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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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常

“我过的冬,比现在热闹,也暖和。我给你再做个新棉袄,留过年穿,不冷。”——姥姥说

我:“姥姥,面条太烫了,我去院子里和旺旺(姥姥家的狗)一起吃啊!”

姥姥:“穿外套儿!这大冷天的……”

姥爷:“大清早儿的,吃什么蒜啊你!”

我:“嘿,爱吃啊!”

用柴火烧一锅开水,打两个鸡蛋,煮个五六分钟,等到蛋黄刚刚开始泛红,下面。先闷个七八分钟,开始泛沫了之后,洒葱花,葱花一定要用手撕出来的,用刀切的就失味儿了。用木头筷子搅段时间,再闷,葱花出味儿了之后,撒盐,再搅。出锅。

剥两瓣蒜,拣一大块儿腐乳,再砸吧砸吧筷子头,小时候一顿冬天的早饭就齐活儿了。

我:“呐!姥姥,吃完了,碗也舔干净了,嘿嘿。”

姥姥:“你跟旺旺一起舔的?哈哈哈哈......”

我:“姥姥,刚吃完饭你就吃药?”

姥姥:“胃反酸,吃下就好了。”

姥爷:“就是个药罐子啊……唉”

姥姥没有继续说话,转身去给姥爷默默地捏胳膊去了。窗外昨天晚上下的雪晶莹剔透,姥爷坐在椅子上侧着身看电视——《早间新闻》,家里没其他声响,只有电视里面主持人在叽叽喳喳,早已习惯的我也就没心没肺地跑到自己的屋子里玩儿去了。

夏天的蝉叫的太聒噪,过晌,树荫下面全是乘凉的人儿,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哄孩子的哄孩子、下棋的下棋……其中,姥爷就在下棋的人堆里面坐着。

“喂!快点,下不下了?再不下就该吃晚饭了!”姥爷冲他棋搭子嚷嚷着。

“就是,就是,你不下换我来跟董局下!”旁边看棋的人附和着。

姥爷已经是县里面财政局的小局长,但却一点儿没有局长的样儿,跟农村地里的庄稼汉一样,矮矮的,糙糙的,圆脸盘儿,有点儿胖,嗓门儿也大,但就看着很慈祥。

“哎哟,我说老董,着什么急啊,让我再看看……”姥爷的棋搭子被催的有点儿不耐烦了。

“你这么走不就行了吗?你在那儿……”旁边的人也着急了。

“诶!观棋不语,你们别说话!”姥爷冲着旁边说话的人瞪了一眼。

四周只剩下其他人在嘻嘻哈哈说着今年麦子的收成。

“将!哈哈哈哈,我说他爷爷,你没棋走了吧!哈哈!来,下一个谁来?”姥爷的一声吆喝,硬生生地把周围嘻嘻哈哈的声音给吓没了。

“哎呦我说老董,能不能小声点儿!再把我孙子给吓着!输了!输了!不干了,谁爱下谁下,总是催催催……”姥爷的棋搭子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拿着马扎(用绳子和木头棍自己编盘的一种可以坐着的工具)走开了。

“哟!这么要面子干嘛,输了就是输了嘛。要不我让你个车,咱俩再来一盘儿?诶,别走别走……”姥爷的语气缓和了很多,但我总觉得有那么点儿嘲讽。并且,他也没有起身拉住那个人的意思。

“我来,我来,我来跟你下盘儿吧,叔?”村里面开商店的一个舅舅一边说着一边摆好马扎坐下了。

“好!来者不拒,对付你这种小毛孩子,我让你俩子儿?”姥爷嘴角上扬了一下,拽了拽穿的松垮的大白背心,大夏天的汗顺着胡子没剃干净的脸腮流了下来。

……

“不下了,叔!叔,不下了!我给你练手来了,输惨了。日头(太阳)都快落山了,回家吃饭去了。”开商店的舅舅叫嚷着。

“什么屁话,日头还这么高!再下!不行回家叫你爹来陪我下,下着下着不下了怎么行?我这刚“杀”的过瘾呢,你倒想跑!坐着!下!”姥爷眼睛一瞪,这个舅舅也不敢不听,只好怏怏地坐下继续了。

夏天的天暗的晚,但乡下的天儿被村子里面人们的笑声很快得就笑晚了。陆陆续续,各家的女人们带着娃就回家做饭去了,慢慢的,红通通的日头往下落,村子里面各家各户的炊烟就升起来了。接近六点。

