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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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王世贞晚年“定论”问题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除刑部主事。嘉靖三十五年,迁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青州。嘉靖三十八年,父王忬受严嵩构陷,下狱,明年论死。世贞扶丧归里。隆庆初起为大名副使,累迁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万历四年罢职,家居十馀年。万历十五年,补南兵部侍郎,就擢南刑部尚书。万历十八年告归,卒于家。著《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以下简称《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二百〇七卷(以下简称《续稿》),及《弇州外集》、《觚不觚录》、《读书后》。与李攀龙并称王、李,李氏卒后,宗盟诗坛二十馀年。

1. 晚年“定论”问题的提出

王世贞一生的诗论和创作及批评态度发生过三次显著变化,第三次转变关涉其晚年“定论”问题。探讨这一问题之前,先看他的前两次转变。

走出吴中诗人行列,创立后七子派,世贞诗歌追求发生第一次转变。他早年聆教于文徵明门下,诗歌步趋吴门风雅,徵明与子文彭、文嘉亲切呼他为小友。世贞《赠休承八十》回首这段往事云:“我昔避地吴阊居,是时太史(徵明)八十馀”,“何人不爱虎头画,若个能轻龙爪书”,“衰劣惭余比蒲柳,辱君父子呼小友。”[22]成进士前后,与李攀龙订盟,对吴中“巧倩妖睇”诗风深示不满,汪道昆为吴中山人顾季狂作《顾圣少诗序》,述云:“是时王郎讲业阙下,谔谔诸名家。王郎生吴中,雅不喜吴语。……公幸而北,使公不北,日与乡人俱,即能言,直吴歈耳,将靡靡然求合于里耳,恶能操正音邪!”[23]追求复古,刻意高古宏大之调和老杜深情秀句,为世贞第一次转变的主要内容。

复古十年,世贞论诗稍异李攀龙,特别是他因家难里居的一段时间,频繁交往文徵明门人彭年、黄姬水、周天球、张凤翼、张献翼,吴门诗人倾慕复古,世贞则从“雅不喜吴语”中跳出,调剂复古与吴中诗歌传统,恃此自鸣自得,在《黄淳父集序》中说:“士业以操觚,无如吾吴者,而其习沿江左靡靡。或以为土风清淑而柔嘉,辞亦因之。北地、武功诸君起中原,自厉其格,以求合古,而不能尽释其豪疏之气。吾吴有徐迪功者,一遇之而交与之剂,亦既彬彬矣,而不幸以早殁,乃淳父能剂矣。夫辞不必尽废旧而能致新,格不必步趋古而能无下,因遇见象,因意见法,巧不累体,豪不病韵,乃可言剂也。今吴下之士与中原交相诋,吴习务轻俊,然不能不推淳父之精深;中原好为豪,亦不能以其粗而病淳父之细者。淳父真能剂矣!”调剂复古与吴中诗风,此其诗歌二变。

万历四年起,世贞隐居弇园,学道事佛,文学见解和批评态度再度发生变化,但当时未引起文坛广泛注意[24]。明末清初,钱谦益明确提出世贞“晚年之定论”问题,《列朝诗集小传》说他操文章之柄,登坛设坫,近古未有,“轻薄为文者无不以王、李为口实,而元美晚年之定论,则未有能推明之者也”。

钱谦益认为,世贞才华实高于李攀龙,“神明意气”足以绝世,只是年轻时期为李氏“捞笼推挽”,误入复古“歧途”,骑危墙自下不能,晚年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心平气,遂“蘧然梦觉”,批评模古,服膺苏轼、陈献章的诗文。可以相信,《列朝诗集小传》的说法揭现世贞晚年一些变化,确实比后来四库馆臣的“定论”高明得多,《四库总目提要》之辞看似公允,实质上陈腐不堪,仅偶有中察,如云“世贞初时议论太高,声名太早,盛气坌涌,不暇深自检点,致重贻海内口实。逮时移论定,向之力矫其弊,以变为纤仄破碎之习者,久已为众所唾弃,而学者论读书种子,究不能不心折弇州”。隐借批判公安、竟陵派来抬高世贞,这种打一派来拉另一派的“定论”自然算不上公正。

