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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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荆棘迷宫

1

儒安的春天来得很早。

地处南方,这座岛屿地气温润。

不过三月初的光景,街巷里的玉兰和栀子花就已尽数盛开,像尚未发育成熟的豆蔻少女,在晴光里迫不及待地展现着娇柔身姿。清晨六点,早餐铺里热腾腾的豆浆吹出白色蒸汽,把略带寒意的晨光撩拨得汗水涔涔。食物的气息充满大街小巷,如同年节时分的烟火炮仗,时刻昭示着小镇旺盛的生命力。

思和在这里出生,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的记忆里都夹杂着海水的咸味。

小镇坐落在海岛的东南边,春天的山坡遍布着野生杜鹃、海棠和茉莉。粉白相间的杏花顺着树林蔓延过层层山丘,茂盛如涨潮时分的海浪。初夏时,雷雨震彻山林,枝干粗壮的梧桐和香樟被劈断,枝叶飘落到泥土里,大雨过后散发出类似迷迭香的辛辣气息,薄荷草般刺激着探险者的感官。

镇上不过千人,几乎家家都有渔船。普通人家的船是木质的,外面涂了一层特制的红漆,用来抵挡海水的侵蚀。他们会在船尾安一台马达,开起来如同摩托车飞驰而过,在水面划出一道伤口,然后迅速愈合。富庶的人家偶尔有小型轮船,灰白的铁皮、狭窄的甲板和船舱,船身悬挂着橘红色的圆形救生圈和软梯。

退潮时分的海滩满是搁浅的海洋生物,穿着盔甲的螃蟹挥舞钳子,鱼虾反复扑腾着想回到海里,小小的扇贝埋在湿漉漉的沙土中,需要用手扒开才能找到。孩子们喜爱在此时提着篮子去海滩,将搜集来的海产带到集市,换取糖果、饼干、漫画书和彩色橡皮,有的人偶尔能跟随父母出海,回来时总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神态。

每年七月,台风在海岛上肆虐,持续的雨水冲刷着小镇,即使是高高建起的宅院也不能抵挡。积水达到数米,漫延到房屋内,许多器皿和板凳漂浮在水面上,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孩子们欢喜地叫喊,成年人止不住地咒骂。街道上狂风大作,吹倒一棵大树或是折断电线杆是寻常的事情。

思和出生的那个夜晚,母亲在睡梦中看见了海滩,海滩上若隐若现的贝类自由散落,星空异常明亮,海浪却无端大作,海风呼啸。母亲感受到海风的冲击,长发飘散在空中,眼前巨浪翻滚如同末日,吞没了靠海停泊的渔船。她在惊惧中醒来,感到腹部剧烈地疼痛。

她给女儿起名思和,意在对抗梦中猛烈翻腾的狂暴海面。

思和没有实现母亲的夙愿,野得像匹马。

春日里翻进邻居的院子摘花,用清水沥净,悄悄搁在外祖母床头。赤着脚去海滩踩水,把贝壳装在口袋里,用油料刷上颜色,拿到班级里换取数学作业的答案。家里的渔船时常被人霸占了泊位,她便在夜里潜伏到海边,用小刀扎破他们的船身。

时常不做功课,她的理科基础薄弱,却愿意用零花钱买下成堆的外文小说和先锋派诗集,偏爱那些无法彻底读懂的大部头书籍。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自然史》《包法利夫人》《迈克尔·布洛克诗集》《荣格心理学》《约翰·克利斯朵夫》,她沉浸在似懂非懂的文字里,拿着铅笔和直尺在书本上写旁注,用圆珠笔在父亲的烟盒上写诗。语言的天赋很早就显现,很晚接触外语的她痴迷于晚间未知电台的英文广播,在无法听懂的连贯发音中寻找规律,模仿着卷缩舌头,调整鼻音和喉音的部位,不知疲倦。

周维良出现的那个春天,她在镇上念初中。

年满十四,她的浓密长发乌黑油亮,日益茂盛,逐渐丰盈的身形藏匿在松垮垮的校服下面,如同被薄雾笼罩的蓬勃春意,一见到日光就要疯狂蔓延。

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看见他站在人群中间,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很短,细瘦的四肢像庭院里的常青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巧的金边眼镜,神情带着几分桀骜不驯。虽然已年过四十,但他依旧有着年轻人的轻盈体态,棕色皮带扣住的腹部没有赘肉,走起路来步伐迈得很开,永远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初见时无知无觉,再次相遇却为之沉醉。

正值豆蔻年华的思和,宿命般地爱上了眼前朝气蓬勃的中年男子,为他的沉默和稳重心醉神迷。彼时他在图书馆有份闲差,又是居委会邀请的文化讲解员,每周一次为镇上居民讲解基础的科学知识,学校也时常在周五下午组织学生前去听课。

