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中国化的佛教
佛教传入中国至隋唐形成若干宗派:天台、唯识、律、净土、华严、禅等。至唐末,其他宗派均先后衰落,而禅宗的影响越来越大,终至一家独秀,究其原因或有许多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禅宗较好地吸收了中国儒、道两家的某些重要思想,致使它成为中国化的佛教,而与印度佛教有所不同。
佛教作为一种宗教自有其宣扬教义的经典、一套固定的仪式、必须遵守的戒律和礼拜的对象等,但自慧能(禅宗六祖)以后,中国禅宗把上述一切都抛弃了,既不要求念经,也不要求持戒,没有什么仪式需要遵守,更不要去礼拜什么偶像,甚至连出家也成为没有必要的事了,成佛达到涅槃境界只能靠自己一心的觉悟,即所谓“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众生”。这就是说,人成佛达到超越的境界完全在其内在本心的作用。
(1)中国禅宗不重经典、不立文字,一切自任本心。
中国禅宗有一个“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据《指月录》载: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禅宗自称其宗门为“教外别传”即依此类故事以说明他们和佛教其他宗派的不同。印度佛教开始在释迦牟尼时也是比较简单,本是一种人生哲学,对一些与人生实际无关的理论往往避而不论,如当时印度讨论的“宇宙是常还是无常”、“宇宙有边还是无边”、“生命死后是有还是无”、“生命与身体是一还是异”等,均少论及。但印度佛教在发展过程中越来越繁琐,越来越远离实际人生,体系越来越庞大,礼拜的对象越来越多,名词概念多如牛毛,这与中国传统思想全然不相合。到隋唐以后,中国的一些佛教宗派都已在想方设法地克服印度佛教的这种繁琐,例如,天台宗纳三千于一念,华严宗融理事于真心,都强调人的本心的作用,这一趋势到禅宗慧能以后更是变本加厉了,而有不立文字,废除经典之说。
慧能本人还没有简单地否定经典和倡导不立文字。据《坛经》记载,慧能尝为门人说《金刚经》、《法华经》,但他认为“一切经书,因人有说”,只是引导人们的工具,不能执著经典,不是靠诵读经典就可以成佛,解脱只能靠自己的本心。这是因为:一方面,成佛得解脱的道理和路径本来就在你自己的本心之中,“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坛经》),不必外求,不必到心外觅佛,成佛的觉悟全在自己,外在的文字是没有用处的。另一方面,文字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如果执著了外在的东西就是“著相”,“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坛经》)。慧能以后的禅宗大师破除经典的束缚,干脆反对念经,反对一切语言文字。沩山灵祐问仰山慧寂:“《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仰山回答说:“总是魔说。”(《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祐禅师》)如果把佛经执著为佛法本身,本身就是着了魔,为魔所蒙蔽,所以《古尊宿语录》卷二说:“只如今作佛见,作佛解,但有所见所求所著,尽名戏论之粪,亦名粗言,亦名死语。”《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记义玄“因半夏上黄檗山,见和尚看经。曰:我将谓是个人,元来是唵黑豆老和尚”。一切经典全是废话,执著这些废话,人如何得以解脱,如何得以成佛?既然佛教经典为“死语”、“魔说”,非悟道的工具,那么自然不能靠它来达到成佛的目的。《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说:“(南)泉(普愿)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也。”道不属知识,知识有主体和对象即有分别心,悟道在心之自觉;悟道既在自觉,自不能是不自觉的,如为不自觉,既是“无明”,故“不知是无记”。
禅宗的大师们不仅认为文字不必要,而且认为语言对得道成佛也是无益的。语言并不能使人了解佛法,有人问文益禅师:“如何是第一义?”文益回答说:“我向汝道,是第二义。”(《文益禅师语录》)佛法是不可说的,说出的已非佛法本身。那么用什么方法来引导人们觉悟呢?不过禅宗也常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如棒喝之类。《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载:
僧问:如何是菩提?师打曰:出去,莫向这里屙。问:如何是佛?师曰:佛是西天老比丘。雪峰问: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别也无?师打一棒曰:道什么?曰:不会。至明日请益,师曰: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峰因此有省。
《古尊宿语录》卷五载:
(临济义玄)见径山,径山方举头,师便喝;径山拟开口,师拂袖便行。
这就是所谓“德山棒,临济喝”。这种方法是破除执著的特殊方法,目的是要打断人们的执著,一任自心。照禅宗看,人们常因有所执著而迷失本性,必须对之大喝一声,当头一棒,使之幡然觉悟,自证佛道,故佛果禅师说:“德山棒,临济喝,并是透顶透底,直截剪断葛藤,大机大用,千差万别,会归一源,可以与人解粘去缚。”(《佛果禅师语录》)义玄的老师希运在其《传心法要》中说:
此灵觉性……不可以智识解,不可以言语取,不可以景物会,不可以功用到,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众生同大涅槃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
