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上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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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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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那天,魔鬼突然来到伊乌莫罗格市伊西西里区的高尔夫球场。它对贾西塔·瓦丽恩尕说:哎呀!我还没有开始讲故事,瓦丽恩尕在伊乌莫罗格的遭遇也还没有发生,那我们的故事还是从头来吧……

瓦丽恩尕在被辞退以前,原是在内罗毕汤姆·姆贝亚大街靠近《民族现状》杂志社的一家叫“顶尖建筑公司”的办公室从事打字和速写的文员工作。

俗话说,灾难难防,祸不单行。周五上午,瓦丽恩尕因为拒绝了公司经理基哈拉难以启齿的要求被开除了,就在同一天晚上,她的恋人以所谓她和那位老板基哈拉睡过觉为借口和她分手了。

周六早晨,住在内罗毕奥华华·杰利乔地区的房东来找瓦丽恩尕要房租,瓦丽恩尕租了他的一间小屋为家。啊!其实这哪是个家,活像一个鸟窝。地上坑坑洼洼,墙壁四面透风,屋顶无雨不漏。富有的房东告诉她房租要涨了。瓦丽恩尕拒绝了房东的要求,告诉他多一分钱也不交。房东勃然大怒,让她马上搬出去。瓦丽恩尕毫不让步,她对房东说,要她搬出去没有那么容易,首先要去房产法院立案。房东怒不可遏,气呼呼地坐上那辆豪华的小车扬长而去,可是转眼间又回来了,这回他带来了三名戴着太阳镜的暴徒,房东双手叉腰站在远处,傲气十足地对瓦丽恩尕说:“这回我给你请来房产法院官员了。”就这样,这伙暴徒不由分说将瓦丽恩尕的东西全部从屋里扔了出来,还给小屋的门重重地加了一把锁。其中一个暴徒扔给了瓦丽恩尕一个字条,字条里写着:

我们是魔鬼的天使——无法无天的敛财人,要给你传递一个信息:我们将送你一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单程票。

一阵闹腾之后,这帮暴徒钻进奔驰车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瓦丽恩尕看到了地上的纸条,走过去捡了起来放进手提包里。瓦丽恩尕一筹莫展,双手托腮坐在门口的一个木箱上默默地沉思:坏事接连不断在我身上发生,这是怎么啦,我犯了什么罪孽?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心里在反复地琢磨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嫌自己长得太丑,甚至心里暗暗埋怨父母生她时为什么不给她一张漂亮的脸蛋。现在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该何去何从呢?

她忧心忡忡,百般无奈,突然想到了故乡伊乌莫罗格的父母,她决定回去找他们。主意已定,她将散落在门口的东西收起来寄放在邻居姆卡姆巴的小屋里,匆匆离开那里。

瓦丽恩尕总认为容貌丑陋是她累遭逆境的原因。每每用镜子照自己就觉得自己长得很难看,甚至厌恶自己黝黑的肤色。她曾经不止一次用一种叫“奥蜜和雪火”的雪花膏涂在自己的脸上,想改变自己的肤色。谁不知道皮肤颜色是不可能用化妆品改变的。黑色就是黑色,不可能改变成白色,不可能像身上穿的康加[1]可以随意改变颜色和花样。头发也让她发愁,由于经常用烫红的铁梳子梳头编发型,头发变得像干草,易脆干枯。牙齿也让她揪心,本是雪白的牙齿却变成难堪的灰黄色,因此常常是该笑时不敢笑,笑了还得用手捂着嘴。由于总是板着脸孔不敢笑,男孩们常嘲笑她是受气包。

然而,在一次聚会中,瓦丽恩尕曾高兴得忘乎所以放声大笑,完全忘却了那满嘴灰黄色的牙齿和黑皮肤。但她并不知道,她那娇美的容貌和银铃般的笑声已惊四座:微微泛红的双颊放着异彩,含着笑意的双眸,就像星星闪烁。此时的她精神勃发,俏丽中透着稚气,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诱人魅力。有时候,她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地走在大街上时,一对饱满的乳房一抖一抖的犹如两只在胸前跳动的鸽子,更像随风飘逸的两个熟透的果实,令男人们不断驻足回眸。

瓦丽恩尕并不知道她与生俱来端庄秀丽的容貌曾令多少男人为之倾倒,却相反总自卑地认为自己长得丑陋,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容貌和肤色。她的一些做法有时候甚至令人啼笑皆非。就说服装,她盲目追求漂亮,从不考虑对她年龄是否合适,只要喜欢,穿上就招摇过市,心里美滋滋的,自认为比其他姑娘漂亮,简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衣奴。有时候她还一扭一扭地盲目模仿其他姑娘们走路的动作,一味追求十全十美,而忘记了基库尤谚语说的“鬣狗的智慧就在于给自己留两条路”这最普通的道理。

这个周六她要回伊乌莫罗格。然而她总开心不起来。她思绪万千,神情沮丧,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感到懊恼和失望。在去三轮车站搭车的路上,她在内罗毕街道两旁的服装店和化妆品店寻寻觅觅,进进出出。

