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经理(抖森主演同名英剧原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苏黎世迈斯特皇宫饭店的英国夜班经理乔纳森·派因走出位于前台后方的办公室,在一阵陌生的感觉中走向大厅他平常站立的位置,准备迎接一位姗姗来迟的贵宾。海湾战争刚刚开打。一整天酒店员工都在暗地里传联军轰炸的消息,苏黎世的股票市场弥漫着恐慌的情绪。一月的订房率本来就不高,现在更是跌到谷底。在她漫长的历史中,瑞士再次四面楚歌。

但迈斯特皇宫饭店经得起挑战。这家被出租车司机和熟客亲昵地称作“迈斯特”的饭店,无论从其外形还是传统来看,在全苏黎世都是独树一帜的。这家饭店独自高踞山头,就像一个爱德华时代古板的姨妈,俯视繁忙都会生活里的愚人蠢事。山谷里出现愈多改变,迈斯特愈是秉持原则,绝不屈从,有如一个意欲向邪恶低头的世界里一座文明的堡垒。

乔纳森站在两扇展示橱窗之间狭小的凹处,橱窗展示的都是时髦的女装。班霍夫大街上的“阿黛尔”给女性人体模型披了一条紫貂披肩,除此以外它身上只有一件金色比基尼、一对珊瑚耳环,具体价格得去问礼宾部。在苏黎世,抗议使用动物毛皮的声浪一如在其他西方城市,但迈斯特皇宫饭店对此置之不理。第二个展示橱窗由同样来自班霍夫大街的“凯撒”提供,比较迎合阿拉伯顾客的品位:鲜艳的绣花长袍、贴钻女士头巾,以及镶上珠宝的腕表,整套要价六万法郎。傍着两旁这些奢华圣坛,旋转门在乔纳森面前一览无遗。

他体形结实,态度含蓄谨慎,脸上一抹含着歉意、自我保护的微笑。就连他的英国人身份也鲜为人知。他机灵敏锐、正值壮年。如果你是水手,一定会以为他是同行,识得他深思熟虑的行动秩序、谨慎摆放的双脚,一只手则总是掌着舵。他有一头修剪整齐的卷发和拳击运动员般的浓眉。他淡色的眼睛会吓你一跳。你会料想他将对你做更多高深莫测的盘问。

打手的外形包裹着温和的态度足以使他令人捉摸不透。待在这家酒店期间,你不可能把他错认作别人:比如那个头发梳得油滑光亮的大堂经理斯特里普利先生,或是迈斯特先生那几位仿佛诸神行经星群、在此穿梭走动的德国青年才俊。身为酒店经理,乔纳森非常称职。你不会去猜想他的出身,他是否听音乐,是否有妻儿或是否养了条狗。他看着大门,目光坚定得就像一名神射手。夜复一夜,他都佩戴一朵康乃馨。

即使在一年的这个时节里,如此大的风雪都非常少见。滚滚飞雪就像暴风雨中的白浪扫过灯光通明的前院。服务人员知道将有贵客抵达,期待地望着风雪。罗珀这下来不了了,乔纳森暗忖。就算他们让他的飞机起飞,这种天气下也不可能降落。卡斯帕先生料错了。

但礼宾部领班卡斯帕先生这一生从不出错。当卡斯帕先生通过内部无线电吐出“即将抵达”几个字,只有天生的乐观者才会想象客人的座机拐个弯飞走了这种事。此外,若非为了这只肥羊,卡斯帕先生何必要在这种时刻亲自坐镇?洛林夫人告诉乔纳森,卡斯帕也有过愿意为了两法郎伤害自己、为了五法郎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日子。但人老了就不同了。现在,只有最有赚头的生意,才能把卡斯帕先生从夜间电视节目的乐趣前诱开。