“去叫你姥爷回家吃饭去。”姥姥正准备要起锅了,对我说。

小的时候,菜样儿少,地里面种什么就吃什么。夏天,在木头菜板上拍三两根黄瓜,加点蒜沫,放半勺盐,倒点陈醋,一拌,一盘简单又解暑的菜就可以了。但家里的男人要吃口热的,所以瓜藤上随便拧个苦瓜下来,切点儿猪肉丝,撒一点儿葱花先爆锅,也不管先后顺序了,苦瓜猪肉一起下锅,翻炒会儿,看猪肉差不多了,倒点儿酱油,撒点盐,出锅。不需要什么名厨,我有一个姥姥,姥姥有一口大铁锅,就足够了。当然,再热几个馒头,一起锅盖,热气腾腾,夹着小麦香,就飘远了。姥姥经常说“家里不管怎么样都得做饭,这样有人气儿,没人气儿的家,就塌了……”。

“姥爷,姥姥叫着回家吃饭了。你下完了吗?”我跑到姥爷下棋的地方趴在姥爷背上问。

“将!哈哈,你看看,我大外孙一来,你就得输。不下了,回去吃饭了!”姥爷对围在他周围的人乐呵呵地说。

“我跟你说,今天姥爷就没输过,晚上回去我教你几招。走,回家吃饭去!”

夏天的黄昏,夕阳把影子拉得特别长,我跟姥爷一起回家,像个小包子一样一蹦一跳地跟在姥爷后面,没有交流。但我看得到姥爷得意的样子,也懂他的“要面子”。

“姥姥,我不喜欢吃猪肉,有没有葱啊?”姥姥炒的苦瓜里面又放了猪肉。我属于比较好养的,一个馒头,一根葱加点儿豆瓣酱,一顿饭就可以。

“给你,给你,你看你瘦的跟竹竿似的,再不吃点肉,就没有了你!”姥姥一边唠叨着,一边递了一根葱和一小碟豆瓣酱给我。

姥爷笑了笑,没说话。

夏日里的阳光没有过多的词去渲染和修饰,“浓烈”是我想到的最适合的一个词。烈日下的树荫是人们最欢喜的地方,仿佛隔绝出两个世界,一个安逸,一个炎炎。

“叔,今天继续跟你下一盘?”开商店的舅舅又来了,一边乐呵儿地说着一边正准备放下马扎。

“去去去,看你的店去,小毛孩子凑什么热闹!”姥爷皱着眉头,头也不抬的说。

“小舅,我姥爷今天中午毛躁了,喝了点酒,你就别招他了。”跟姥爷一起来玩的我小声地跟开商店的舅舅说。那个舅舅听完也没多说话,拎着马扎悄没声儿地走开了。

“哟,他姥爷,怎么了这是?我陪你下盘?”旁边的一个比姥爷年龄要大的一个姥爷笑嘻嘻地凑上来。

“嗨!二哥,来,来。坐,家里小子的事儿。算了,不说了,下棋来!”姥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而笑着跟这个姥爷说着。

蝉继续聒噪地叫着,树荫下的人们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

“他姥爷,今天怎么了这是?总晃神(乡下话:走神,不专心的意思),下不下了?”跟姥爷下棋的大姥爷脸上少有些愠色,对着姥爷说。

“下,这不是在想呢嘛。吃你个小兵!”姥爷没抬头,脸上没表情,似乎因为中午喝了点酒,眼睛有点睁不开了。

接近下午两点,树荫下乘凉的老人们开始打起盹来了,小孩子也在他们妈妈怀里睡的正酣,也有一些中午在家睡了个午觉的婶婶们眯着惺忪的睡眼,刚出来乘凉的。下棋的,打牌的,不约而同的降低了声音,似乎怕吵热了这刚凉下来的空气。

“诶!诶,他姥爷,装熊呢?这怎么还躺下了!”稍微安静了点的空气突然被跟姥爷下棋的大姥爷的声音撕破了。

姥爷稍微起身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到了地上......

“姥爷!姥爷!”当时被吓傻的我,只能本能地叫着姥爷。

“来,来!都过来!扶一把!”跟姥爷下棋的大姥爷喊着周围的人们。

那一瞬间,空气突然变的紧了,蝉不叫了。只听的见周围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是不是心脏病啊,怎么倒那儿了?”

“晌午喝多了,睡了吧,我看没啥事儿。”

“我说他大姥爷,你跟董局下个棋,不知道让让?”

