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师说——白鹿
李小妹追上来,拽住她的袖子,“哎!你去哪?”
洛珏转身面对她,“文心楼。”
“这是午膳时候,该去随园。”
“待会再去。”
“那我在这里等你。”
“不必。”
“什么不必,平常,我们下了学,就是一起先去随园,再一起回月华轩。你还得教我学课业,帮我通过大考。”
“学或不学,过与不过,都在于你。”洛珏不动声色抽回袖子,转身离开。
“你有本事别回去!”李小妹跺脚,也转身离开。
月华轩,轸室,李小妹院服未脱,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她听见开门声音,起身又躺下装睡。
洛珏默然无声,褪下院服,躺好,开始午休。
李小妹悄悄转头,眯着眼睛看她。
洛珏翻了个身,面对外侧。
李小妹立刻翻身,面朝墙。
过了一会儿,李小妹坐起,看洛珏似乎真的是睡着了,风风火火穿鞋,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开始看书。她把书页翻得哗啦响,心里念叨,我就不信,我中午不睡,下午好当真打瞌睡。
下午,松夫子亲自授课,一把戒尺敲到书案前,李小妹方才睡眼惺忪,此刻,完全清醒。
第二日,又逢休沐。洛珏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书。李小妹坐在书案左侧,侧身对着她,“逢君,咱们是舍友,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有两年,你当真要和我一直冷战到结业?还是你想换居所、换舍友?”
洛珏不答。
李小妹又挪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袖子,脸埋在袖子里,“逢君,你原谅我嘛!”
“坐好!”洛珏终于开口。
小妹乖乖坐好。
洛珏眼睛示意,“拿着,起来,站门边去。”
李小妹拿起一本书,封面上写着:《昌黎先生集》卷十二。
“翻到《师说》那篇,读十遍。”洛珏说完,闭眼,胳膊支着书案,撑着额头。
“《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守夜解惑也。……无长无少。”
“错了,无长无少。少是去声,不是上声。”
“无长无少。……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
“错了,句读不对。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
“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李小妹开始读得摇头晃脑。
“别读得那么做作,正常即可。”
“哦。好学无常师。……”李小妹读着读着又开始拿眼睛瞄她。
“专心!”
李小妹眼光立刻收回。“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时光在李小妹的朗朗书声中滑过。
“余嘉其能行古道,做《师说》以殆之。”李小妹合起书,“逢君,我读好了。”
洛珏睁眼,“十遍,一遍不少。懂了吗?”
“有点懂了。”
“说说。”
“老师的职责,是为学生传大道,授学业,解疑惑。学生,应当虚心求学,尊重老师。”她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突然小跑到洛珏面前,深深一揖,“老师有大作用,我既然像你求教,就应该虚心学习,不该发脾气。洛先生,学生错了,请原谅。”
洛珏翻书的手一停,立刻恢复,“‘先生’二字不敢当,知道错了就好,还要知错能改。”
“改,一定改!”
李小妹又像往常一样坐到洛珏旁边,她又看看手中的书,“哎?这本《昌黎先生集》原先不在轸室。”她眼珠一转,把书抱在怀中,“逢君,原来,你昨天去文心楼,是专门找它呀。”
洛珏微微扬起嘴角,“不管是在哪里寻的,用得上就好。今日,开始讲策论。《师说》一文,结构简明,道理深刻,对于初学者,可以作为典范。以《师说》为例,学行文,习用词……”
李小妹听得左摇右摆。洛珏提醒,“提笔,记录。”李小妹即刻拿毛笔,蘸墨水。
“策论行文,参照制义,可分八步。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今天来讲讲破题……”
“等会,非要学八股文吗?这不生生把人的想法束缚了?”“为何是束缚?不能是规范吗?”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讲规范谁玩完?”
“不可一概而论。小妹,你启蒙时候练字,练何体?”
“正楷。”
“为何不先写行书、草书?”
“楷书没练好,行书、草书写出来不像样。”
“以此比照策论,先学八股,有何不可?”