恐怕饭店已经没有空房了,罗珀先生。乔纳森再次徒劳地演练螳臂当车。迈斯特已经废弃了,一名临时雇员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不过,我们还是尽力在鲍尔湖滨饭店为您预留了房间。诸如此类。然而这个如意算盘一样胎死腹中。今晚,欧洲没有一家酒店敢说自己有超过五十个的客人。巴哈马首都拿骚的富商理查德·翁斯洛·罗珀正要英勇地降落。

乔纳森手僵掉了,他下意识地转了一下手肘,像是准备上阵迎战。一辆车,从散热器格栅可知是辆奔驰,车辆开进了前院,打转的雪花闯进车头灯的光柱。他看到卡斯帕先生那参议院议员的头抬起来,大厅吊灯的光芒在他抹了发油的卷发上闪耀。然而,只见车子停在前院的另一头。是辆出租车,一辆平凡无奇的城市出租。卡斯帕的脑袋,在亚克力灯管下闪耀,重又埋进手中股票交易的收盘价。乔纳森松了口气,容许自己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赞许的微笑。那顶假发,那顶将名垂青史的假发:卡斯帕十四万法郎的皇冠,瑞士每个典型酒店服务台人员的骄傲。卡斯帕先生的威廉·退尔(1)假发,洛林夫人这么称呼它;这顶假发胆敢奋起反抗富豪暴君——阿契蒂夫人。

也许是想把这正被扯得四分五裂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发现这故事与他的状况有什么隐秘的关联,乔纳森对自己复述一遍这故事,一如房务部主管洛林女士在她的阁楼里第一次为他做芝士火锅时那样的叙述。洛林女士七十五高龄,来自汉堡。她曾是迈斯特先生的保姆,谣传也是迈斯特父亲的情妇。她是这顶传奇假发的保管人,它的第一手见证人。

年轻的乔纳森先生,阿契蒂夫人是当时全欧洲最有钱的女人。”洛林女士宣称,就好像她也和乔纳森的父亲睡过,“世界上每一家酒店都在等她莅临。在卡斯帕表明立场以前,迈斯特一直是她的最爱,之后,她也来,但只是为了显摆。”

阿契蒂夫人继承了阿契蒂超市这笔财富,洛林夫人解释。利滚利让阿契蒂夫人不愁吃穿。在她五十好几时,最喜欢做的就是开着她的英国敞篷跑车,让她的随从和衣柜卡车跟着她跑遍欧洲的大酒店。从汉堡的四季酒店,到威尼斯的奇普里亚尼饭店,到科莫湖的东方别墅,她叫得出每一位服务台人员和侍者领班的名字。她为他们推荐饮食搭配、香草疗法,告诉他们星座命盘。要是他们的服务令她满意,她给的小费多得难以想象。

而甜头就是卡斯帕先生心心念念的,洛林夫人说。卡斯帕先生发现阿契蒂夫人的年度造访可带来高达两万瑞士法郎的收益,更别提她赠送的江湖郎中的生发妙方、放在枕头下治疗他的坐骨神经痛的神奇石头,以及每逢圣诞节与圣人日收到的半公斤白鲟鱼子酱,这些被卡斯帕明智地拿到城里一家熟悉的餐饮广场换了现金。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搞定了几张剧院的门票,以及几张他当然照例会收取回扣的晚餐桌。也是为了犒赏那些对仆役王国的女城主阿契蒂夫人忠心耿耿的人们。

直到卡斯帕先生买了他那顶假发。

他买这顶假发不是心血来潮,洛林夫人说。他先是在迈斯特一位做石油生意的客人的相助下,在美国得州买了地。这项投资油水极丰,他赚了一笔。然后,他才决定自己也应该像他的女客人一样,到达了人生的一个阶段时,抹去一些岁月的痕迹。在几个月的衡量和讨论后,东西终于备妥——一顶上好的假发,一个艺术模拟的奇迹。为了试戴,他趁年假去了趟米克诺斯,在九月某个星期一的早上重新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晒得一身古铜色,只要你不从头顶俯视,会觉得他年轻了十五岁。