……

“文文(我的乳名)!文文!回去叫你大舅(姥爷的儿子)过来!!我看你姥爷不对劲儿!”跟姥爷下棋的大姥爷突然转头冲我嚷着。

我忘了我是如何跑回的家,我忘了看热闹的人有多少,说了些什么,我忘了周遭的热浪滚了几番,我忘了我有没有被吓哭……那天,我唯一记得的是,姥爷一头栽在地上的样子,无助的样子。

“你爸脑溢血,命大,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左半拉身子不能动了,半身不遂。得坚持活动,多给他揉揉腿胳膊,得让血液流动下……”医生跟我大舅说。

姥爷躺在病床上,没说话,病房里静悄悄的。病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切好的西瓜,偶尔听见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飞了一圈,落了上去。坐在姥爷身边的姥姥挥了挥手,赶了一下,继续给姥爷捏胳膊去了。小孩子心大——没心没肺,我见姥爷没事,就跑到医院的大院子里面疯去了。

“文文,文文!在屋子里面干嘛?”姥姥一边叫着,一边走到我的房间里面了。

“哈哈,姥姥你看窗台上有只小蚂蚁,大冬天的还出来!”此时的我,正撅着屁股趴在窗台上用手指逗一只或许正在回家的蚂蚁。

冬日的上午,室外风还没起,昨晚的雪没有化,下了小小的一层铺在地面上,晶莹透亮,旺旺在院子里面不知道在撒欢地追赶什么,一不小心,打了个滑,撞到花坛边上的一堆雪上,鼻头和嘴巴蹭了一层雪粒,像极了一个吃雪糕吃的满嘴都是的孩子。阳光透过窗格洒到窗台上、被子上,把整个房间烘的热乎乎的,着实让人想睡觉。

“走,我带着你去你大姥姥家弄点棉花,过晌儿给你和你哥做个新棉袄,留着过年穿。”姥姥瞅了我一眼说到。

阳光刚刚好洒在了姥姥的脸上,那时候的姥姥,脸上泛着红,看着不瘦,一笑,像个孩子,还像个菩萨。

“好!好!有新衣服穿了!走吧姥姥!”我高兴的像一只兴奋地小猴子,在炕上一边蹦着一边说。

“别蹦!别把炕蹦hā(乡下话,意为“塌”)了!”姥姥厉声喝道。

北方的乡下大多是睡在炕上,用泥土和石板盘的大炕,下面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在炕的一端烧柴火,整个炕就会暖烘烘的,继而整个家就暖了。

袖雪拂门醉玉钟,

飞鸿点印锈锣铜。

璇室傲梅吟风月,

叹罢梧桐错驻秋。

初冬的后晌,阳光暖着大地,不寒不燥,那一层薄雪化了些许,绕村的某条小溪又欢快地唱着叮咚。小时候特别犯贱,穿着不高的鞋总喜欢往雪堆里面踩,一来是为了去听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再者是为了去“欣赏”自己的脚印。姥姥走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挑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她说“晒得我暖洋洋的”。姥姥的头发没有花白,一阵小风袭来,拨乱了她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她稍做摆弄,裹了裹衣服,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说话,转回头,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大姥姥!在家吗?”姥姥推开了木门,喊了一声,声音不大。

透过窗格,看到大姥姥坐在炕头上,手剥着花生。听见我姥姥的声音,把头转向大门,脸上立即堆起了褶子,笑的很灿烂。

“他姥姥来了啊!快进屋吧!”大姥姥敲了敲窗玻璃,笑着对姥姥说。

“大姥姥!”我冲屋子里的大姥姥打了个招呼。

姥爷的家是个文化世家,从小家教就严,对我更不例外。见了人要打招呼这是最基本的素质要求。

“文文也来了啊!快进来,别冻坏了!”大姥姥看到我,更兴奋地招了招手说着。

“快到炕上坐吧,他姥姥!文文,吃长果吧!”大姥姥一边拉着姥姥的手,一边把装花生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因为花生长的长长的,又寓意着“长寿”,人们图个吉利,所以乡下把花生叫做“长果”。姥姥脱了鞋,上了炕,把腿一盘,跟大姥姥一起挨着坐着,剥着花生,聊着天。

“大姥姥,我想吃那种秕的(不饱满的果实)。怎么没有啊……”我一边翻着装花生的盒子,一边对着大姥姥说。

“哎呀,给错了,哈哈哈哈,给你这些秕的,吃这些吧!这孩子不傻,知道秕的甜。”大姥姥一边笑着,一边把另一盒装着秕的花生的盒子推到我面前。姥姥顺手把装着饱满的花生的盒子拉了回去,用手在里面扒拉了两下。