简陋的露天讲演场,几张油漆剥落的木质桌椅挤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们交头接耳,声音大得几乎如同菜市场,丝毫没有讲学的气氛。可每当他站在那里,瘦骨嶙峋的右手轻轻插进裤兜,坚毅深邃的眼窝里渗出笑意,思和便魂不守舍,一颗心浸润在春日的湖水中。

弹丸之地没有秘密,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过往。年过四十的他离婚多年,与妻子共同抚养儿子,曾经在乡镇中学担任物理教师,后因不愿遵循教材授课,总爱与学生随性漫谈而与校方起了冲突,干脆辞职去了图书馆。

街坊们对他的不求上进嗤之以鼻,思和却迷恋他桀骜不驯的气质,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日日期盼着周五的到来,她期待看见他轻松自如地走到人群中央,略微褪色的黑皮鞋上还带着露水和泥土的痕迹。她对他如此痴迷,以至于独处时常常模仿他走路的步伐,他拿笔的姿势,还有他略带卷舌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偷偷给他写信,在白色信封里塞满晨起收集的玫瑰花瓣。诗歌和日记,有时也会是画报上剪来的插画,或是手抄的歌词,都装进那小小的纸袋里。她把信藏在他的手提包里,有时也放进他黑色长衫的口袋里,讲座结束后赖着不肯走,磨磨蹭蹭地去找他,向他请教一些并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没有揭穿过她的小把戏,对她的深情和迷恋照单全收,却不曾给过她回应。不与她搭话,也不拒绝她幼稚的发问。讲演途中偶尔用目光扫视她所在的角落,或者走下台去,慢慢经过她的身边,深色衣角拂过衣袖,感觉到她逐渐缭乱急促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极了涨潮时分的海浪。

他的沉默点燃她的斗志,她像被花蜜灌醉的猛虎,疯狂扑咬,要把他抢到自己怀里。夏天来临的时候,她披着蓝白相间的宽松校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细瘦洁白的手臂。她游荡在他的身侧,低着头,凉鞋的棕色绑带里隐隐露出小小的脚趾。

她深情而卑微地唤他,请他在笔记本上画最简单的受力分析图。他接过笔,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背,然后触电般地弹开。他安静地画下整张示意图,余光瞥见女孩绯红的面颊,像黄昏时分缠绵在天际的落日霞光。

“能看明白吗?”他问。

沉浸在幻想世界里的她忽然惊醒,低着头跑开,连钢笔都顾不上拿走。

迂回辗转,她匍匐在秘密战壕里,慢慢向他靠近。

“你对物理很感兴趣?”他温和地同她搭话。

她笑了,并不点头或是摇头,双手的食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她藏在他衣兜里的信封微微露出一点白边,如同岩石裂缝里探出头来的一小朵野花。他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转身离开的瞬间,女孩快步向前,拉住他的衣角。

她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迟迟不肯松开,他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她潮红的皮肤上闪过羞涩,随后却又佯装出不可一世的姿态。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问。

他被她的直接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抽回了手,默默插进口袋里。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毫不退缩。

“傻孩子,你年纪还很小。”他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搪塞她。

“那等我年纪不小的时候,你会喜欢我吗?”

她的眼里波光粼粼,似有魔力,让本不出众的面部轮廓显得格外动人。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以事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

熄灭已经点燃的火焰并非易事。

拉住他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被接受。

他没有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来,他的犹豫暴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种本能。

如同获得奖赏一般,她以更笃定热烈的姿态追逐他。放学后在图书馆门口拦住他,送给他漂亮的五色石头,把拾来的贝壳涂成粉色,在里面装满荧光纸叠成的星星。

“我要和你去海上看星星。”她说,“我有一副望远镜。”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得到允许,晚自习过后去找他。

八点过后的街道静谧得近乎暧昧,她老远就看见他的身影,安静地坐在路灯下面,手里拿着小小的一本书。她悄悄踱步到他身后,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鼻尖摩挲他的耳根。夜里坐他的脚踏车回家,她用尚不饱满的胸部贴着他的后背。铺天盖地的肥皂清香将她包围,她飘飘欲醉,像跌落在一朵绵软蓬松的云里。

“你从没说过喜欢我。”她的语气里带着娇嗔。

他不吭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要你说喜欢我。”女孩不依不饶。

他用手捧起她稚嫩的脸蛋,在那里落下许多个吻。

令人绝望的爱情建立在彼此内部世界的匮乏之上,她和他试图抓住彼此,以虚妄的情欲填补空白。

不惑之年的陷阱。匮乏和衰颓,偏远宁静的海岛小镇潜伏着某种危机。

他没有实现少年时的梦想,在大城市颠沛流离,然后选择逃回故乡以教书谋生。习惯了当生活的逃兵,言行举止间透露着本能的怯懦,图书馆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在循环往复的岁月中逐渐老去,被棋牌室和破旧歌厅侵占了光阴,始终碌碌无为。