确实没人这么做,洛林夫人表示。或者说就算有人这么做了也不会提起。令人震惊的是:完全没人谈到那顶假发。洛林夫人没说,当时的钢琴师安德烈也没说,餐厅贝里总管的前任勃兰特没提,连眯缝着眼睛挑员工毛病的老迈斯特先生也没提过。整个饭店决定静静地分享卡斯帕返老还童的喜悦。洛林夫人自己大胆换上一条夏日低领连衣裙与一双接缝像羊齿蕨的长袜。事情就这样皆大欢喜地持续到某天傍晚阿契蒂夫人再度光临,她每月照例会来小住,她的酒店家人则照例在大厅里排队相迎:洛林夫人、勃兰特师傅、安德烈,以及预备亲自带她上塔楼套房的老迈斯特先生。

卡斯帕先生则戴着他那顶假发,坐镇办公桌后。

一开始,洛林夫人说,阿契蒂夫人禁止自己去注意她宠儿外貌上的添加物。她目光扫过在场人员时,微笑地看着他,但那是一个公主在自己的首场舞会上会立刻对任何人堆出来的笑容。她让迈斯特先生吻她的双颊,让勃兰特吻她单侧脸颊。她对着洛林夫人微笑,小心地拥抱钢琴师安德烈(他咕噜了一声“夫人”)瘦削的双肩。然后,她才靠近卡斯帕先生。

“我们头上戴着的是什么呢,卡斯帕?”

“夫人,是头发。”

“谁的头发,卡斯帕?”

“我的。”卡斯帕很有风度地回答。

“把它脱掉,”阿契蒂夫人下令道,“否则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子儿。”

“我不能把它拿下来,夫人。我的头发是我人格的一部分。两者是一体的。”

“那么就解体它,卡斯帕。不急着现在,那样太麻烦了,但明早一定要。否则什么也别想拿到了。你帮我买了哪场戏?”

“《奥赛罗》,夫人。”

“我明早再来看你。什么人演他?”

“莱塞尔,夫人。我们最棒的摩尔人。”

“到时就知道了。”

隔天早上八点,卡斯帕先生又来上班了,办公室的十字钥匙像他西装翻领上的勋章一样闪闪发亮。在他头上,扬扬得意的,是他反叛的徽章。整个早上,大厅里弥漫着一股不确定的寂静。平时骚动如弗莱堡赫赫有名的鹅群(2)的酒店客人呢,洛林夫人说,即使不了解原因,也意识到冲突一触即发。正午时分,阿契蒂夫人登场了,她从塔楼套房出来,手里挽着她的新欢,一位来自格拉兹的颇有天分的理发师,走下楼梯。

“卡斯帕先生今早去哪儿了?”她对着约莫是卡斯帕先生的方向问道。

“他就在桌子后面,一如往昔地等待您的吩咐,夫人。”卡斯帕先生回答的语气,对于在场听到的人而言,将从此在这自由的大厅中回响不坠,“他有摩尔人的票。”

“我没看到卡斯帕先生,”阿契蒂夫人对着身边的随从说,“我看到的是头发。请告诉他,他隐姓埋名,我们想念他。”

“他的命运号角吹响了,”洛林夫人喜欢这么收尾,“打她走进饭店那一刻起,卡斯帕先生的命运就注定了。”

今晚,我命运的号角吹响了,乔纳森心想,等着接待世界上最坏的人。

乔纳森担心他的手,它们一如往常地完美无瑕,而且自从在军校里他经常成为指甲突袭检查的对象之后便一直是如此。起初,他让弯曲的手指贴在长裤的刺绣缝边上,就像他在阅兵场上反复被灌输的姿势,然而现在,它们趁他不注意时跑到背后交握,之间还绞着一条手帕,他痛苦地注意到自己的掌心不断冒着汗。