“他大姥姥,今年的长果行啊,这些果儿都挺结实的哈!这是剥出来留种的?”姥姥一边剥着,一边对大姥姥说着。

“嗯,有些留种,已经剥好了,呐!在地下放着呢。这些剥着准备留着榨点油出来吃。一会儿你拿点儿回去,你不来,我还想着给你去送点儿呢,正好你来了,就省得我过去了。”大姥姥笑着跟姥姥说。

“哎呀,不用啊,你们留着吃吧,家里他大舅弄了花生油。够吃。”

我不知道北方其它地方如何,但我知道我们这里炒菜用油都是花生油,油放在锅里一热,有股丰收的香味。我曾在上海待过七年,很多时候吃菜籽油,说不出孰好孰坏,只是不习惯吧。

“哎呀,你拿着吧,今年长果收成还行,你不拿的话我还得往你那儿送,怪麻烦的。文文,你去锅台旁边拿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去,我给你姥姥装一下。”大姥姥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朝厨房那一间指了一下。

“好嘞!”我“蹭”的一下跳下了炕。

姥姥没有再多说什么。乡下人实在吧,家里没有什么大的稀罕物,但凡有点儿上的了台面的东西,就会拿出来跟邻里之间一起分享下,也不图什么,就为了图个开心。

电视里播放着《西游记》,当年火遍大江南北的一部电视剧,我坐在炕上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模仿着孙猴子在里面的“哼哼哈兮”。姥姥和大姥姥无聊地东扯西扯。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有点儿偏西了。

“他大姥姥,我拿点儿新棉花回去,给他和他哥做件新棉袄,快过冬了,好换换了。”姥姥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人。

“大姥爷!”我伸着头看了一眼,是大姥爷,便喊了一声。

“诶!文文在这儿啊!他姥姥也在啊,天儿冷了哈!”大姥爷进门看到我和姥姥坐在炕上,打了个招呼之后,把手放在还有余温的热炕上。

“你还真知道冷哈,外面起风了是不是?”大姥姥没抬头,跟大姥爷说着。“正好你回来了,他姥姥要给文文和他哥做两件棉袄,你去那间拿点新新棉花过来,我给她挑挑装起来。”大姥姥仍然没抬头,指了指另一间房,对大姥爷继续说。

“好,我去给她拿点儿!”大姥爷说罢便起身朝放棉花的那一间去了。“他姥爷在家干什么,怎么不一起走过来呢?就当锻炼了。”大姥爷一边捡着棉花一边对我姥姥说到。

“在家蹓跶蹓跶就行了,刚下了层雪,天儿又凉了,就别让他出来了,省得冻着。”姥姥说着,顺手撩了一下几缕散落下来的头发。

“也是,这天儿越来越冷了,好过个冬了在家。”

窗外一些散落的树叶被风吹起来了,已经枯落的没剩什么的树干被风吹的有些摇晃,太阳还很好,炕还热着,不凉。姥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窗外,没说话,又继续低着头剥着花生。

“呐!看看这些棉花,够不够?我挑了挑。”大姥爷话音未落,提了两袋棉花放在了炕头上。

姥姥看了一眼,笑着说:“够了,这些紧够(方言:足够的意思)。行了,他大姥姥,外面也起风了,得回去了,赶紧回去给他做棉袄,今天能做出这小崽儿的就行了。”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摸了一把我的脑袋。我冲大姥姥乐呵呵地笑了一下,心里很满足。

外面的风不是很大,但冷。姥姥临出门前使劲裹了裹自己的衣服,又把我的衣服拉紧了一下。北方的冬天,只要穿的防风就不冷,但哪怕有一丝风钻进衣服里面,就冷的要死。阳光还有,但明显已经抵抗不住寒风的侵袭了。就近傍晚,天凉的很快。

“姥姥,回家就做棉袄吗?”我跟在姥姥后面,一边踢着路边的雪堆,一边问姥姥。

“回家先不做,把炕热着,准备弄点菜做晚饭了。晚上想吃什么?”姥姥没有回头,微弓着腰,两只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走的很快。

我无心问,所以对于姥姥冷不丁的问我吃什么,我一时语塞。没说话,跟在姥姥后面走着。姥姥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转过头继续走着。