清代四库馆臣为代表的“定论”说法,一方面集中在“读书种子”上,大抵就世贞晚年读书日富而发,标示他在明人“无学”风气下的独秀,另一方面集中在文学复古上,肯定复古,拒斥公安、竟陵派。但我们看到的事实是,清人指责晚明士人学道逃禅,而世贞晚年变化即由学道逃禅引发,清人肯定文学复古,世贞晚年援“性灵”入诗文,不甚胶结于复古。

2. 变化动因与具体内容

第一,学道逃禅。明后叶,禅宗、道教流行日广,在士人间激起反响。隆庆三年,王世贞在浙江参政任上已对道家长寿仙飞之术发生兴趣,山人徐献忠自称赴蓬莱仙会,世贞“甚异之”,为具舟送行[25]。世贞学道热情日高,吴国伦赠诗云:“王郎中岁欲逃禅。”[26]万历初,王锡爵次女焘贞在未婚夫死后自称得仙人真传,号昙阳子。万历七年,屏迹小祗园的世贞“慨而心慕之”[27],自我表白“所读书一字不得用,所撰述文业一字无可传”,“今已作头陀全真行径矣”[28],希望王焘贞“出之苦海迷途而婉导之”[29],翌年正式入室为新弟子。王焘贞拟定九月飞升,世贞为仙化之事奔忙,十一月捐家入昙阳观。由于学道“行迹太露”,京师有官员参劾,为避人口实不得不暂归弇园。有关昙阳子之事,他撰写《昙阳仙师授道印上人手迹记》、《昙鸾大师纪》、《金母纪》、《昙阳大师传》等文,大加颂扬。世贞学道之意弥老弥坚,《妙高峰》坦示心迹:“金山妙高台,飞到峰头住。逢师卓锡声,不敢复飞去。”[30]

第二,诗坛活动。世贞虔心学道,好淡泊隐逸,有意疏冷笔砚。诗人纷来唱和、索序,他虚怀下士,却不无苦衷,《岁暮即事杂言六章》其三云:“冲寒裹头出,剥啄何太紧?征施胜征税,责文如责进。财枯思复竭,拒之则不忍。何不焚笔研,深山采薇菌。悭心久已无,名根或难尽。”[31]世贞括定末五子,《末五子篇》诗前小序表示:“余有深寄焉,自此余不复操觚管矣。”推出末五子不久,就遭遇魏允中的婉辞回绝,《续稿》卷十六有诗纪其事,标题即序:“仆近有五子篇,拟魏懋权,似不欲以文士名也,赠长兄韵答我,因再成一章,倚韵见志,仆亦且谢笔研矣。”一面致歉,一面重示“谢笔研”之意。

汪道昆在诗坛表现活跃,与世贞形成鲜明对比。他主持南屏社,寄诗太仓请和,世贞诗一:“一时江左擅风骚,遂使湖山应接劳。花坞乱扶卿月上,筚门孤掩客星高。纵呼陶令愁难入,不学苏生醉始逃。若问弇园佳胜事,翛然坐对一方袍。”诗二又有“老去风流付尔曹”之句[32],言下之意,已将七子文学事业托付道昆等人。

第三,诗歌理论。采“性灵”一词论文学在隆万之际算不上新鲜事,但世贞晚年有意称道文学“性灵”及陈献章、王守仁诗文,值得剖析。先看对理学家陈献章诗文的认识。《书陈白沙集后》:“陈公甫先生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乎法与体与题之外者。予少年学为古文辞,殊不能相契。晚节始自会心,偶然读之,或倦而跃然以醒,不饮而陶然以甘,不自知其所以然也。”[33]世贞视“超乎法与体与题之外者”为诗文“妙道”,自惜少年学为古文辞,未早悟此理。再看对王守仁诗文的态度。他早年批评唐顺之师事王学是“中年忽自窜入恶道”,晚年重新认识王学,深自有省。《书王文成公集后一》:“余十四岁从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读之而昼夜不释卷,至忘寝食,其爱之出于三苏之上。稍长读秦以下古文辞,遂于王氏无所入,不复顾其书,而王氏实不可废。盖当王氏之为诗,少年时亦求所谓工者,而为才所使,不能深造而衷于法;晚节尽举而归之道,而尚为少年意所累,不能浑融而出于自然。”[34]这里对比了自己前后看待阳明诗文的态度:早年爱不释卷,中年不复顾视,晚年以为“实不可废”。衔接这一过程的一是他青年时期致力修古文辞,二是晚年转而学道。世贞肯定“归之道”之诗,提出“浑融而出于自然”。论诗如此,倘若李攀龙还在人世,恐怕要惊呼世贞已入七子“异端”了。