乔纳森把担心转化成笑容,并借着两侧的镜子检查。这是高雅的迎宾笑容,是多年职业磨炼出来的:一种富有同情心,但很谨慎克制的笑容,因为他从经验中得知,客人,尤其是特别有钱的那些,在艰辛的旅途之后都可能非常易怒,抵达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夜班经理对着他们露出黑猩猩似的笑脸。

他的假笑还在原处,就算觉得恶心,表情也不曾改变。他的领带(迎接比较高档的客人时,他用这种需要自己打的)结得随兴但讨人喜欢。他的头发(尽管和卡斯帕先生的没得比)是他自己的,而且一如往常整理得宜。

这不是同一个罗珀,他对自己宣称。整件事完全是一场误会。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两位罗珀,都是商人,都住在拿骚。但从下午五点半之后,乔纳森就在这个圈里打转:他进办公室上班,不经意拿起斯特里普利先生夜间抵达的宾客名单,看到从电脑里打印出来的名字“罗珀”以大写的印刷字体对着他尖叫。

R. O.罗珀。一行十六人,搭私人飞机从雅典出发,预计晚上九点半抵达,下面是斯特里普利歇斯底里的注解:非常重要的贵宾!乔纳森从他的屏幕上调出公关档案:R. O.罗珀,后面还有OBG三个字母,好听一点就是随行保镖(3),O代表官方,指拥有瑞士政府核发的持枪执照。罗珀,OBG,公司地址是位于拿骚的铁牌土地、矿石暨贵重金属公司,家庭地址处填了拿骚的一个信箱号码;信用担保为某人的苏黎世银行。那么,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位罗珀,姓氏以R开头,公司名称叫铁牌?上帝的袖子里到底还能有多少巧合?

“这个R. O.罗珀到底是什么人?”乔纳森用德语问斯特里普利,假装在忙别的事。

“英国人,跟你一样。”

以英语回答是斯特里普利让人抓狂的一项习惯,哪怕乔纳森的德语还更好一些。

“事实上,他跟我完全不一样。住拿骚、做稀有金属生意,在瑞士银行开户,哪里跟我一样了?”待在一起好几个月下来,两人吵起架来也有一点老夫老妻的味道。

“事实上,罗珀先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外头在下雪,斯特里普利扣上他皮大衣的扣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私下说吧,他的消费力排名第五,居所有英国客人之冠。上次他们一行人来,平均每天消费两万一千七百瑞士法郎,小费另计。”

乔纳森听到,斯特里普利不顾风雪,开着发出闷闷的突突声的摩托车蹒跚下山,去他母亲家。他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头埋在小小的手掌里,像等待空袭似的。放轻松,他告诉自己,罗珀优哉游哉,你也可以慢慢来。所以他坐直了身子,带着一个人打算要慢慢来的镇定表情,把注意力转到他桌上的信件。斯图加特的一位室内布艺饰品制造商拒绝为他的圣诞晚会支付账单。乔纳森草拟了一封语气带刺的回函准备让迈斯特先生签字。尼日利亚的一家公关公司来信询问酒店的开会设备。乔纳森回信致歉,表示该时段已预订一空。

一位美丽而高贵、曾与母亲一起下榻饭店、名叫西比尔的法国女孩,再次对她受到的对待发出微词,“你为我开船。我们在山间漫步。我们拥有美好的时光。你就非得这么英国人,让我们只能停留在朋友关系吗?你望着我时,我看得出你神色一暗。你觉得我惹人厌。”

感到有需要起身动一动,他往正在动工的北厢房走去——迈斯特先生打算用他从市区一栋遭弃置的珍贵建筑物屋顶抢救下来的阿罗拉松木建造一间烤肉屋。没有人知道迈斯特先生为何需要一间烤肉屋,也没人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建造它的。一排排编了号的壁板堆靠在尚未打底的墙边。乔纳森闻到它们的麝香气味,记起苏菲那晚走进他在开罗纳芙蒂蒂皇后饭店的办公室,散发着香草香。