因媒妁之言而结合的妻子愚钝朴素,无法体会他所谓的浪漫情调,两人始终格格不入。从学校辞职的他薪水骤减,甚至无法支撑家庭开支,忍无可忍的妻子选择离婚。感觉到年华将逝,他内心渴望涅槃,肉体却日渐滞重。生命的步调从不停歇,他被困在原地,心神俱疲。

她的出现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美好的少女之躯,他对青春的眷恋在她身上复活。

他走过她的身侧,听见她手忙脚乱碰倒茶杯的声音,看见她低头收拾残局时露出的一小片背部皮肤,内心燃起若隐若现的希望。念她写来的信,在那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中看见繁花盛开,他预见了自己的放纵和沦陷。

清晨走进图书馆,迫不及待地寻找她的踪影,看见她扎着粗粗的麻花辫,坐在大排书架底下的角落。透过茂盛树叶,阳光的印记打在她稚嫩的脸颊上,像一道道金色符咒预示着未来。墙外有火红蔷薇盛放,栀子花枝悄悄伸进窗户,她偏过头去嗅,稚嫩细小的鼻尖微微皱起,如同山林里以露水和花蜜为食的梅花鹿。他感觉心湖被红色蜻蜓轻轻撩动。

寂静无人的夜晚,他送她到家门口,看她踩着小碎步跑进院子,熟练地翻进窗户,然后坐在窗台上向他飞吻。他笑着挥手,转身离开,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学生时代。

在某个隐秘的生命角落里,他借她之手,盗取了时光的钥匙。

2

我们在沉寂的夜色中

穿梭,田野空旷

金色稻子碎裂在风中

甜美清澈

泥土纵容了堕落的生长

沸腾,耻辱的幸福感

我们在绵长的黑暗里

看云,十指相扣

听夜空下的小提琴和圆舞曲

天真放纵

你注视我的视线有无尽的

波浪,我无处可去

那一刻

我们一样的孤独

3

美好只在瞬息。海岛的夜变得寒凉,骤雨过后,厚厚的树叶堆积在街道,清冷而孤寂。

心碎的女孩赤脚走过花地,独自漫步在海边,长长的白色裙摆被打湿。她把手里的望远镜搁在船头,擅作主张地解开一艘小船的绳索,借陆地吹向海面的风力出航。

他曾答允要带她去看星星。她想要去看星星。

巨浪掀翻渔船,渔具和望远镜被卷走,被漫无边际的黑色海水吞没。

女孩沉落水中,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却被倒扣的船身牢牢困住。午夜时分的大海冷酷决绝,它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凄怆得像头受伤的野兽。毁灭。那是它永恒的原动力。

头顶的星光销声匿迹,一切重归寂静,风浪抚平了海面的波纹和褶皱,它充当着漩涡的共犯,销毁了所有的证据。她在没有光亮的漆黑海域持续下沉,深水地带暗流席卷,她的身体慢慢旋转,长长的白色裙摆漂浮起来,露出被荆棘刺伤的小腿和脚掌。

死亡的边缘,她已不再挣扎,肺部被冷水填塞,血液里的氧逐渐减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因缺氧而绝望呐喊。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涣散,她依旧能感知肉身的痛苦,夏末的闪电撕裂夜空,光芒撞碎海面,她在永恒的黑暗里,看见希望的火光。

天空深处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漫长的天旋地转。

爱丽丝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呼吸不畅。手机摔落在地上,屏幕被撞得粉碎。

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离开水面的。

缺氧的机舱让人觉得窒息,她发现头顶空调的出风口有故障,反复调试也无法开启,只好点亮呼叫灯,请求空乘为自己更换座位。空乘将她安置在机舱前部靠舱壁的位置,并很快端来热水和胡萝卜汁。她靠在椅背上,被汗水渗透的衣衫粘在后背。

又是这样真实的梦境,和前不久的那次一样,真实到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梦里的她化身为娴熟的潜水者,不断潜入记忆深处的未知海域,重温那些连她自己都很少再去回忆的画面。

她闭上眼,看见自己被荆棘刺伤的双足被海水浸泡得发白,披散的黑色鬈发如同水藻。再往前,他在空荡无人的房间里吻她,舌尖触碰到她的上颚,激起心底的千层涟漪。他抱起她原地旋转,在随时都会被人发觉的危险地带,以痛换取短暂的狂欢。

他身上的气味持久不散,让人想起春日庭院的玉兰和海棠。

心脏因困惑而不断紧缩,有那么一会儿,她沉浸在虚实交错的混乱时空里,如同迷失在北极光下的驯鹿,满眼皆是苍茫的洁白雪原。这不是梦,她对自己说,没有人的梦境可以如此真实,她几乎是回到了那个逝去的时空里,重新经历了一遍往事。

睁开眼,优雅的紫依旧氤氲在空中。

她皱起眉头,神色里的困惑有增无减。上次做梦时似乎也正听着这张CD。

是巧合吗?

