣事。假期拿回去给母亲念,母亲一边听一边笑得很开心,说很喜欢听我写的故事,很有趣。我才决定加入文学社写东西的。
因为这样,每次假期回去,我都有文章可以念给母亲听了。
那是使我十分开心的事。
是的,我是为了母亲才写东西的。
现在,我不知道,我的手和脑袋都很钝,写任何文字都很钝。我没有办法去写什么东西。即使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写,我为谁写,我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字,当然也是没有生命的。这种时候写下每一个字时,我的心是会痛的。不论是文本格式的工作文件,还是别的。只要它是文字。
郝阅扔了这把利剑给我,我迎着锋利的剑刃,握住了。
这只是工作,我告诉自己。
智大姐拿了一些以前的讲话稿给我作参考。各个股室报上来的数字和工作进度,加上局长手写的一小段想法草稿。综合时事政治方向,以及政府工作重点。讲话稿粗略完成。
局长改过四五次,终于定稿。
这个讲话稿里有大部分的财政工作汇报。所以,要和相应财政文件一起,印发给当天的每一个到会人员。
大批量打印、复印、装订,装文件袋,成为加班的最后一道工序。由我、郝阅、智大姐和石桥四个人分工完成。
我去找石桥要订书针,石桥哪里也不够了,需要去开库房门拿。郝阅说,她那里还有两盒,她来帮我订。我来复印。两个人合作快一点。这让我想起,我和她在大学社团参加活动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说。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很反感和她合作,任何一件事都不愿意。
李主任走进来,看着铺天盖地的文件,给我下命令:“小杨,同事之间要注重合作,让郝阅帮帮你,你俩一起,加完班咱们一起去吃加班饭。”
“好。”我只好同意。
我复印,按页码顺序放成一沓一沓。她只管按下订书机就行。
期间,我和她没有多余的对话和眼神交流。
过了一会儿,水尚流也跑来帮忙。他帮石桥去另一个机器复印别的文件。智大姐负责在每一个文件后面盖公章。
大办公室和对面的文印室,只听得见机器工作的嗡嗡声,崭新的A四纸唰啦唰啦的翻动声,订书机咔当咔当和公章咚咚的终结声。
忙碌的气息缓释了尴尬的氛围。但,水尚流和郝阅的身影,还是格外显眼。其余的人和背景,放佛开了一百倍的虚化效果,变得模糊不清。
各类文件袋堆积如山,打印出最后一份领取单位签字表,加班终于告一段落。
李主任说,已经在滨河饭店订好了加班饭,让我们去车库坐单位车过去。
郝阅立刻说,不用动用单位的车子了,都坐水尚流的车子就可以了。吃完饭后,再让水尚流送大家回家。她递了一个笑眯眯的眼神给水尚流,水尚流立马迎合着点头应允。
我推说家里还有事,必须马上赶回去。
郝阅说,如果事情很急的话,不如让水尚流开车去送送我。我说,不用了。
我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令我窒息的地方。
李主任嘱我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