“行,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不会,行不行,照书行。等我以后学会了,就自己写。”
“制义只是基本体例,你首先掌握基本规范。日后嘛,不论是大策论还是小策论,文章体例不限。赋、说、骈文诸类,任你选择。即使革故鼎新,也是可以。但现在,你得先把‘故’给琢磨清楚了。”
“嗯,好。”李小妹一边回答,一边铺开一张白净的纸。
洛珏想起什么,“小妹,距学中大考还有半个月,你若累了,便说出来。我会让你休息。”
“嗯,知道了。”李小妹挑眉,“你不让,我也会的。”
过了几日,半亩方塘中,千条鲤鱼,花花绿绿。
李小妹倚在栏杆边,一手拿书,一手喂鱼食。
路上的学子纷纷向文心楼走去。
“逢君,有些人,平时连文心楼的门都不知在哪?这离学中大考只有几日,倒去了。”
洛珏坐在石头上,目光不离笔记,“你自己呢?”
李小妹将最后一点儿鱼食投进水中,“嘿嘿,我是不常去,但我有你呀。若去文心楼,要肃静,谁都不说话,多闷。再说,只要想学,在哪里重要吗?旁人在居所吵吵嚷嚷,我们这些时日在轸室,不也学得挺好吗?”
“快入夜了。每次大考前,文心楼灯火,彻夜不息,倒是一道风景。”洛珏放下书,看着那明山院中央最高的建筑。
李小妹坐到她身边,“月华轩,唯有轸室,灯火不息,也是一道风景。”
她突然抽出洛珏手中的书,翻了几页,“我看书,你直接看笔记?”她再仔细看看,“你的笔记,不一样啊。”
“如何不一样?”
李小妹掰着指头数,“我,什么都记。洛大,什么都不记。公子,记几句话。你,记几个字。为什么?”
“个人习惯而已。”
李小妹把笔记还给她,“你果然是学子楷模!洛都双公子都比不过你。我呢?就更不用和你比了。”
当晚,风雨交加,闷雷滚动。
一道天火落下,临江仙着火,一位女子推开洛珏,一根着火的木头压在女子身上,“师父!”洛珏穿着孝服跪在一排牌位之前……
又一个闷雷降下,“不要!”
洛珏惊醒,周围一片黑暗,窗外雨声潺潺,偶有几声雷声,震得她抖了几下。
“逢君,你怎么了?”李小妹的声音传来。
“无事。抱歉,吵醒你了。”说完,她躺下,将被子把自己裹住。
李小妹却起身,开了房门,绕过屏风,点了灯,再回来,掀开洛珏的被子,只见她像婴儿一样侧身躺着,双手抱着双臂,腿蜷缩,“小妹,你干嘛?”
李小妹直接拉她下床,“逢君,我和你说,在塞北,到了雨天,我和家人就在帐篷里烤肉、聊天、唱歌、跳舞。哦,还有喝酒,可外公不让,说是……”
一阵雷声又来,逢君一抖,李小妹捂着耳朵,“说是小孩不能喝酒,过了及笄礼才行。这又是下雨天,你说过,不能吵着隔壁。这雷声阵阵,我们聊个天,也是听不清楚。不如,就来玩点不用动口只动手的事情。”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屏风之前。墨梅图下,小茶几的桌面已经拿开,露出里面的棋盘、两盒棋子。
“也好。”洛珏轻声道。
二人对坐,开始下棋,静默无声。室外,雨打芭蕉,一直到天明。
雨过天晴,朝阳逐渐抹去积累了一宿的雨的痕迹,花草树木上的尘埃已经被洗去,地面的雨水也已经干了大半。
一抹阳光照进轸室,照在两个女孩身上。洛珏撑着额头,李小妹枕着胳膊,二人依靠着小几,棋盘上黑白纵横。
洛珏感受到脸上的阳光,睁开眼,立即摇另一人,“小妹!辰时一刻了!快醒醒!”“啊?”李小妹睡眼朦胧,突然拍案而起,“真是,下棋太晚,睡得太熟,钟响都没听见!”
二人穿戴整齐,在长廊上健步如飞。小妹跑在前头,洛珏看看她的鞋子,再看看自己的,拉住她,“鞋子!”
