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世总为情,情生诗歌——汤显祖诗歌人生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临川人。隆庆四年举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授南太常博士。万历十六年改南詹事府主簿,明年升南礼部主事。万历十九年上《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谪徐闻县典史。二年后量移遂昌知县。万历二十六年归隐。诗歌传世两千馀首,现存早期两部诗集《红泉逸草》、《问棘邮草》大致收万历八年前之作,清新奇丽。其后的《玉茗堂集》录诗最多,感写忧患,抒发性灵,载述了他的上下求索“情”之所在的心路历程。
1. 《问棘邮草》:清新与奇丽交映
汤显祖出生在一个较富裕的耕读之家,童年力学,颖异早慧,十二岁赋《乱后》诗,颇见老成气象。十三岁从学罗汝芳,“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天机泠如”。罗氏叹赏他横溢的诗才,赠诗云:“吟成三百首,吸尽玉冷泉。”[48]显祖年轻气盛,学道之志不坚,在放纵自适、骋情游侠的士风召唤下,放弃“穆然而咨嗟”,与帅机、梅鼎祚、沈懋学戏逐诗赋,歌舞游侠,按他的话说就是“后乃畔去,为激发推荡歌舞诵数自娱”[49],“血气未定,读非圣之书,所游四方,辄交其气义之士,蹈厉靡衍”[50]。
万历五年,汤显祖会试失利。下第原因,《明史》有载:张居正欲其子及第,罗海内名士以张大声势,闻显祖及沈懋学名,命诸子延致,显祖谢绝不往,懋学遂与居正子嗣修偕及第。情势既已如此,显祖早日离京,一路吟咏而归,诗情斑斓,语言斗丽争奇。这些诗编入《问棘邮草》,徐渭读之,击节叹赏,字圈句点,用“李贺”、“三谢”、“晋曲”、“齐梁”、“六朝”、“初唐”、“亦晋”、“自出新奇”之类的言词盛加推许,并在《读问棘堂集拟寄汤君》中说:“鼓瑟定应遭客骂,执鞭今始慰平生。”
根据徐朔方先生的考证,《问棘邮草》系汤显祖第三个诗集,大陆所见二卷本收赋三首,五七言诗一百四十二首,赞七篇。徐先生指出,汤显祖二十岁前后开始读《文选》,钟爱六朝诗,“由科举用的八股文转到辞赋家心目中所指的文学,由道学家口中的心和性转到世俗的感情,这是汤显祖作为文学作家跨出的重要一步”,《文选》影响汤显祖追求骈骊辞藻、喜用奇字难词。万历四年,汤显祖游宣城,结交沈懋学、梅鼎祚,之后,其诗出现了《红泉逸草》中少见的一种新风格,“这和梅鼎祚等友人对他的影响有关。这些诗得力于南朝小赋,又向没有洗尽六朝靡丽之风的初唐诗借来绚烂的外衣”[51]。
汤显祖诗思新奇,有明显追求奇丽情韵的痕迹,如《芳树》:“也随芳树起芳思,也缘芳树流芳眄。难将芳怨度芳辰,何处芳人启芳宴?乍移芳趾就芳禽,却涡芳泥恼芳燕。不嫌芳袖折芳蕤,还怜芳蝶萦芳扇。惟将芳讯逐芳年,宁知芳草遗芳钿。芳钿犹遗芳树边,芳树秋来复可怜。拂镜看花原自妩,回簪转唤不胜妍。”诗情飘逸不能自止,连用二十三次“芳”字,流丽之象使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唐人刘希夷《白头吟》诗云:“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多用“落花”,读之心绪随花飘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月”字出现十馀次,情韵摇曳,横绝千古。显祖从唐诗中获取优美之艺术灵性,《芳树》隽永未如《白头吟》和《春江花月夜》,却不失为荡神怡情之作。徐渭读《芳树》,效作《渔乐图》,诗中连用三十个“新”字,如“新枫昨夜钻新火,新笛新声新暮烟。新火新烟新月流,新歌新月颇新愁。”[52]诗中流动一缕萧疏苦韵,对比汤诗的流丽多姿,一是老年清逸,一是青年多情,逞巧斗新均非诗病。
2. 《玉茗堂诗》:“世总为情”的求索
万历十二年,汤显祖赴任南太常博士,距他读书南国子监、歌舞游侠已有十年。踏上仕途,不禁眷恋起昔日的自由,《鲁桥南望山》诗云:“鱼凫今透乱,兰菊旧追攀”,“隐映不能去,空然怨出关”[53]。唐人左偃说“谋隐谋官两无成”,鲁迅调侃称此“士人的末路”[54]。显祖谋官虽成,然官场污浊,政局衰颓,入仕带给他更多的是人生迷惘。
歌舞游侠一类的“灭裂文藻”,仍是他最感兴致的事物。南国子博士臧懋循风流任诞,“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系于车后。又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55],万历十三年谪官,显祖送别诗中表述艳羡之情云:“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毬。”[56]
显而易见,汤显祖的沉沦源于对迷乱现实的清醒和对张扬个性的追求。如果不是罗汝芳出现,他的沉湎放纵还要延宕一段时日。万历十四年,罗汝芳至南京,日与朱廷益、焦竑、李登、陈履祥、汤显祖谈学城西小寺[57],罗氏以性命和用实之学质问这位早年“畔去”的弟子:“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显祖深自惭愧,“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知生之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豪杰之士是也,非迂视圣贤之豪”[58]。罗氏唤起他的成圣济世之志,使他意识到真性情之中还包含社会责任,要获得真性,走出苦闷,须有济世实践。
