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社会主义运动

“社会主义”一词源自拉丁文中的“socius”（即“同伴”、“同伙”）。“社会主义”既是指一种政治理论和思潮，又是指一种政治经济体制。

自其诞生以来，这个概念的含义就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演进。“社会主义”首次出现于1803年的意大利文出版物中，当时的含义与后来的毫不相干。^[1]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一词出现于19世纪二三十年代，其含义主要体现在欧文、圣西门和傅立叶等人的著作中，其原意是指以集体主义而非个人主义为基础、以大众的而非少数人的幸福和福利为目标的人类事务的管理制度。到了40年代中后期，人们逐渐开始有区别地使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两个概念，前者侧重于和平的社会改造，而后者偏重于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废除私有制。关于这一点，恩格斯曾明确提到，“在1847年，社会主义是中等阶级的运动，而共产主义则是工人阶级的运动。当时，社会主义，至少在大陆上，是‘上流社会的’，而共产主义却恰恰相反”^[2]。在巴黎公社之前，马克思从来没有自称为社会主义者，更不要说科学社会主义者，他总是把自己看作一位共产主义者。^[3]可见，在当时的语境中，社会主义的含义与今天一般的理解仍有很大不同。

19世纪中期以后，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发展，工人阶级迅速崛起，愈益成为谁也无法忽视的社会力量。马克思主义从对资本主义的经济分析中引导出关于工人阶级的阶级地位与历史使命的理论，从而逐步上升为工人阶级斗争的主要指导学说。在产业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交相影响下，西欧社会主义形成了大规模的群众性政治运动。到了19世纪末期，在马克思主义者当中，“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个概念并没有严格区别，前者几乎代替了后者。^[4]而且，在那一时期，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在欧洲大陆上几乎成为“现代社会主义”的同义语。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流派内部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才产生了重大分野。

毋庸讳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一直都存在各种各样的思潮和流派。它们在社会主义的本质、理论依据、实现途径等等问题上的分歧往往是根本性的，这就使得人们无法给社会主义下一个统一的、明确的定义。例如，仅在19世纪中期，流行的社会主义（其中也包括共产主义）就有空想的社会主义、封建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社会主义、改良的社会主义、布朗基主义的社会主义、马克思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等等。不同的流派对社会主义持有不同的理解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不同的群体囿于历史经验、经济状况和认识水平等差异对社会主义有不同的主张更是毫不奇怪。

时至今日，关于社会主义的定义到底有多少种，“还没有看到确切的统计数字，大体上总在500种以上”^[5]。《社会主义思想史》的作者柯尔开篇就提到，给社会主义下明确的定义是不可能的。英国著名史学家唐纳德·萨松在《欧洲社会主义百年史》中曾指出，“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还是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6]。我们不一定非得同意他们的观点，但是至少要明白，梳理清楚有关“社会主义”概念的分歧，将远远超出一篇文章所能承载的内容。无论如何，关注不同时期人们对于“社会主义”一词的不同理解，对于本文所探讨的问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桑巴特问题提出于1906年，在布尔什维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的大分野产生之前。据此可以认为，桑巴特问题所涉及的“社会主义”是指“现代社会主义”，即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忽视当时的其他社会主义流派，例如，布朗基主义、蒲鲁东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另外，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派内部，关于社会主义的基本问题仍有着不同的理解。

无论在哪种意义上，“社会主义”旨在保障社会成员在社会和经济方面的公正与平等。尽管社会主义的经典作家们在理论方面存在种种分歧，但是绝大多数流派始终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强调必须用集体所有制形式来取代私有制，特别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经典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主义应该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7]。根据这一表述，社会主义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为了每一个人的利益，而不仅仅是为了少数富人或者特权者的利益。从最纯粹的理论意义上而言，为了确保在社会成员中公平分配财富和收益，社会主义强调生产资料的社会化。这一点正是社会主义的根本特征。

再来看看社会运动这个概念。

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现象，现代意义上的社会运动发端于18世纪后期的西欧，在19世纪早期的西欧和北美获得广泛的发展。到19世纪中期以后，社会运动的变化趋缓，却持续扩展到整个西方世界。20世纪6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的社会运动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特征，于是一些学者称之为新社会运动。