迈斯特先生的建筑工事不该为此负责。自从下午五点半看到罗珀的名字之后,乔纳森就开始回溯开罗了。

他常看到她,但从未和她说过话——悠闲自得的四十岁美女,深色头发,上身偏长,优雅而拒人千里。他曾见她匆匆出入纳芙蒂蒂皇后饭店的精品店,或在一位健硕的司机引导下登上一辆劳斯莱斯敞篷车。她在大厅闲逛时,那位司机兼做她的贴身保镖,紧跟在她身后,双手交叠在下体前方。她在亭园餐厅享用薄荷鸡尾酒时,头发上插着像赛车护目镜的墨镜,法语报纸放在一臂之遥,那位司机在邻座吸着汽水。员工们都喊她苏菲夫人。苏菲夫人为弗雷迪·哈米德所有,而弗雷迪是哈米德家族讨人厌的三兄弟中的老幺,大部分的开罗归三兄弟所有,包括这家纳芙蒂蒂皇后饭店。弗雷迪最为人称道的成就是二十五岁那年,花了不到十分钟便在牌桌上输掉了五十万美元。

“你是派因先生。”她带着一口法国腔说,在他办公桌另一侧的扶手椅坐了下来,头向后仰,斜斜地打量他,“英格兰之花。”

那是凌晨三点。她穿着一套丝绸套装,脖颈间是一块黄玉护身符。可能是醉了,他心想,要小心应对。

“噢,谢谢您,”他优雅地回答,“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说了。能为您效劳吗?”

当他小心翼翼地嗅着她身边的气味时,却只闻到她的发香。令人费解的是,尽管那头发乌黑润泽,却散发着金发的味道:那是香草的气息,而且暖意融融。

“我是住三号客房的苏菲夫人,”她接着说,好似在提醒自己,“我经常看到你,派因先生。经常看到。你有双坚定的眼睛。”

她手指上的戒指都是古董。成串不再耀眼的钻石泛出淡金色。

“我也见过。”他带着时刻预备好的笑容答道。

“你也开船。”她说道,像在指控他可笑地偏离了航道。她并没有解释这个神秘的“也”字,“我的保护人上个星期天带我去开罗的游艇俱乐部。我们在喝香槟鸡尾酒的时候看到你的船进来。弗雷迪认出你,向你打招呼,但你正忙着开船,没空理我们。”

“我想我们当时是害怕撞上防波堤。”乔纳森回答,想起一群吵闹的埃及有钱人在俱乐部阳台痛饮香槟。

“那艘插着英国旗帜的蓝色的船很漂亮。它是你的船吗?看起来真有皇家气派。”

“噢,我的天,不是!那是部长的船。”

“你是说你跟着一位神父(4)一起出海?”

“我是说我和英国大使馆的二把手一起出海。”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你们俩都很年轻。我很讶异。不知为何我认为上夜班的人都不太健康。你什么时候睡觉?”

“那个周末我休假。”乔纳森机敏地说,因为他觉得他们还不熟,不宜讨论他个人的睡眠习惯。

“你周末不上班的时候,都出海吗?”

“如果有人邀请我去,我就去。”

“那你周末不上班的时候,还做些什么?”

“打打网球。跑步。照看我那不朽的灵魂。”

“它不朽的吗?”

“我希望如此。”

“你相信吗?”

“高兴的时候就相信。”

“所以你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怀疑。难怪上帝这么善变。我们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他又何必坚持不变?”

她不满地对着脚上的金色凉鞋皱起眉,好似它们也不听她话似的。乔纳森在想,她是真的清醒,还是只是想保持特立独行的姿态?也可能,她嗑了一点弗雷迪的毒品,他想,有谣传说哈米德家族进口黎巴嫩的浓缩大麻油。

“你骑马吗?”她问。

“不骑。”

“弗雷迪养了些马。”

“我听说了。”

“阿拉伯马。高贵的阿拉伯马。养阿拉伯马的都是各国精英分子,你知道吗?”