人所具有的这一灵觉性,既然不是能用知识、语言等使之得到发挥,因此只能用一棒一喝(当然不一定必须用棒喝,其他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能打断执著即可)打破执著,使心默然无对,而达到心境两忘的超越境界。
(2)中国禅宗破去陈规,废去坐禅,唯论见性成佛。
坐禅本是原来佛教一切派别所必需的一种修持法门,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道,坐四十九天;达摩东来,仍有三年面壁,都是坐禅。但到慧能以后,中国禅宗起了很大变化,《坛经》记载慧能说:“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盖慧能主张“见性成佛”,认为靠禅定并不能得到解脱,所以他说:
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动,除妄心不起,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坛经》)
执著坐禅,以为可以妄心不起,这实是把人看成如同死物,而不知“道须通流”,心不能住而不动,住而不动就是心被束缚住了,那怎么能得到解脱呢?《古尊宿语录》卷一记马祖道一“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怀让)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马祖坐禅,被坐禅所束缚,怀让用“磨砖作镜”这种比喻的方法启发他使之觉悟,这叫作依他人为之“解缚”。又有长庆慧稜禅师,二十余年来坐破了七个蒲团,仍然未能见性,直到有一天,偶然卷帘时,才忽然大悟,便作颂说:“也大差,也大差,卷起帘来见天下,有人问我解何宗,拈起拂子劈口打。”(《五灯会元》卷七)慧稜偶然卷帘见得三千大千世界原来如此,而得“识心见性”,解去坐禅的束缚,靠自己豁然贯通,而觉悟了。《坛经》说:“不能自悟,须得善知识示道见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识。”道一是靠怀让的启发,而慧稜是靠自悟,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必须是“识自心内善知识”,也就是说必须靠自己的内在本心才可以达到超越境界。慧稜颂中“卷起帘来见天下”是他悟道的关键,因照禅宗看,悟道成佛不要去故意坐着,要在平常生活中自然见道,就像“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样,自自然然,平平常常。无门和尚有颂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禅宗的这种精神境界正是一种顺乎自然的境界:春天看百花开放,秋天赏月色美景,夏天享凉风暂至,冬天观大雪纷飞,一切听其自然,自在无碍,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如果执著坐禅,那就是为自己所运用的方法所障,而不得解脱。临济义玄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语录》卷四)要成佛达到涅槃境界,不是靠那些外在的修行,而是得如慧稜那样忽然顿悟。有僧问马祖:“如何修道?”马祖说:“道不属修,言修得,修成还坏。”(《古尊宿语录》卷一)道如何能修得,靠所谓的“修”就是要勉强自己,这种不自然的做法,当然会“修成还坏”。所以修道不能在平常生活之外去刻意追求。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慧海说:“用功。”源律师问:“如何用功?”慧海回答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师又问:“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慧海说:“不同。”源律师问:“如何不同?”慧海说:“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景德传灯录》卷六)平常人吃饭,挑肥拣瘦;睡觉胡思乱想,自是有所取舍、执著,不得解脱。真正懂得禅宗的人“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挑水砍柴,无非妙道”。有僧问赵州从谂:“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从谂说:“吃饭也未?”僧曰:“吃粥了也。”从谂说:“洗钵去。”“其僧因此大悟。”(《指月录》卷十一)吃过饭自然应洗碗,这是平平常常的,唯有如此,才能坐亦禅,卧亦禅,静亦禅,动亦禅,吃饭拉屎,莫非妙道。禅定既非必要,一切戒律更不必修持了,陆希声问仰山:“和尚还持戒否?”仰山说:“不持戒。”(《五灯会元》卷九)李翱问药山:“如何是戒、定、慧?”药山说:“这里无此闲家俱。”(《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戒、定、慧本是佛教“三学”,学佛者必须之门径,但照禅宗大师看这些都是无用的东西。禅宗的这一否定,似乎所有的修持方法全无必要,从而把一切外在的形式的东西都否定了。禅宗如是看是基于“平常心是道心”,在平常心外再无什么“道心”,在平常生活外再无须有什么特殊的生活,如有此觉悟,内在的平常心即可成为超越的道心,正如印顺法师的《中国禅宗史》中所说:“性是超越的(离一切相,性体清净),又是内在的(一切法不异于此),从当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还要不异一切,圆悟一切无非性之妙用。这才能入能出,有体有用,事理如一,脚跟落地。”
(3)中国禅宗不拜偶像,呵佛骂祖,一念悟即成佛。