冬天的风冷的让人懒的动。见着路旁的雪堆,也不愿意多一脚去踩。无心顾及周遭的人事,见个面,微微一笑,打个照面,风继续吹着我们赶紧回家。

“姥爷,我们回来啦!”还没踏进大门,我便冲屋子里面喊了一句。姥爷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听到我的声音,扭头朝窗外看了眼,笑了笑,用右手撑着慢慢起身,又在家里面每一间屋子“锻炼”。

“他姥爷,茶水没凉了?”姥姥进了门,探着头看了一眼姥爷,问道。

“还行,外面天儿凉了?”姥爷没回头,一边走着一边慢慢的走进到另一个屋子。

“嗯......还行,起风了,开始凉了。他大姥姥在家剥花生呢,给带了些花生来榨油。”姥姥转身朝着储藏间走去,把花生放在了桌子上,又紧紧地扎了两下口。

“嗨…他们就留着吃去吧,还给拿回来干什么。他大姥爷在家?”

“两点多钟回来了,我看那精神头挺好,回来给文文他们找了点棉花。”

姥爷没有再说话,姥姥在厨房开始忙活烧炕,做饭了。

我打小就喜欢冬天时候的农家。小时候村里面用的还是泛黄的白炽灯泡,临近天黑,家家点亮了屋子里面的灯,泥巴路边又高又细的电线杆上,也会亮起一盏,照亮匆忙回家的行人。

乡下有一种房子叫平房,比较高,顶上是平的,用来晒粮。冬天的时候,没有什么粮食晒,上面比较空,所以天色暗下来之后,晚饭还没有做熟,我喜欢带着旺旺到平房上玩耍。天边还泛着红,月亮已经发白,偶尔的几颗星星跳动着,点缀着村子里挨家挨户亮起的灯。远处,房子顶上升起的几缕炊烟,映着灰蒙蒙的大山里的夜色,像极了一副天生的水墨画。稍许,胡同里面有了女人们的声音,到处叫喊自己贪玩儿的孩子回家吃饭,顿时,整幅水墨画活了起来。

“文文,下来吃饭!”姥姥打开了房门,看了一眼在平房上的我。屋子里的热气撒欢地跑了出来,掠过门灯,飞上了天。

“哇!好香啊,姥姥你煮了什么?”还没进门的我,就闻到了从屋子里溢出来的香味,“是大白菜炖的虾?”寻着香味,我往刚刚掀开的锅里看了一眼。

“呵呵!你还真是狗鼻子,果真外甥是狗,吃饱就走啊,一点儿错都没有!哈哈!”姥爷早已经在餐桌旁坐好,打趣着我。

“姥爷,我可不是吃饱就走,我得一直待在这儿,不走!”我一边说着,一边端着姥姥乘出来的菜放到了餐桌上。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只小狗了?”姥姥没有看我,打趣地接了一句。锅里冒出来的气包围着姥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出她是笑着的,雾气里的姥姥,活像一位神仙。

北方的乡村喜欢在深夏时节播种大白菜,到了深秋,收获。人们往往在地里挖一个大坑,把秋收的大白菜埋在土里贮藏,不至于被冻坏,于是,一吃就是一个冬天。

吃罢了晚饭,我和我哥便跑到舅舅家玩游戏,那个时候还流行着小霸王,冬夜乡村里的孩子吃完晚饭也没地方去,作业又简单的可怜,于是偶尔凑一下,要么玩扑克,要么玩游戏。

我哥是我舅舅家的孩子,打小长得挺高,也不瘦,能吃,有点儿憨,戴着眼镜学习很好,我跟我哥属于两种类型的人,我是贪玩但学习也不差,我哥用功学习也好。于是我就常被姥姥念道:“你看看你哥,整天用功学习写作业,而你就知道玩”。当时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姥姥,只是觉得姥姥始终偏袒我哥。没办法,谁让那是人家孙子呢,而我这个“如狗”的外孙,每次就只能冲姥姥吐个舌头,做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坐在桌子前埋头学习的我哥。

虽说舅舅家和姥姥家仅一道院墙之隔,但两家人都生活在一起,舅舅舅妈工作忙,没空管我哥;我爸妈工作忙,没空管我,我哥和我自然就跟着他奶奶,我姥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我哥从小就有同样的感受,共同的话题。

“哥!我要吃雪糕!咱俩去买吧?”

“你在家待着,我去换!”