距离降落还有三个小时,她从窗口俯瞰灯火通明的圣彼得堡。

深黑色原野之上,无数的橙色光点相互叠加,汇集成繁华不夜都市,那景象像极了儒安小镇,她的故乡。离开多年也不曾回去,若不是今日梦见,她都不记得那座海岛还有如此盛景。

她和他的事情被揭发的半年之后,父亲带着全家搬迁,从此远离了故土。她不知道他后来的境遇如何,只知当年,在民风保守的渔村,所有人都对这段不伦之恋感到震惊。周维良被革除职务,遭到包括前妻和儿子在内所有人的唾弃,找不到任何工作,只能靠存款维持生计。

年少无畏的她执着于情爱,偷偷从家里跑出去找他,在居民楼底下喊他的名字,被闻声赶来的家人连拖带拽地带走。数日后他来找她,她惊喜地翻出窗户,踮起脚尖,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她说,“我愿意和你逃走。”

他的拳头落在她的腹部,一阵灼热的疼痛从胃部蔓延。

她愣在原地,想弄清事情的缘由,而他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

丢了面包又颜面扫地的他几乎失去理智,本想借酒消愁,却招致了更剧烈的情绪地震。他愤怒而挫败,痛恨她的无耻放浪,将罪孽归咎于她的魅惑和引诱。

他的拳脚雨点般不断落在她身上,她束发的红头绳被扯断,乱蓬蓬的黑发披散下来,和着眼泪粘连在面颊上。白色睡裙被污泥弄脏,她躺在地上,双手捂住受伤的腹部,嘴唇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却始终一声不吭。

精疲力竭的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墙上,另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面颊涨得通红,她因窒息而剧烈地咳嗽,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滴进泥里,整片土地都变得伤心起来。

“你要杀了我吗?”她在心里问他,“你这样恨我吗?”

闻声而来的家人终于把暴徒按倒在地,她倒在泥泞中,被送往县城的医疗室急救。

停课。休学。她的生活在清醒的那一刻跌入谷底。父母因为愤怒和厌弃,来探望时总是异常沉默,只有外祖母日夜守护着她,同她说话,在她默默流泪时帮她擦拭脸颊。

回忆之门重新开启,爱丽丝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平静神色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哀伤。那次变故之后,她的子宫和其他脏器受到重创,险些危及生命,即便是在痊愈以后的许多年,她也时常因为经期紊乱、出血量过大而备受折磨。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周维良。他凶狠扭曲的面容被月光照亮,隔着岁月,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如今再去回忆,他依旧是最初的模样。黝黑的皮肤,四肢修长,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巧的金边眼镜,黑色皮鞋带着露水和泥土的痕迹。

爱丽丝知道自己从不恨他,即便挨打也毫无怨言。这是她亏欠他的痛苦,她理应承担。

可是为什么呢?多年以后再次梦见他。

周维良是连瑞恩都不知道的过往。

与瑞恩相伴三年,爱丽丝几乎同他讲述了所有的往事,却独独跳过这段回忆。她并非有意隐瞒,只不过记忆太过疼痛,身体的防御机制下意识地将它进行了模糊处理,仿佛是一种在潜意识里暗自发生的催眠术。

时至今日,爱丽丝终于承认,父亲的缺席酝酿出潜在创伤。

在成年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依旧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反复爱上有过婚史的年长男子,认定他们是已经被其他女性证明过价值的存在。她像伺机而动的猛虎,嗅觉敏锐,对锁定的目标穷追不舍,直到遍体鳞伤,遭到世界的驱逐和流放。

相爱,然后毁灭。她既不后悔,也不认同当年的自己。

她曾追逐欢爱和疼痛,以此来感知自身的存在。她那卑微的、在否定的土壤里抽芽的生命,以疼痛的瞬间为节点,被分离出小片的记忆,在时间的长河里遥遥相望。

那蜉蝣般短暂的刺痛如同灯火,照亮她漆黑的夜。

重拾记忆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将经历一次痛苦的洗礼,像从前那样,被往事鞭笞和羞辱。然而事实是,此刻喝着胡萝卜汁,俯瞰欧亚大陆夜间盛景的她,比上次醒来时更加如释重负。痛苦的闪电划过长空,烟消云散。

“对不起。”她说,对自己也对周维良。

闪电劈开夜空的刹那,她与自身达成了某种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