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离
母亲改嫁到江家举行婚礼的那天,刚好是合欢12岁的生日。
那是大雪初霁的一个冬日,碧空如洗,天空湛蓝,阳光穿透稀稀松松散布在头顶的灰色树枝倾泻而下,照射在厚厚的白色积雪之上,为合欢折射出对她来说全世界最耀眼的光色。
从大门到教堂的路上堆满了雪,合欢蹦蹦跳跳踩上去,脚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阳光从四面八方射进响着婚礼进行曲的教堂,合欢踩着旋律,在心中默默哼着悦耳的节奏,站在身披白纱美丽动人的母亲身旁,随母亲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慢慢悠悠的踏进那座神圣的教堂。
空气中仍然透着一丝寒意,可丝毫不影响合欢胸腔内那颗温热跳动着的心。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常趴在母亲耳旁偷偷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的情景。那总会是在与妈妈一起吃饭的间歇、看到邻居小孩被爸爸举过头顶、为了避暑而伴着朦胧夜色出去散步的时候。
“我妈妈说我爸爸去了远方。”合欢总会这样对小曼说。
但每长大一点,她问妈妈这问题的次数和对小曼说这种话的次数就会少一些。也是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爸爸的肩膀在合欢的心中,才慢慢变成了使她望尘莫及的高度。
合欢从没见过自己的爸爸。
那些在别的小孩子眼里触手可得的东西例如父爱,对她来说,就像放学回家路上穿过的那条古街上的糖人一样遥不可及。
所以她感谢妈妈在12岁生日的这天送给她当做生日礼物的,便是婚礼过后,一位三十多岁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用一双充满慈爱的大手揽过合欢,并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爸爸。
是的,江爸爸。
但这样重要的场景,小曼怎么能不在身边见证呢,合欢懊恼,却也开心。
在这之前,合欢在自己脑中勾勒的爸爸形象一直是高大威猛且慈笑百般,却一点也不像此刻站在自己跟前的江爸爸那样戴着一副脱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又睿智的样子。
当这声时隔十二年之久的一声”爸爸”,竟是对着一个这样“一言难尽”的男人喊出来时,她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满心欢喜,因为自己有了爸爸。
新家就像一所迷宫,各处角落的装饰和建筑都金碧辉煌且呈对称状分布,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找不到卧房厨房。
合欢的房间在三楼,是一个朝南的小卧室,里面全用粉色壁纸装潢而成。粉色窗帘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书桌,如果双手撑着书桌踮起脚跟望向窗外,就会看到楼下花园里面的白色摇篮椅、和被白雪覆盖着的一片绿色围起来的那被风吹到晃晃荡荡的秋千。
出了客厅大门便是她刚才隔窗瞧见的花园,花园正前方大约十米处是用铝合金围成的栅栏。
她随即上蹿下跳,在偌大的别墅里外跑来跑去,大口大口呼吸着别墅的新鲜空气时,却被一个背着书包刚进大门的少年挡住了去路。
阳光藏在少年的背后露出娇羞的神色,默默映衬着少年清晰的轮廓。
“合欢,叫哥哥。”
这是江爸爸看到那个少年时,对合欢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就是刚才在客厅揽过自己,然后义正言辞地让合欢叫他爸爸。
妈妈就站在爸爸身旁,在看到那位少年时她脸上立刻堆满了微笑,并疾步上前,双手搭在少年的双肩上嘘寒问暖。
天空故作矜持般含蓄的飘落下来几颗米粒大的雪花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合欢的笑声戛然而止,刚才明明已经放晴的天空,怎么又开始下雪了。
那一刻,合欢有点讨厌这个新家。
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合欢看不清他的脸。
以至于在以后的初中三年,虽然他们在同一所学校、每天上学放学都坐在同一辆轿车上、他的卧室就在她的卧室隔壁,纵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正脸,亦或是他从没有给过她一个正脸。
合欢是讨厌这个男孩子的,若不是寄人篱下,她才不会每天都与这个讨厌的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共进晚餐,坐在一辆车上被接送着一起上课一起放学。因为她发自内心觉得他就像一个冰箱在慢慢释放冷气,只要靠近他半分就会觉得他冷气逼人。
不仅如此,他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一种”地狱黑色”的气质让合欢觉得难以接近,有时甚至觉得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像混着剧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合欢都不敢大口大口的尽情呼吸。
后来才知道,他叫江离。
江,不是将要离开的将,但离,却是将要离开、不复遇见的离。
小曼是合欢的发小,她的父母是个生意人,经过十几年的兢兢业业,他们的生意终于越做越大,下线发展越来越多,X市作为S省的省会城市,自然被小曼父母作为头一个发展对象。所以在高一的时候,小曼也转来了西华中学附属高中,如愿以偿的与合欢进了同一所学校。