“我也听说了。”

她停下来沉思片刻。乔纳森把握住机会:

“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为您效劳,苏菲夫人?”

“这位部长……”

“奥格尔维。”

“奥格尔维爵士吗?”

“只是奥格尔维先生。”

“他是你的朋友?”

“只是一同开船的朋友。”

“你们是同学?”

“不。我读的不是那一类学校。”

“你们是同一个阶级的吗?你们或许都不养阿拉伯马,但是你们都——噢,老天啊,该怎么说?——都是绅士?”

“奥格尔维先生和我只是一起开船的伙伴。”他带着自己最含糊的笑容回答。

“弗雷迪也有一艘游艇。一个水上销魂窟。他们不是都这么叫它吗?”

“我很肯定情况不是那样的。”

“我很肯定那样的。”

她停下来,伸出丝质衣服底下的手臂,审视着腕上手镯的内侧,“我想要一杯咖啡,拜托你,派因先生。埃及咖啡。然后我想请你帮个忙。”

夜班侍者马尔莫德提了一个装咖啡的铜壶过来,礼貌地倒了两杯咖啡。在弗雷迪出现之前,她原本属于一名富有的亚美尼亚人,乔纳森记得,再之前,是一位来自亚历山大市的希腊人,在尼罗河沿岸拥有可疑的特许产业。弗雷迪对她展开围城战,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拿大捧的兰花轰炸她,睡在自己的法拉利跑车里守在她的公寓外。八卦记者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公开于世。那位亚美尼亚人离城而去。

她想要点支烟,手却在颤抖。他为她把烟点着。她闭上双眼,吸了口烟。岁月的痕迹出现在她的脖子上。而那位弗雷迪·哈米德永远只有二十五,乔纳森想。他把打火机放到桌上。

“我也是英国人,派因先生。”她的口气好像彼此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年少轻狂的时候,为了英国护照嫁给一位你们的同胞。结果他非常爱我。他很直接。没有比好英国人更绅士体贴的,也没有比坏英国人更恶毒心肠的。我观察过你,觉得你是好的英国人。派因先生,你认识理查德·罗珀吗?”

“恐怕不认识。”

“你一定认识他。他很有名。很英俊。一个半百的太阳神阿波罗。他养马,跟弗雷迪一样。他们还聊过要一起开养种马的马场。理查德·翁斯洛·罗珀是你们的一位国际知名大企业家。再想想。”

“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抱歉。”

“迪基·罗珀在开罗有很多生意!他是英国人,就像你,非常迷人、富有、有魅力、口才很好。对我们这些单纯的阿拉伯人来说,几乎是太有说服力了。他有一艘非常漂亮的动力游艇,比弗雷迪那艘大两倍!你也会开船,怎么会不知道他?你当然知道了。你在假装,我看得出来。”

“也许就是因为他拥有非常漂亮的游艇,所以不必烦恼酒店的事。我报纸看得不多,消息不太灵通。真抱歉。”

但苏菲夫人不觉遗憾。她松了口气。她的放松写在那豁然开朗的脸上,她坚定地伸手去拿她的手提袋。

“我想请你帮我复印一些私人文件,拜托了。”

“这个嘛,我们现在在大厅的另一头有个服务柜台,苏菲夫人,”乔纳森说,“通常是阿马迪先生值夜班。”他打算去拿电话筒,但她的声音阻止了他。

“这些是机密文件,派因先生。”

“我相信阿马迪先生绝对靠得住。”

“谢谢你,不过我宁愿用我们自己的设备。”她不同意,瞄了一眼那台位于角落的推车上的复印机。他知道她走过大厅时就打量过它了,一如她早已打量过他。她从手提袋中抽出一沓用皮筋捆着未经折叠的白纸。她从桌子对面把那一沓纸推给他,戴着戒指的手指僵硬地张开。

“恐怕这台复印机太了,苏菲夫人。”乔纳森提醒她,同时站了起来,“您必须用手喂纸。我能教您怎么做,然后您自己复印?”