李小妹低头看看,“怎么穿错了?”她抬头看看,两人刚好跑到长廊转角的亭子,四周竹帘收起,“帘子!”
洛珏点头,二人转身,各自放下两面帘子,四面竹帘遮住二人。
二人换过鞋子,掀帘而出。
待到思源学斋前,枫亭已经向前门走去。
“小路!”“后门!”二人出声后,加快步伐,沿着小路,从后门进入学斋内,学子们已经全部坐好。
李小妹把课本往书案上一扔,“噗通”坐下。
洛珏优雅放下课本,正襟危坐。
二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枫亭进来。所有学子起身一揖,“先生!”
“各位学生请坐!”枫亭说完,开始授课,讲课的声音穿透学斋。
洛瑾揉了两个纸团,一个扔给洛珏,她没理,自顾自一边听课,一边研磨。书案左边摆着书,右边是空白纸张,研好了磨,她提笔蘸磨,在白纸上记笔记。
另一个纸团滚到李小妹脚边,她探探四周情况,悄悄拿起,谨慎地打开一看,纸条上写了“你们怎么迟到了”。李小妹对他吐吐舌头。
洛大接着扔纸条,李小妹一看,上面写着,“学子楷模迟到是破天荒呀!你能让我妹迟到,真有本事!”她恶狠狠揉着纸团。
洛瑾欲接着写,李慎与他坐在同一排,拿笔点点他的书案,眼睛示意他专心。
这一段小插曲不动声色地结束,李小妹摸摸空空的肚子,皱了皱眉。
一只小白鹿从后门进来,走到她旁边,安静地卧着。
洛珏听得身后窃窃私语,转头一看,李小妹一会儿摸摸小白鹿的头,一会儿挠挠它的下巴。
“白鹿尚有问道之心。”枫亭注意到这番动静,徐徐道来,“各位学子,更应当专心求学!”众人哄笑,之后,继续听课。
洛珏默默抚摸书页,不知怎地,想起之前在文心楼看到的《韩诗外传》,其文有云,“齐桓公逐白鹿……”
早课休息的空当,洛珏的肚子不自觉叫了一声。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这只托着手帕,手帕里包着的点心。“逢君,早上没吃饭,垫垫肚子。”李小妹一边嚼着点心一边说话。
洛珏拿起一块,咬了一点,“这桂花糕,好甜!”
“我就喜欢吃甜的。”李小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口中甘,心里甜,就不苦了。”
洛珏听得她这一番解释,微微一笑。
李小妹凑近她悄悄说:“我刚刚分了一点儿给小白鹿吃了,它也喜欢。”
洛珏看她的双眸,像白鹿的眼睛一样纯净,思绪一动,“小妹,你为何喜欢白鹿?”
李小妹咽下口中食物,抬手一挥,“且放白鹿青崖间。”
“你喜欢太白的诗?”
“喜欢呀。”李小妹满是憧憬,“天下太平,游历山河,把李白诗里的四时山川、八方美景瞧一遍,也不枉此生了。”
日光轩是男学居所,和月华轩的形制基本相同。月华轩地处明山院的西南方位,其中屋子以奎、娄等星宿名称命名。日光轩地处东北,其中屋子则以角、亢等命名。
洛瑾、李慎二人的居所则是角室。角室内,巨幅屏风上的画是锦绣山河。
李慎正在书案前作画,洛瑾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左手藏在袖子中,鬼鬼祟祟进来,右手关门。接着,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自左手袖子中变戏法一样,拎出一只鸟笼。
李慎惊讶,“伯卿,你……”
“我知道,违反院纪。”洛瑾伸出手指,透过笼子,摸摸笼子里珍珠鸟的额头,“可是这只珍珠鸟受伤了,飞不起来。就七天,我一定养好它的伤,再放走。你帮我保密。”
李慎摇摇头,继续作画,“你当心查房。”
“只要它不乱叫,我把它藏柜子里,谁也不知。”
三日后,思源学斋,林晚合起《礼经》,“今日课业到此。”众人施礼,陆续离开。
洛珏起身,拿起书,准备转身。
“逢君。”林晚唤她,“今晚,老规矩,你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