爸妈若是不在家,放学后的江离总是不与合欢一起回家,对于这件事两人总是不谋而合。合欢往往把这个时候称为“解放日”,因为可以不用与江离坐同一辆车,不用忍着压抑的气氛,不用争着呼吸有限的空气,不用憋着想要说出口的话。相反她可以一路哼唱蹦跶着去找小曼,然后再把她带回自己的新家为她“接风洗尘”。
“哇!江合欢,你家真的好大好气派啊!”小曼圆鼓鼓的双眼里直直的射出两束羡慕的光影,从双脚迈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四处张望着的她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将这所大别墅的光景全部收入眼底。
那是一座带有私家花园和私家温泉的豪华别墅,绛红色的屋顶瓦片印着西下的残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柔软的红色地毯延伸至屋内角角落落,吸收着光滑墙壁反射回来的亮光。落地窗外是硕大的长方形碧蓝色游泳池,窗明几净,温色恰如其分。
合欢和小曼两人瞬间像两条脱了链条的泰迪小狗,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别墅里追逐打闹,用两人自己的方式欢庆二人的久别重逢。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沉闷却略带磁性的声音,像斧头一样当即斩断了正在“撒欢”的合欢和小曼的大笑声。
听到声音,合欢二人瞬间如两具尸体般僵硬在原地。客厅墙上挂着的老式钟表里不断传出来秒表走过的“滴答滴答”声,正为此刻沉寂的气氛尽力消除着一丝尴尬。
合欢抬头,这才看清他的脸。是在自己进入江家三年后,升入西华高中第一个星期五的今天,自己15岁、江离16岁的今天。
与他朝夕相处足足已有三年之久,合欢为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到这张俊美的脸蛋而懊悔不已。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眉头紧蹙,面如刀刻,明眸皓齿,棱角分明。嗯,如果不发火的话,应该会更好看一些。
“江合欢,她是谁?”江离用自己那双好看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合欢,语气有些不耐烦。
合欢猝不及防被问及小曼,听到从江离口中蹦出来那犹如他周围空气冰冷的话,合欢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从头到脚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江离这会不应该正在学校琴房练琴么。
被小曼的声音惊醒后,合欢才察觉到,这应该是江离第一次叫她名字。
见合欢呆在原地未做任何答复,站在一旁的小曼便开了口:“你好,我是…”
未等小曼说完,江离突然失了兴趣似的转身上楼,甩给了两人他冷峻的背影、和脚踩在木板楼梯上楼的“哐哐”声。
见江离上楼,合欢撇了撇嘴,心里却大大的舒了口长气。不过是邀请同学来家里,又不是做错事,自己有必要这么心慌吗!
“合欢,他是江离吗?你们…天哪!”小曼不禁捂着张大的嘴巴,恍然大悟般发出尖叫,“你和阿姨竟然嫁到这个江家了!”
“哪个江家?”合欢不明所以。
“我的天哪!”小曼几乎是惊叫出口,“你们家这个江离,你不知道是谁?”
合欢耸耸肩,表示并不知晓。
“江合欢,你改了姓却不知道你是跟什么人姓的吗?”小曼将双手摊开,“在学校有那么多女生,上至高三下至初一都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江离这个人,在学校连走路都能刮起一阵风的江离,没想到竟然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合欢抿了抿嘴唇,白了一眼小曼,觉得她实在有点浮夸。
“这真是一个大新闻啊!合欢!”
“你够了…”
“……”
送走小曼已是月色朦胧,她与小曼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刚回家就将自己瘫进沙发里像一具死尸一般一动不动。正当此时座机响起,声音充斥着整个偌大的别墅,合欢却拿起抱枕蒙着自己的头,表示不想去接那个烦人的电话。
不知电话响了多久,合欢才听到从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爸?嗯…好…嗯…我知道了…”
合欢微微拿开抱枕,用一只眼睛偷偷看向电话那边,不出所料,是江离。
“那个,是谁的电话啊?”见江离挂掉电话转身将要上楼,合欢才忍不住问出口,家里只有她和江离两个人,为了消除尴尬,她只能主动搭话。
左脚已经踏上楼梯的江离听到合欢在叫自己,他微微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头,一时半会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她,便僵在原地。
“喂!江离!你是哑巴吗?”
话音刚落,江离像被抓住了身体的神经末梢般条件反射,猛地转过头,将自己那双诱人的眼睛移到合欢身上时,却莫名抖动了一下。
“是爸,他说下周才能回家,让我们自己骑自行车去学校。”
从江离口中传来的语气,真是比周围空气还冷,合欢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本不想再追问,但她实在想知道,就又忍不住问:“那妈呢?”
江离懒得理她,甩给合欢一个白眼就转身径直上楼。直到听到卧室门被反锁的声音,合欢才懊恼起来:“妈妈当然跟爸爸一起回来啊!不然还能怎样,真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