暑假时候的天,再热也凉快,毕竟放了暑假,少了学校的条条框框,再加上一到夏天就可以吃到各种解暑的东西,好不快活。夏天的孩子爱吃甜的,爱吃冰的,于是家家户户院子里的阴凉地都会打一盆井水,里面放上一个西瓜,凉一天,到了晚上,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消夏。

而最让孩子们能瞪起眼来的,就是推着自行车偶尔走街串巷的卖冰棒和雪糕的。“卖——雪糕嘞!”,吆喝声的“卖”字拖的特别长,所以孩子们一听到“卖”字就兴冲冲地拉着家大人,喊着想买,瞬间卖雪糕的小贩车边就围满了孩子。自行车的后座通常放一个木制方形的大箱子,里面放满了各种冰棒和雪糕,上面一层被子盖着,怕凉气散了。卖雪糕的一掀被子,冷气往外直窜。家里大人不给买的小孩子只能望“气”兴叹了。

说罢,只见我哥转身跑到院墙根,抄起两个酒瓶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马上回来!”。

小的那会儿,一个啤酒瓶子可以换一毛钱,一支雪糕通常两毛钱。不一会儿,我哥“呼哧呼哧”地就拿着一只雪糕跑回来了,一把递到我面前说:“快吃,不吃就化了。”

“哥,你不吃吗?”我一边舔着已经化了的雪糕水,头也不抬地问我哥。

“我不吃,你吃吧。”我哥盯着我手里已经快被我舔没了的雪糕。

蝉继续叫着,风继续燥着,雪糕还剩一口。

“剩的给我吧!”……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馋,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仅剩的一口雪糕递给了我哥。

蝉继续叫着,风凉快了些许。

家里大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乱吃雪糕,更不想让孩子乱花钱。

“文文,你给我过来!”院墙根的方向传来了姥姥的呵斥声。

“坏了,被发现了。”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赶紧跑到姥姥身边。

“怎么少了两个酒瓶子,你是不是又偷偷去换雪糕去了?!”姥姥的语气中透着厉色。我不敢抬头看姥姥,又不敢撒谎,弱弱地说了声“是”。

“好啊你,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总吃雪糕,你就是不听,我让你不听!”姥姥一边说着,一边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准备伸出手打我。

“哎!奶奶,奶奶!我换的!我拿瓶子换的雪糕!打我吧,打我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哥从屋子里面跑了出来,说着就把我往他身后推。

“唉,你们啊,以后少吃雪糕,吃多了不好,说多少遍也不记得怎么?唉……”姥姥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回屋里做饭去了。我和我哥互相看了一眼,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小的时候,仗着我哥得宠,又仗着我哥宠我,做了很多“坏事”。

蝉继续叫着,风继续闹着,每个人都在或者自己或者他人的世界里忙活着。

冬日的晚上,在舅舅家跟我哥打了一会儿游戏之后,回到姥姥的家里。不知道怎的,姥姥的房子虽说是老房子,但从小就觉得很暖和。

“冷死了冷死了”刚进屋的我嘴里嘀咕着,二话没说和我哥一下子跳到了暖和的炕上。

姥姥打了一盆温热的水,放在了姥爷的面前,拿了一个马扎坐下,准备给姥爷洗脚。

“我们小时候过的冬,比现在热闹,虽说穷点儿,但一热闹就觉得暖和,是吧他姥爷?”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姥爷。灯光照在了姥姥的脸上,能看得到姥姥上扬的嘴角,几缕头发散了垂到了脸上,姥姥轻轻地歪了一下头,头发顺了回去,随即低下了头,抬起姥爷的脚放到了洗脚盆里。

姥爷没说话,冲着姥姥点了下头,又转头看电视了。

“明天再给你俩做棉袄,快过年了,就不冷了。”

没有人回应,家里所有的声音显然都被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掩盖住了,甚至遮掩住了姥姥微微上扬的嘴角,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哗啦哗啦,姥姥的手在洗脚盆里揉搓着姥爷的脚;

叽叽喳喳,电视剧里的人物在吵吵闹闹;

噼里啪啦,锅炉中的柴火烧的正旺;

嘻嘻哈哈,炕上的人儿笑开了花。

转身,瞥见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因为屋里太暖,因为小屋热闹。

起身,非要伏在窗台,伸出手指在玻璃上“作画”。

一笔下去,隔窗望见,不知何时,

落雪了……

[章末小记]

自别日,恨相逢。犹忆寒冬与今重,残灯需将破壁照,唯恐昔人去梦匆。

——姥姥的外孙

于腊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