“我们应该一起喂纸,拜托了。”她语气有些紧张。

“但如果这些文件是机密——?”

“拜托你一定要帮我。我是机械白痴,会手忙脚乱。”她从烟灰缸里拿起烟,又吸了一口。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被自己在做的事吓到了,“你来复印,拜托了。”她命令他。

他只好从命。

他打开机器,将它们放进去——全部十八份文件——在它们重新出现之际很快浏览了一遍。他这么做完全是不经意的。他也没刻意阻止自己这么做。观察者的技巧从未生疏过。

拿骚的铁牌土地、矿石暨贵重金属公司,致哈米德阿拉伯国家饭店及开罗贸易公司,收信日期八月十二日;哈米德阿拉伯国家饭店致铁牌,寄出,私人担保信函。

又是铁牌公司致哈米德,提到货品和我方库存表中的四至七项,终端用户应为哈米德阿拉伯国家饭店负责,以及一起在游艇上共进晚餐如何。

铁牌公司发出的信件签名是紧凑的花体,像衬衫口袋上的字母组合。哈米德阿拉伯国家饭店的复印件则根本没有签名,只在下方的空白处有个字体特大的大写名字萨义德·阿布·哈米德。

接下来乔纳森看到那份库存表,血液自然随着背部的刺痛感涌升,让人担忧起声音会不会在下一句话里露馅:一张白纸,没有签名,没有出处,仅标明“一九九○年十月一日可提供库存”。每一项都像来自乔纳森不眠的过去里的恶魔之语。

“您确定复印一份就够吗?”他用那种在紧急关头冒出来的额外轻快的语调问道,就像火光之下,视线反倒清晰。

她站在那儿,一只前臂横在腹部前,一手托着手肘,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

“你很熟练。”她说。并没有指哪方面。

“嗯,一旦抓到要领,就没那么复杂了。只要不卡纸就好。”

他把原件堆成一摞,复印件堆成另一摞。他已经停止了思考。如果他正在放置的是一具尸体,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阻挡自己的思路。他转向她说:“好了。”语气太过随意,带着一种他不可能感觉到的大胆。

“人们会向一家优质的酒店要求任何事。”她表示,“你有合适的信封吗?你当然有。”

信封放在他的办公桌的第三个抽屉,左侧。他选了个黄色信封,A4大小,沿着桌面推了过去。但是她只是让它平放在那儿。

“麻烦你把复印件放进信封里。然后确保封好它,放在你的保险柜里。也许该用些胶带。没错,粘好它。收据就不用了,谢谢你。”

乔纳森拒绝人的时候,会露出一种特别温暖的微笑,“天啊,我们规定不能代客人保管物品,苏菲夫人。即使是您的东西也不行。我可以给您一个保险箱和您专属的钥匙。恐怕,我只能做到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她早已把原件塞回手提袋。她砰的一声合上手提袋,甩到肩后。

“别对我打官腔,派因先生。你已经见过信封里的东西。你也封好了。就在上面写你的名字。这些文件现在是你的了。”

乔纳森对自己的服从性一点也不意外,他从银制笔座上选了一支红色的毡头笔,在信封上以正楷写下派因。

这只发生在你自己的脑袋里,他无声地对她说。我从未要求。我也从未鼓励。

“您想把它放在这儿多久,苏菲夫人?”他问道。

“也许放一辈子,也许放一晚。谁知道。它就像一段恋情。”万千风情离她而去,她成了个恳求者,“保密,好吗?达成共识了。没问题吧?”

他说好。他说当然没问题。他朝她微微一笑,暗示自己有点小惊讶,因为这种问题根本就不需要提。

“派因先生。”

“苏菲夫人。”

“讲到你那不朽的灵魂。”

“怎么样?”