清代诗论家论王世贞晚年变化,往往轻视他尊重艺术个性、富有思辨智慧的“性灵”文学理论[35]。世贞采“性灵”论诗文,前已征引两则文字,再摘引之,如:“至所结撰,必匠心缔而发性灵”[36],“发乎兴,止乎事,触境而生,意尽而止,毋凿空,毋角险,以求胜人,而刿损吾性灵”[37]。对此,当前学界有一种看法:“他的这些思想只是前期思想的延伸,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转变。”[38]笔者认为,这些文字固与其前期思想相联结,但由学道逃禅所致的文学思想变化,并非前期思想所能涵括[39]。世贞所说的“性灵”超越了以“情”论诗的范围,具体指向“体道”,这正是他学道悟禅、重读陈献章和王阳明的结果。总之,世贞晚年诗歌探索,徘徊在尚情与崇道、师古与师心、法度与自然之间。

第四,诗歌创作。《续稿》存诗二十八卷,主要为万历初的作品,学道逃禅为重要内容,诗风冲淡平易,只要稍与《四部稿》对读即可清晰感受到此。《续稿》和《四部稿》之诗各有千秋,后者拟古乐府才情胜过前者,前者绝句艺术超出后者。

《四部稿》卷四至卷七收拟古乐府四百零三首,动辄数章,宛转清丽,如卷七《琅琊王歌》其二:“女儿年十三,手种银杏树。银杏已结子,问母还女处。”同卷《黄淡思歌》其二:“与郎指刀头,明镜中天流。一夕深一夕,明镜化为钩。”清秀婉转,李攀龙自叹弗如,《沧溟集》有云:“元美乐府,以汉人语掇时事,如旧有之,殊见国风,非攀龙所及也。”

《续稿》仅卷二存有拟古乐府五十九首,不主清真宛丽之调,如《襄阳踏铜蹄》其三:“宜城七十里,朱楼与云齐。无地着酒馆,眼饱肚中饥。”《莫愁乐》其一:“家家迎莫愁,人人说莫愁。莫愁歌一字,恰恰印心头。”前一首谈论人生哲理,而后一首较佳,大抵贵在顿悟自然。二诗在《续稿》乐府诗中属可称道的篇章,相比《四部稿》,趣味变化悬殊。对此,世贞有说,如《读书后》卷四《书李西涯古乐府后》:“吾向者妄谓乐府发自性情,规沿风雅,大篇贵朴,天然浑成,小语虽巧,勿离本色。以故于李宾之拟古乐府,病其太涉论议,过尔抑剪,以为十不得一。自今观之,亦何可少夫!其奇旨创造,名语叠出,纵不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若使字字求谐于《房中》《铙吹》之调,取其声语断烂者而模仿之,以为乐府在是,毋亦西子之颦、邯郸之步而已。”

《续稿》近体律绝透发性灵、逸趣,如卷五《由西山别磴至乾坤一草亭,西北望城楼,西南望武安王庙》:“箫鼓发丛祠,野火起枯柏”,“兴尽欲下来,曲水弄馀晖。”馀韵萦绕,一洗浮华高格,有清逸之美。再如卷二十《半峰亭》:“不爱天上游,不爱人间往,爱此半峰间,卧看云来去。”清脱萧逸。因此,《诗薮》论其绝句“本青莲、右丞、少伯而多自出结构,奇逸潇洒,种种绝尘”。

3. 兼容并包的文学批评态度

王世贞早年负才“偃蹇”,多不能容纳文学异见,晚年宏阔襟度,兼容并包的文学批评意味着他逐渐走出保守的文学意识,而晚明诗歌冲破模古的封闭状态,与这位诗坛巨擘的晚年变化有很大关系。