万历十四年是汤显祖诗歌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无意再追求歌舞游侠、诗坛酒会的风流,冷眼观看王世贞、陈文烛的南京雅集,《复费文孙》中说:“因遂拓落为诗歌酬接,或以自娱,亦无取世修名之意。故王元美、陈玉叔同仕南都,身为敬美太常官属,不与往还。”[59]他抛开奇丽、艳宕的语言,创作贴近现实。万历十四年至十六年,江南洪水、旱灾接连,难民流离失所,显祖赋《丙戌五月大水》、《丁亥戊子大饥疫》、《戊子春》、《寄问三吴长吏》、《江西米信》,沉痛载述江南惨绝人寰的景状,如《丁亥戊子大饥疫》:“山陵馀王气,户口入鬼宿。犹闻吴越间,积骨与城厚。”[60]大学士申时行为首的内阁忙于科场之争,淡于民瘼。万历十八年,扯力克、火落赤部落犯洮州卫,申时行主张和款,袒护失事的大臣。御史万国钦因疏劾申时行谪迁,显祖《万侍御赴判剑州,过金陵有赠》诗云:“市和虚内帑,买爵富中台。”经此前奏曲,他愤然上《论辅臣科臣疏》,指摘政弊,极中要害,三年后申时行在群臣纠劾下退出政坛。
汤显祖上疏前就做好了告别官场的准备,事后还是接受了贬职徐闻典史的现实,只是心情一时难以平静。秋天赴任,《入粤过别从姑诸友》诗云:“世上浮沉何足问,座中生死一长嗟。”度过大庾岭,苦闷情绪始渐消失。北国时已浸入萧冷,南国景色仅挟有几缕轻寒,显祖分明感到放逐的自由,《打顿》是一首轻松萧散的小诗:“独眠秋色里,残月下风湍。”残月、湍风构不成内心压抑,独眠秋色,颇多惬意。穿过九里滩,诗人兴致更浓,《九里》:“九里十三坡,沉沉烟翠多。钓台何用筑,吾自泛清波。”诗人被这种自由的情绪紧紧抓住,《翻风燕滩》:“掠水春自惊,绕塘秋不见。漠漠浪花飘,一似翻风燕。”诗句灵宕,愈翻愈奇。《峡山上七里白泡潭,为易名绀花》:“树光吹峡雨,苔色动江霞。泡影非全白,沾衣作绀花。”[61]诗人忍不住自叹:“何意热中人,洒落飞来兴!”[62]从临川至徐闻的行程中,赋诗百馀首,多为清新自然、性灵飞动的小诗,争艳斗丽在他的记忆中愈加陌生起来。
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量移遂昌知县,翌年冬上计,与三袁欢聚畅谈京城。万历二十三年,宏道任吴县知县,显祖归遂昌,二人诗书往来。宏道之诗灵隽,显祖不让这位青年诗人独美,诗作率真,跌宕清新,喜以“口号”、“漫书”标题,如《丁酉平昌迎春口占》、《丁酉三月平昌率尔口号》、《漫书所闻答唐观察四首》等皆是。
袁宏道任吴令未二年,不堪“官网”束缚和“征赋”吏事困扰,连牍请归。汤显祖业已倦于“波光幻影”的吏情物态,更困于矿税侵扰。万历二十四年,明神宗设立矿税,遣宦官监矿开采,“大珰杂出,诸道纷然,而民生其间,富者编为矿头,贫者驱之垦采,绎骚凋敝,若草菅然”,宦官横肆诛求,有司得罪,往往“立系槛车”,驱民如役牛马,多激起民变[63]。宦官曹金征税两浙,显祖闻讯哀叹:“搜山使者如何,地无一以宁,将恐裂!”[64]《感事》小诗写得沉痛张狂:“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65]对比古人筑黄金台求贤之事和今日“圣主求金日夜劳”的现实,他心灰意冷,万历二十六年归隐临川。
初至遂昌时,汤显祖幻想耕隐之乐,以为能像陶潜一样洒脱地归去来,当“归去来兮”成为现实,才发现当初过于天真了,《初归》传达的绝非入仕之初的“空然怨出关”,实是诗人的一片心冷意消:“彭泽孤舟一赋归,高云无尽恰低飞。烧丹纵辱金还是,抵鹊徒夸玉已非。便觉风尘随老大,那堪烟景入清微?春深小院啼莺午,残梦香销半掩扉。”[66]显祖平生不喜平庸的言行,十四年官场生涯留下不堪回味的馀恨,“烧丹纵辱金还是”,如今不异于走到谋隐、谋官两不成的“士人的末路”。
万历二十六年岁末,僧人达观途经临川,给他带来一丝惊喜。达观,讳真可,吴江人,十七岁出家,学通三教,性刚猛精进,身在空门而欲以用世之法代替出世之法。这次会晤,显祖虔诚向达观学习参禅,“厌逢人世懒生天,直为新参紫柏禅”[67]。达观为废除矿税,四处奔走,显祖感慨颇多,十二年前,他在罗汝芳引导下认识到“情”包括着个体的社会责任,如今又从达观身上看到“情”无所不在,生生不息。《江中见月怀达公》云:“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68]悟到无论用世,还是遁世,皆情使之然,他的内心不再浮躁地徘徊在遁世和用世的冲突之间。不过,显祖归隐的岁月并不平静,长子、次子早逝,师友达观、梅国桢相继亡故,他自号茧翁,不愿出门游历,诗中再没有了早年奇丽的影子,浪漫时代如飞鸿远逝,留下人生酸苦、郁闷让他在孤独中慢慢品味,“所期动苍莽,此意成萧瑟”[69]。
汤显祖驰骋诗坛半个世纪,从一位锐意创新的青年诗人成为幽燕老将,在“世总为情”之中上下求索,虽未建帜立派,但一直是感受时代风会,走在晚明文学运动前沿的杰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