几天过去了,事情发生了出乎预料的变化,她甚至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穿过河滨路的。有一天她穿过罗纳德·恩加拉大街,站在位于圣彼得·克拉沃斯教堂和裁缝店之间的雷斯库尔斯大街的卡卡咖啡店附近的汽车站旁边。突然有一辆公共汽车朝她站立的地方飞快地开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她,她惊慌失措,紧闭双眼,全身发抖,喉咙发干,心剧烈地跳动,好像在对上帝祷告:圣父呀,在我危难时刻,你不要视而不见,不要撒手不管,帮我一把吧……接受我吧,现在……

就在此时,瓦丽恩尕隐约听到有人对她说:你又想自杀吗?为什么?谁说你在人世间是没有用的废物?谁告诉你已经活到尽头?

她立刻睁开眼睛,环视四周,但没有发现有谁在和她说话。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全身又开始发抖,双脚发软,浑身无力,周围天翻地转,街上的行人、房屋、树木、车辆,在她眼前不停地翻滚着,耳朵也失灵了,周围一片死寂。她心里明白她马上就要晕过去,一定会失去控制重重地摔下去。就在这危急时刻,突然间有人紧紧抓住她的右手,将她扶了起来。

“哎呀,你险些摔下去。”那位抓住她手的人对她说,“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在阳光底下,到那边屋檐下的阴凉处去。”那人说着拉着她的手朝旁边走去。

瓦丽恩尕无暇顾及他是谁,木然地被拉着来到一家“卡卡美发和按摩沙龙”门口,沙龙的门关着。她在沙龙台阶旁背靠墙颓然坐了下来,两手捂着脸,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她觉得全身散了架似的,浑身乏力,头皮发麻,好像临深谷,马上就要坠进黑暗的万丈深渊。不一会她又听到了数声口哨声,细细一听又觉得不是口哨声,而是断断续续从远处随风飘来的低语声,这声音如泣如诉:

我要哀悼我的遗体,

全能的主所赐,

我要问:

当他们将我埋葬时,

我将和谁一起在这个坟墓里……?

到最后,这不再是歌声,更像是一种断断续续从井里冒出的浑浊的气泡声。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说说瓦丽恩尕在去罗莎莉教堂的祷告路上经常遇到恶魔的事,当时她还在纳库卢全日制中学上学。

先是突然间眼前一片黑暗,然后又有一道亮光射向悬挂在半空中的十字架,接着又看见一群穿着麻袋片的人从亮处走了出来,他们推赶着魔鬼朝十字架走去。魔鬼身着麻布衫,手扶折叠伞似的手拐,头上张扬地长着七个小喇叭似的触角,有两个大大的嘴巴,一个在脸上,一个在脖子后面。全身皮肤就像猪皮,下垂的硕大腹部,似乎随时可以裂开给人间衍生无尽的罪孽。当魔鬼靠近十字架时,身体开始摇摇晃晃,脸朝黑暗转过去,生怕受到亮光的伤害。这时魔鬼开始发出阵阵呻吟声,哀求人们不要诅咒他,并发誓它和它的信徒们从此不再折磨人世间的黎民百姓。推赶魔鬼的人们对他大声吼道:“现在,你的罪恶阴谋写在奸诈的面孔上,已昭然若揭。你残忍地杀害无辜百姓,然后披着同情的外衣,假惺惺地含泪去安慰他们的孤儿寡妇。你在夜半三更偷盗他们家的存粮,然后在第二天早晨,披着慷慨的外衣把盗来的粮食施舍给他们。你为了自身的骄奢淫逸,寻欢作乐,到处鼓吹卖淫嫖娼,然后披上文明的外衣,告诫人们为此而忏悔,扬言只有你们才能给他们指引一条超凡脱俗的康庄大道。你无情地窃夺他们的财富,然后你又披着友善的外衣,诱骗他们你能帮他们找回被窃夺的财产。”喊完,他们立刻将魔鬼牢牢钉在十字架上,哼着胜利的歌谣扬长而去。三天后,又从黑暗中走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他们把魔鬼从十字架上解救了下来,虔诚地跪倒在魔鬼面前,齐声恳求魔鬼赐予他们一些行骗术。话音刚落,骤然间,他们一个个肚子迅速膨胀起来,他们站了起来,一个个满意地摸着滋生人间罪恶的便便大腹离开了这里。