“我们都是不朽的,当然。但要是最后证明我并非如此,请你好心把这些文件交给你的朋友奥格尔维先生。我能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你吗?”

“如果这是您的要求,当然没问题。”

她仍笑着,依然神秘地和他不合拍,“你的固定岗位是夜班经理吗,派因先生?一直都是?每晚都是?”

“这是我的职业。”

“特别挑的?”

“当然。”

“你自己挑的?”

“还能有谁呢?”

“但你白天的时候看起来精神真好。”

“谢谢您。”

“我会不时打电话给你。”

“那是我的荣幸。”“跟你一样,我对睡觉有点开始厌烦了。请别送我。”

他为她开门时又闻到了那阵香草气味,渴望着能跟她到床上。

站在迈斯特先生始终无法完工的阴暗烤肉屋中,乔纳森审视他自己。当他有条不紊地处理苏菲夫人的文件时,他只不过是自己那太过拥挤的秘密剧院里的一个龙套角色。就一位训练有素的军人而言,尽管他受训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出任务也没什么好讶异的。那不过是机器人的一个摆头动作罢了。

派因站在纳芙蒂蒂皇后饭店里他办公室的门口,盯着空旷大理石大厅另一头、电梯上方的液晶数字,它们正一顿一顿地显示往上到顶楼的客房。

电梯回到一楼时是空的。

派因的手掌刺痛而干燥,派因的肩上很轻。

派因再次打开保险柜。密码——饭店的马屁精总经理设定的——是弗雷迪·哈米德的生日。

派因抽出复印件,把黄色信封折得小小的塞进他的西装内袋准备稍后销毁。

复印机还是温热的。

派因复印了复印件,先调整对比旋钮加深阴影部分以增强清晰度。导弹的名称、导航系统的名称、派因看不懂的技术专有名词、派因念不出来却知道用途的化学物品名称,以及一些同样致命却比较容易念的名字,像是沙林、梭曼和塔崩。

派因将新的复印件夹进当晚的晚餐菜单,然后沿着长边对折,塞进他西装的另一个内袋。菜单里的复印件还温热的。

派因把旧的复印件放入一个和前一个一模一样、无法分辨的新信封中。派因在新信封上写下正楷的“派因”,再把它放回同一个架子上的同一处位置,同样面朝上。

派因再度将保险柜关好、锁上。世界恢复原貌。

八个小时后,派因变成另一种侍者,和马克·奥格尔维部长并肩坐在他狭窄的游艇船舱中,奥格尔维夫人在船上的厨房里,穿着她的名牌牛仔裤准备着烟熏鲑鱼三明治。

“弗雷迪·哈米德在跟罗珀买要命的玩具?”奥格尔维半信半疑地重复道,第二次翻阅手中的文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孩玩大车可不安全。大使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亲爱的,你得过来听听这个。”

但奥格尔维太太早就听说了。奥格尔维夫妻档。他们偏爱谍报活动更胜养儿育女。

我爱过你,乔纳森无益地想着。见见你过去式的爱人。

我爱过你,却出卖了你,卖给一个狂妄自大、我甚至不喜欢的英国间谍。

因为我属于他短短名单上的那些一听号角吹响就会有所行动的人之一。

因为我就是“我们之一”——我们即那些毫无疑问的忠诚、谨慎的英国人。我们是好家伙。

我爱你,但那时始终找不着机会说出口。

西比尔信里的句子在他的耳边响起:我看得出你神色一暗。你觉得我惹人厌。

不,不,一点也不惹人厌,西比尔。这位酒店经理急着向他那不受欢迎的写信人做出保证。惹人厌的是我自己。


(1) William Tell,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译注,下同

(2)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德国弗莱堡的鹅群因为听到持续不断的空袭警报声而骚动不安、表现古怪,令对警报声漠然的市民都忍不住前往避难所集合,因此拯救了无数人性命。

(3) “保镖”英文为bodyguard,缩写为BG。

(4) minister,既有“部长”,又有“神职人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