一如社会科学中的许多重要概念，“社会运动”这个术语同样混杂了太多的歧义，学者们对它的认识也存在很多差异。较早使用“社会运动”这一术语的学者是德国社会学家洛伦茨·冯·斯坦（Lorenz von Stein）。1850年，他在其著作《1789年至今的法国社会运动史》中使用了“社会运动”一词，这个概念起初是指全体工人阶级获得自我意识和权力的持续过程。几乎同一个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他们说，“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8]。到19世纪末期，“社会运动”所指涉的主体已经从工人阶级扩展到了农民、妇女、宗教人士及其他各种抗争团体。按照美国著名学者查尔斯·蒂利的理解，社会运动是一种独特的大众政治手段，是斗争政治的特殊形式。不过他还认为，没有人拥有“社会运动”这一术语的所有权，不论是社会运动的分析者、批评者，还是社会运动的参与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使用该术语。^[9]

经过以上两个概念的讨论，我们就可以理解为社会主义运动下统一定义之难。由于“社会主义运动”这个概念由两个本身尚不精确的概念组成，所以更不可能得到十分明确的界定。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或者不应该在具体的研究中做出主观的选择。精确的定义是科学研究所必需，但是由于社会实践和历史现实的复杂性，人们有时很难找到一个适用于广泛目的的明确定义。换个角度看，也许这正是研究领域和视角进一步深化和发展的反映。

无论如何，决不能根据一家之言给社会主义下一个精确的定义，这样就会无形中否定了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存在过众多流派这一事实，这种态度显然是非历史和非学术的。同样，不能根据某一种确定的社会主义的定义来判断，哪些运动算得上社会主义运动，哪些又算不上。那么，在探讨“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问题时，如果不考虑到问题的这种复杂性，一定要以某种关于社会主义的确定原则为出发点，不仅不利于核心问题的探讨，反而有可能导致以偏概全，甚至陷入细节争论之中。因此，可取的态度也许是，把当时所有自称主张社会主义的社会运动都纳入研究的视野。与其在定义问题上争论不休，不如从一个最基本的简单事实出发，即与西欧19世纪晚期的情况相比，美国不存在以任何一种社会主义为旗帜的大规模群众性运动。在这个比较的意义上理解桑巴特问题的含义，可能是更加有益的。

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勉强为社会主义运动下一个定义。在最宽泛的意义上，社会主义运动应该包括所有主张通过社会主义方式纠正资本主义制度产生的种种社会弊病的群众性抗争行动。就本文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时期而言，社会主义运动是指，19世纪后期在西欧兴起的那种主张通过生产资料社会化来消除资本主义工业化导致的社会弊病的大众性集体抗争行动。

社会主义运动是西欧社会的产物，之所以陆续出现在世界上其余的地区，完全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结果。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由于生产的社会化突破国家的疆域，扩大到了世界范围，使得资源和劳动力的利用日益国际化，推动了“世界市场”的形成。各个国家和地区先后卷入以相互影响、相互依赖为特征的世界市场，人类社会真正转向了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经过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巨大推动，这一进程到19世纪晚期已经进入高潮，彻底改变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结构，并使世界历史最终形成。在世界体系的整体化发展的趋势下，社会主义运动才能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而迈出西欧的狭小天地，席卷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和地区。

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美国社会毫无例外地产生了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所有制之间的矛盾，产生了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阶级斗争，因此，也毫不例外地出现了社会主义运动。虽然美国与西欧国家都拥有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相近，但是，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的确呈现出一些看似迥异于西欧的特点。无论是其规模、烈度、发展趋势，还是社会主义政党与工人运动结合的程度，都与当时的社会主义者们的期望相左。桑巴特问题的实质是指，为什么美国缺乏西欧那种大规模的社会主义运动和在政治生活中拥有重大影响的社会主义政党。很明显，这个问题是在与欧洲特别是西欧相比较的基础上才有意义的。在西欧出现大规模的社会主义运动之前，这个问题的提出是根本没有价值的。因为在世界市场形成、历史成为世界史之前，各个地区相互隔绝，遵循着各自独特的发展轨迹。只有在世界出现“整体化发展的前提下，社会主义才能超出西方资本主义地区的地域界限，成为真正的世界性的思潮”^[10]。

因此，我们必须先弄清楚西欧产生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条件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