例一:陈继儒叹服世贞暮年的坦荡,在《重阳缥缈楼》中以生动的文笔记述道:“往乙酉(万历十三年)闰九月,招余饮弇园缥缈楼。酒间,坐客有以东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尝叙《东坡外纪》,谓公之文虽不能为我式,而时为我用。’意尝不肯下之。余时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东坡一事。’先生曰:‘何事?’余曰:‘东坡生平不喜作墓志铭,而先生所撰志不下四五百篇,较似输老苏一着。’先生大笑。……忆此时光景,颇觉清狂,如此前辈,了不可得。”[40]

例二:世贞的坦荡亦使汤显祖为之震动。世贞敬重显祖才华、人品,思慕结交,显祖傲睨世贞,屠隆写了一封千馀字的长信,劝他不妨与世贞“两贤共栖”,遭到拒绝。显祖标涂过的王、李文字一度流传,但世贞未予苛责。显祖后来在给世贞之子士骐的信中谈起此事,流露悔意,《答王澹生》:“弟少年无识,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者,非可易而学也。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鹜,学汉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因于敝乡帅膳部郎舍论李献吉,于历城赵仪郎舍论李于鳞,于金坛邓孺孝馆中论元美,各标其文赋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见此道神情声色,已尽于昔人,今人更无可雄,妙者称能而已。然此其大致,未能深论文心之一二。而已有传于司寇公之座者,公微笑曰:‘随之,汤生标涂吾文,他日有涂汤生文者。’弟闻之,怃然曰:‘王公达人,吾愧之矣。’”[41]

例三:世贞晚年服膺归有光之事为明代文坛掌故。《列朝诗集小传》载曰:“熙甫一老举子,独抱遗经于荒江之间,树牙颊,相搘柱不少下。尝为人文序,诋排俗学,以为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弇州闻之曰:‘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熙甫曰:‘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弇州晚岁赞熙甫画像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世贞原文作“始伤”)。’识者谓先生之文至是始论定,而弇州之迟暮自悔为不可及也。”归有光声名早著于公车间,世贞业有所耳闻,曾读过归文二十馀章,归氏故世,复虚心静气读其文集,愧疚错过结识的机会,《书归熙甫文集后》说:“熙甫集中有一篇盛推宋人,而目我辈为蜉蝣之撼不容口,当是于陆生(浚明)所见报书,故无言不酬,吾又何憾哉!吾又何憾哉!”[42]

以上三事足以定论世贞晚年文学批评态度。在他洋洋大观的诗序中有一篇《宋诗选序》,也值得引述。后七子派初期不读宋、元诗,李先芳编选宋诗,寄示李攀龙,攀龙不悦。《明诗纪事》载:“于鳞谓‘伯承贻我新刻,并多出入,畔我族类’。当为此而发。”二李交情不错,“畔我族类”语见《沧溟集》卷三十《与徐子与》,虽是一句风趣话,先芳的作法确令攀龙有过一番尴尬。吴兴慎蒙选宋诗,向世贞请序。世贞在《宋诗选序》中说:“余故尝从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子正(慎蒙)何以梓之,余何以从子正之请而序之?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欧阳修、梅尧臣、黄庭坚、苏轼、陆游、杨万里)而已。……医师不以参苓而捐溲勃……为能善用之也。虽然,以彼为我则可,以我为彼则不可。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将善用宋者也。然则何以不梓元,子正将有待耶?抑以其轻俊,饶声泽,不能当宋实故耶?乃信阳之评的然矣!曰:‘宋人似苍老而实疏鹵,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之二语也,其二季之定裁乎?”[43]世贞不掩饰排斥宋诗的观点,称“抑宋”盖为“惜格”,而宋诗实不可废言,要善用之,“以彼为我”,不可“以我为彼”。于宋人中,世贞尤其服重苏轼,晚年案头置苏轼集一部,读之欣然而甘,《续稿》还存有和韵苏轼之诗数题。清人姚莹《论诗绝句》有云:“四部雄奇出凤洲,沧溟身后若为俦。分明却有眉山意,莫尽同声白雪楼。”[44]尽管世贞一贯反对人们夸大他与李攀龙的分歧,但姚莹所说也是事实。


王世贞感受到了三教合一和王学思想的脉动,但选择了逃禅的人生方式,未如李贽、袁宏道那样推毂这一社会思潮,在文学领域另辟境界。相异的人生和文学旨归造成其间隔阂很深,公安派批判王世贞,即集矢于复古理论、与王学思潮的隔膜两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