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汤姆的童年时光
伦敦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对那个时代而言。它拥有十万居民——有些人则认为有这两倍之多。伦敦的街道狭窄、曲折而肮脏，尤其是汤姆·坎蒂居住的离伦敦桥不远的地方。那里的房子是木制的，二层从一层探出来，三层又在二层之上伸出手肘。房子建得越高，就变得越宽。房子的骨架由纵横交错的房梁搭成，很是结实，房梁之间充斥着涂满石膏的固体材料。由于各自主人的品味不同，这些房梁被漆上或红或蓝或黑的颜色，让房子们看起来很是漂亮。房子的窗户很小，被分成菱形的小窗格。窗户是沿着窗铰向外开的，就像门一样。
汤姆父亲居住的屋子位于布丁巷外一个叫下水院的污秽小广场。那里狭小破败，房屋摇摇欲坠，却挤满了穷到骨子里的家庭。坎蒂一家住在三层的一间屋子。汤姆的父母睡在角落里一个勉强称得上床架的地方；而汤姆、他的奶奶以及他的两个姐姐贝和囡就不受限制了。整个地板都是他们的，想睡在哪里都可以。地上有一两条残破不堪的地毯，还有些老旧肮脏的稻草堆，但这都不能称之为床，因为它们毫无整理过的痕迹。早上，它们被踢成一堆；到了晚上，一家人再从这一堆中捡出需要的。
贝和囡是一对十五岁的双胞胎。她们是善良的女孩，浑身脏兮兮的，衣衫褴褛，而且非常无知。她们的母亲和她们一样。爸爸和奶奶则是一对恶人。他们随时都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便和彼此或者任何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打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诅咒谩骂，不论清醒着还是喝醉了。约翰·坎蒂做贼，他的妈妈行乞。他们强迫孩子们也去行乞，却没能强迫他们去偷窃。一位善良的老神父居住在这群可怕的乌合之众之间，却从不与之为伍。他被国王赶出了自己居住的家，只领到区区几文钱的退休金。他有时会把孩子们带到一边，偷偷教他们正确的为人处世之道。安德鲁神父还教给汤姆一点拉丁语及其书写。他也很乐意教女孩们同样的知识，但是她们害怕朋友们的嘲讽。这些朋友是不可能容忍她们取得这种古怪成就的。
整个下水院和坎蒂家别无二致。那里，醉酒、骚乱和争吵才是秩序，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在那个地方，打破头就像挨饿一样平常。然而小汤姆并不觉得不开心。他的生活很苦，但他自己对此毫无察觉。下水院里所有的男孩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汤姆也自然觉得这就是恰当而舒适的。每当汤姆晚上空手而归的时候，他知道父亲会先咒骂他、抽打他。父亲打骂够之后，可恶的奶奶会再来一次，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汤姆知道，入夜之后，饥肠辘辘的母亲会把自己挨饿攒下的哪怕一点点残渣剩羹偷偷塞给他，即使她此类背叛行径时常被她丈夫发现，并为此挨上一顿暴打。
呵，汤姆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他只讨要足够自己活命的钱财，因为针对行乞的法律十分严格，惩罚也很重。这样一来，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听善良的安德鲁神父讲引人入胜的古老故事和传说，关于巨人和仙子、矮人和精灵、梦幻般的城堡还有华贵的国王、王子。他的脑袋渐渐被这些奇妙的事物填满。许多夜晚，当汤姆躺在稀薄而扎刺皮肤的稻草上，疲惫不堪、饥肠辘辘，身上因挨打而作痛时，他任自己的想象力驰骋。他幻想自己是一位备受宠爱的王子，生活在豪华的宫殿里。沉浸在这番幻想中的他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疼痛。不久，一个念想开始日日夜夜缠着汤姆：他要见到真正的王子，要亲眼见到。一次，汤姆向下水院的伙伴提到了这个想法，却遭到了他们刻薄的嘲笑和讥讽。从那以后，汤姆便满足于把这个愿望深藏在自己心里。
