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限宫
无限宫，帝国的政治中心，皇室的居所。这片宫殿群如名称所示般占地广阔、辉煌无限。六座各司其职的宫殿及在它们的簇拥下、象征“无始无终”的中央大殿构成了无限宫的主体，从高处俯视，犹如一片巨大的六芒星。
无限宫以皇室之色“白”为主色调，白天远望如云堆玉砌，一到夜里，掌灯大臣启动由雷系魔法晶石驱动的照明系统，整片宫殿一瞬即笼罩在华光之中。在帝都，无限宫掌灯是点灯的信号。几分钟内，光芒便会沿着九条主干大道点亮全城，那片灿烂的景色，仿佛在对高踞天上的诸神宣示人类帝国的文明与强盛。
夜幕甫降，华灯初上，马车粼粼驶进无限宫大门，绕过殿前广场，驶进一条幽静肋道。神苍夜半途下车，待得马车远去后，抬手凭空拈起法杖，轻轻挥舞。杖尖微亮，一只小巧的纸鹤飞出银白光晕，扑动翅膀，飞进夜幕之中，闪一闪后，消失不见。这一式传信术以风系魔法的变种空间系法术控制，是神苍夜自己的发明。当年第一次试验成功后，她带着小小的自豪给它起了个名字——“白鸟”。
送完信后，她沿着肋道漫步，沿途望见一个眼看要被风吹跑满怀文件的办事员，不动声色地挥挥法杖帮了他一把。这时，后方传来马车声，她没有回头。车声停了，一道足音从她身后赶上，她听见沉着的嗓音——
“殿下，天晚了，可否让臣送您回殿？”
神苍夜这才停步转身，朝迎面而来的青年伸出手：“那就劳烦你了，冥水公爵。”
皇室生活起居之所是六座宫殿中的“启明之宫”，位于无限宫最深处。散步回启明宫的路上，神苍夜将那桩与钱有关的难题说了一遍。水吟澈听罢，反问：“给三所学校都拨款不就解决了？重视教育是国策，国库也不差那点钱。星麟和神守，实际水准且不论，至少号称百年名校。”
神苍夜不觉一笑。帝都三所全国TOP1（自称）魔法学校常年相互竞争鄙视，招生战、舆论战、就业战、校友战……在所有能战的领域战得硝烟四起。水吟澈作为羽琉璃的毕业生，当年还是水系魔法部首席魔法师，在这根环形鄙视链上的立场不言自明。
如水吟澈所说，一碗水端平地给钱最为省事，问题是——“羽琉璃这两年革新力度不小，因此才需要经费，星麟和神守则比较注重传统——”
“直说‘老掉牙’不算失礼，殿下。”
“——但这类理由跟两位老校长是说不通的。”神苍夜无视水吟澈的偏激护校言论，“他们肯定会觉得我偏心……不是，处事不公。”
“而你不同意他们的看法？”
当然了，她不同意，她正是为了公正地处理这件事才犹豫不决，不是吗——这一句反问险些便脱口而出。
然而，她没出声。被水吟澈一问，她隐隐意识到，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
如果真的对三所学校的教育理念一视同仁，便该一视同仁地拨给经费。羽琉璃改革固然需要钱，星麟和神守为了维持传统却也各有花费，可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在不引起争议的情况下拨款给羽琉璃。说到底，她真正认同的其实是羽琉璃的理念。另外两所学校的作风已经落后于时代——她潜意识里早已作出这样的判断。
想到这里，她舒一口气，不太甘愿地承认：“我确实在偏心。”
水吟澈一瞥她：“诚实是个好品质，可对统治者是否必要，还得另说。”
神苍夜心中一动，低头思忖。迎面巡逻而来的卫兵对两人举剑行礼，夹道的望月千轮盏恰逢花期，蓬茂树冠上开满淡金色的花朵，与天际真正的月色遥相映照。
待那队魔剑士走远，神苍夜差不多也反应过来了：“……羽琉璃的校长，说不定就是想要我‘诚实地’偏心他……我拨款给他，等于公开支持他的教育理念，这么一来，他施展拳脚更方便不说，还能压星麟、神守一头，一箭双雕。”
水吟澈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你总算发现了，我还以为得等到阿德里亚海干枯的那一天。”
他果然早就明白……神苍夜暗暗握住拳头，后悔自己竟花了这么久。不过，过去的事再后悔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做。
“怎样，你要回应校长先生的期待吗？”
神苍夜想了想，摇头道：“星麟和神守代表的是帝国贵重的传统，两位老校长德高望重，支持者众多，要反对他们的作风，现在还太早，至少也要等两位卸任以后。”
“那就简单了。”水吟澈接道，“羽琉璃要的钱，由波塞冬商行来出就是。”
他说得太爽快，以至于神苍夜过了一秒才回过神，一惊抬头，却见他迎风漫步，悠悠道：“我作为毕业生，给自己的母校捐款，谁也挑不出毛病。校长先生是有脑子的人，当然知道授意我的人是谁，也就明白你是支持他的。同时他也会明白，现在你还不打算跟星麟、神守那两位撕破脸，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再提要求了。这个办法，殿下意下如何？”
风送花香，成排树冠彼端，遥遥可见“金锥之宫”彻夜不熄的灯光。神苍夜怔愣良久，渐渐敛了惊诧与钦佩，低头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水吟澈的提案真是妙极，兼顾各方需求，在解决力上浑无一丝破绽，唯独前提大有问题。她或许不懂商人，但懂自己的青梅竹马。他能在两年内把波塞冬商行的利润增长率翻上一番，凭借的绝不是慷慨无私。
“冥水公爵，”她站定，凝视他，“那不是一笔小钱。”
“所以你欠我的人情也不小。”他答得飞快。
“你想让我怎么还？”
“‘白鸟’，这道法术的智慧财产权独家转让给我。三年内，不管我拿它开发什么产品，赚了多少，你都不能来要求分成。”
“一点都不分给我？”
“你也说了，‘那不是一笔小钱’。”
神苍夜盯着他，近乎严厉，他坦然受之。
终于，她绷不住，“嗤”地笑出声，敛了目光，率先迈步转过路口，水吟澈也笑笑地跟上来，金锥宫的灯火掩在了成片的幽静树影后。
神苍夜边走边笑问：“你什么时候盯上它的？”
水吟澈顿了顿，才道：“你的第一封信就是寄给我，还记得吗？”
“从那时候？”神苍夜大为惊讶。那时……她没记错的话，水吟澈才刚上羽琉璃吧？“你那时才十一岁！”
“我在世上活了十一年，要是还不能认识到‘白鸟’的价值，大概会被削除葬在家族墓地的资格。”
他很可能不是在开玩笑。帝国建国之初，开国君主考虑到水家与皇室的关系，原本要封水家时任家主为亲王，竟遭坚拒。“位置太高反而妨碍生意。”这就是水家人对家族事业的坚持。几百年过去了，水家坚守老本行，生意越做越大，在帝国全境内建起了坚不可摧的商业王国。而继承这一切的人，比之祖辈甚至更具敏锐与视野的人，一直陪伴在神苍夜身边，支持着她——这个事实不知多少次让她心中安定。
可是，近几年，这份安心感总在浮上她心头的一瞬混入别的东西。
她是不是太依赖他了？
是不是被他越甩越远了？
她有资格得到他的支持吗？成为那样的皇嗣……那样的人了吗？
越是怀疑，越是不安；越是不安，就越看到自己与他的差距。就是刚才，她听见他提出的解决方案，钦佩之余，不免暗恨自己为何就思虑不到那一步。经他一说，事情明明就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