突然间,瓦丽恩尕如梦初醒,她睁眼环视四周,理智在慢慢地恢复着,她觉得刚才发生的好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当她完全恢复理智时,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确实是站在位于圣彼得·克拉沃斯教堂和裁缝店之间的雷斯库尔斯大街的卡卡咖啡店附近的汽车站旁边,她所听到的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喇叭声和行人的嘈杂声。她满腹狐疑地问自己:我这么会到这里来呢?是什么风把我吹到这里呢?我清楚地记得,我从杰利乔的奥华华登上78路公共汽车,路经耶路撒冷,巴哈提大道,进入杰贡路,又穿过马萨库公共汽车站附近……然后……噢,对啦,我原来是要去大学和情人约翰·吉姆瓦纳见最后一面的。当我从白玫瑰干洗店附近的国家档案馆站下车时,却直接穿过汤姆·姆波亚来到科加清真寺,然后又穿过杰万杰公园和公园饭店,径直来到对面的大学路和哈利苏库路交叉路口对面的中央警察站。我想这地方我来过了,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回去了?因为我已经见到大学的校园了。这时又让我回到了儿时就读巴哈利尼小学和纳库卢全日制中学时的梦幻中……我是怎么搞的,后来怎么会深深陷入恩戈利卡那个老富翁的圈套而不能自拔呢。愁与恨,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翻滚着,尤其昨晚恋人约翰·吉姆瓦纳无情地和我断绝了恋爱关系后,顿时将我抛进无边的苦海,我痛苦万分,悲愤难忍!噢……哎……我的天哪!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又该到哪里去?我的手提包丢到哪里去了?我已身无分文,哪里还能有钱回伊乌莫罗格?

瓦丽恩尕再次抬头环视四周,突然间她又看见了那个在她快要晕倒时抓住她的手并将她扶到一家美发店门口的台阶上的那个人。

“这,这是你的手提包。”说着他将夹在腋下饰有斑马条纹的黑色手提包递给了瓦丽恩尕。

瓦丽恩尕依然坐在地上,她看了看面前这位陌生人,只见他年纪不大,脸上污迹斑斑,头发又黑又长,下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身着牛仔裤和褐色皮夹克,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智慧。这位青年人蹲下来开始给她讲他是怎么捡到这个手提包的。

“是你将手提包扔在滨河路的一家茶馆附近的姆朗噶和尼椰利交界的三轮车站的。我看见了,把它捡了起来,然后跟着你。你很幸运,当时你没有被车轧着,那个时候你就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犹如盖世英雄,旁若无人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随意穿行。我一直跟着你,当你将要倒下去那一刻,我冲了过去,抓住你的手并将你拉到阴凉处让你休息,想等你深受痛苦折磨的心恢复平静,头脑清醒后再还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深受痛苦的折磨?”

“你的痛苦已经明显地写在你的脸上、眼睛和嘴唇上。”年轻人回答说。

“能找回我的手提包我真高兴,”瓦丽恩尕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样扔掉手提包的,其实我手提包里一分钱也没有。”她接着说。

“好啦,你现在可以打开你的手提包,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尤其是钱。”年轻人对她说。

“里面没有什么钱。”瓦丽恩尕说。

“尽管如此,你还是看一下吧。俗话说,贼一伸手末日就到了,你知道吗?”

瓦丽恩尕打开手提包,装作认真地查看了一遍,合上手提包,然后说:“没丢什么。”

瓦丽恩尕心里总在问,眼前和我说话的人就是我在街上快要倒下时跑过来将我扶住的那个年轻人吗?他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想自杀呢?

“你就是在我晕倒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吗?”瓦丽恩尕忽然开口问。

“啊,不是,”年轻人脱口说,“我是在你快要倒下时在你跟前的人,当时你好像病了,是吗?”

“不!我没有病,只是在内罗毕这座城市里无尽的痛苦和压力把我压垮了。”瓦丽恩尕接着回答说。

“你有痛苦的权利,”年轻人说,“内罗毕是一个大都市,也是一个没有灵魂和腐败堕落的城市。”他说着背靠墙在瓦丽恩尕身旁坐了下来,继续说,“其实不仅仅是内罗毕,其他刚刚获得独立的国家所有类似的城市都是这样,这些新独立的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困难,因为它们都毫不例外地正在向美国经济学家学习如何振兴经济,它们所学的就是唯利是图的私有经济,结果每个人都在为一己的私利忙碌着,挖空心思如何赚钱!钱,钱,每天唱的曲调就是钱。请你看看内罗毕现状:

正直被扭曲了,

热情被贬低了,

爱情被遗忘了,

邪恶被美化了。

可是现在的歌舞却宣扬说:

没有人再去盘剥了,

没有人再去偷盗了,

没有人再去乞讨了,

没有人再热衷于打听别人隐私了。

那么你想想,这种歌曲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呢?我们的思想又能得到什么启迪呢?我们怎能目睹我们的孩子与猫狗争夺垃圾堆里的残菜剩饭而放声大笑呢?

智者见智。

因此让我告诉你:

基库尤人说劝告就是爱,

今天就是明天的宝库,

明天就是今天的收获。

让我们问问自己:

呻吟和抱怨于谁有益?

换换啤酒吧,不要总喝一种,

变变歌曲吧,不要总听一个调,

现代的舞蹈是前后两步和不断转身。

年轻人突然沉默不语。瓦丽恩尕也在默默回味着刚才年轻人说的话,她一点也不明白年轻人说话的真实含义,但她隐约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好像是她原来曾经想过的。她若有所思地对年轻人说:“你的话含义很深刻,说得实实在在,没有添油加醋,但这些痛苦和苦难有谁能忍受呢,你想想看,有谁想逃避现实而不思改变呢?”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悲痛、伤感和眼泪。说完这番话后,她如释重负,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