汤姆常常阅读神父的旧书，并让他解释、详述书中的内容。渐渐地，幻想和读书让汤姆发生了一些变化。梦中的人是那么优雅，让汤姆开始哀叹自己褴褛的衣衫和浑身的污垢，希望能穿得更干净得体。他一如既往地在泥巴地里玩耍，也一如既往地乐在其中。不过汤姆不再纯粹为好玩而在泰晤士河边戏水，而是渐渐从中发现了新的价值：浣洗与清洁。
汤姆总能在齐普赛街的五月柱[1]边或者集会上发现些有趣的事情。偶尔，某个不幸的人被从陆路或水路押送到伦敦塔时，汤姆和其他伦敦居民便有机会目睹一场军事游行。一个夏日，汤姆目睹了安妮·阿斯克[2]和其他三位男子被烧死在史密斯菲尔德的火刑柱上。一位前主教为受刑者布道，不过汤姆对道文毫无兴趣。是啊，总地说来，汤姆的生活足够愉悦多彩。
慢慢地，对王室生活故事的阅读和幻想对汤姆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影响，以至于他不自觉地扮演起王子来。汤姆的言谈举止变得庄重文雅，让他的伙伴们很是惊叹，佩服不已。汤姆在这群年轻人中的影响力日益增长。不多久，在好奇、佩服的伙伴们眼中，汤姆便成了高人一等的人。他知道得可真多！他能够做出那么不凡的事情，说出那么不俗的话！而且，他是那么深刻而智慧！男孩子们把汤姆的言语和行为讲述给父母听。不多时，这些父母也开始谈论汤姆·坎蒂，将他视为一个天赋异禀的出色孩子。成年人带着他们的难处，向汤姆寻求帮助。汤姆给出的建议总是出人意料地充满智慧。实际上，汤姆成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英雄，除了他的家人——在他们眼里，汤姆依旧一无是处。
不久之后，汤姆私下成立了一个皇家宫廷！他是王子；他亲近的小伙伴们则是卫队、管家、侍从、勋爵、女侍官以及皇家成员。每天，这位模拟王子都接受繁复仪式的觐见——这是汤姆从浪漫的书页间借鉴来的。每天，皇家委员参议这座幻想帝国中的重大事务。每天，模拟的一国之君向想象的陆军、海军和地方贵族官员下达诏令。
之后，汤姆会披着一身破布去讨上几文钱，啃几块面包皮，按例挨上些鞭打和谩骂，然后躺倒在他那几根破烂的稻草上，在睡梦中继续他空洞的荣耀。
即便如此，亲眼见到真正王子的渴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汤姆心中变得愈发强烈，直到有一天它吞噬了所有其他的渴望，成为汤姆生命中唯一的激情。
一月的一天，汤姆照常踏上他的乞讨之旅。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光着脚，顶着寒冷，沮丧地在修士巷和小东集市附近的区域上下徘徊，看着食品商店的橱窗，垂涎着橱窗里陈设的诱人的猪肉饼和其他充满诱惑的新鲜吃食。对汤姆来说，这些是只有天使才有福消受的美味。至少从它们的气味来判断是这样的，毕竟汤姆还从未有过拥有和品尝它们的福气。天下着寒冷的小雨，空气阴沉沉的。这是一个忧郁的日子。晚上回到家时，汤姆浑身湿透，又累又饿，连他的父亲和祖母都难免为他这副狼狈模样所触动——当然，他们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他们当即给了汤姆一顿清脆的巴掌，便让他睡觉去了。疼痛、饥饿，以及楼房里持续不断的咒骂和打斗声让汤姆久久不能入睡；不过，他的思绪最终飘荡到遥远的浪漫国度。他陷入梦乡，那里，陪伴他的是穿金戴玉的王子们；他们住在宽敞的宫殿里，他们的奴仆或在他们面前请安，或四处奔波，执行他们的命令。像往常那样，在汤姆的梦中，他是一位王子。
整个夜晚，皇室的荣耀笼罩着他；在耀眼的灯光下，他穿梭在显赫的男爵和女爵之间，吮吸着香水的味道，畅饮着美妙的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散开，为他让路，他则时而微笑，时而颔首，回应人们对伟大王室献上的虔诚敬意。
等到汤姆一觉醒来，破败的周遭映入眼帘时，这场梦产生了和以往一样的效果：它把汤姆所处环境的不堪放大了一千倍。随之而来的是痛苦、心碎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