印度文化中颇多神秘主义色彩,印度佛教也不能不受印度传统文化这种神秘主义影响,特别是释迦牟尼以后更是如此。例如,在佛教中有所谓二十八重天,十八层地狱,每个层次又有无数天堂和地狱,以及众多的具有超自然伟力的佛和菩萨,这些当然都是受印度传统文化的影响而有。即使是比较平实的“教外别传”的印度禅也有不少神秘色彩,传说印度禅的二十八祖都有所谓六神通:天耳通、天眼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等。就是印度禅修行的四种境界“四禅天”也颇具神秘性。而中国禅自慧能以后却不如此。慧能说:“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基于此,禅宗反对神通和偶像崇拜。《五灯会元》卷十三载,有云居道膺禅师“结庐于三峰,经旬不赴堂。洞山(良价)问:子近日何不赴斋?师曰:每日自有天神送食。山曰:我将谓汝是个人,犹作这个见解在。汝晚间来。师晚至。山召:膺庵主。师应诺。山曰: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师回庵,寂然宴坐,天神自此觅寻不见,如是三日乃绝。”良价批评道膺的基本点,就在于道膺是个人,怎么会相信那些神秘的神通呢?“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意思?这正是慧能叫人不执著那些自己想象出来的莫须有的东西。《禅宗传》载:“明上坐向六祖求法。六祖云:汝暂时敛欲念,善恶都莫思量。明上坐乃禀言。六祖云:不思善,不思恶,正当与时么,还我明上坐父母未生时面目。时上坐于言下,忽然默契,便拜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谓“天神送食”只是道膺的幻想,当他一旦觉悟,幻想尽除,再无天神可寻觅了。人本来应是人,有人这本来面目,一切全靠自己觉悟,根本不需要外在的超越力量的帮助。契嵩本《坛经》有《无相颂》: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
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这首颂不仅否定了外在的神秘力量的存在,而且否定了所谓的天堂和地狱的存在,认为人们只是要在现实生活中平平常常地尽职尽责地生活,在眼前生活中靠自己所具有的佛性(即内在的本性)即可以成禅。宗杲大慧禅师说:“世间法则佛法,佛法则世间法。”
《五灯会元》卷五载:天然禅师“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木佛本是偶像,哪会有佛舍利,烧木佛无非烧木制之像而已,否定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正是对“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的体证。临济义玄到熊耳塔头,塔主问:“先礼佛?先礼祖?”义玄曰:“祖佛俱不礼。”(《景德传灯录》卷十二)禅宗对佛祖不仅全无敬意,还可以呵佛骂祖。德山宣鉴说:“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五灯会元》卷七)照禅宗看,自己本来就是佛,哪里另外还有佛?他们所呵所骂的无非是人们心中的偶像,对偶像的崇拜只能障碍其自性的发挥。《景德传灯录》卷六载:“问:如何是佛?师云:汝是阿谁?”卷十载:“灵训禅师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这点颇如孟子所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故有之也。”)每个人自己就是佛,哪能问“如何是佛”,问“如何是佛”就是向心外求佛了。而且对自身成佛也不能执著不放,黄檗说:“才作佛见,便被佛障。”一个人念念不忘要成佛,那就不能自自然然地生活,而有所求,这样反而成为成佛的障碍。有僧问洞山良价:“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五灯会元》卷十五)或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景德传灯录》卷六)良价所答非所问,目的是要打破对佛的执著;马祖更是要打断对外在佛法的追求,因为照马祖看:“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景德传灯录》卷六)这正是禅宗的基本精神,正如《坛经》中说:“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
(4)中国禅宗以“识心见性”、“见性成佛”立论。
据以上所述,可知中国禅宗的中心思想或基本命题是“识心见性”、“见性成佛”。在《坛经》中应用的基本概念是“心”和“性”。“心”或叫“自心”、“本心”、“自本心”等;“性”或叫“自性”、“本性”、“法性”、“自法性”等。“心”和“性”大体是一个意思,都是指每个人的内在生命的主体,它本来清净、空寂,它又是超越于现象界的,但它的活动可变现为种种不同的事物,如《坛经》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又说:“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恶事,即行于恶;思量一切善事,便修于善行。知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善与恶、天堂与地狱、山河大地、草木虫鱼等都是因“心”之“思量”作用而从自性中变现出来的。一切事物的出现,都不能离开“自性”,就像万物在虚空中一样。如果人的“心”迷误了,就不能见自性,只能是凡夫俗子;如果人的自心常清净,就是“见性”,则是佛菩萨。《坛经》说:“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照禅宗看,人的自性(或本心)本来是广大虚空一无所有,但它并不是死寂的,而是能“思量”的,一切事物皆由“思量”出。如果这些“思量”活动一过不留,那么对自己的自性就无任何影响,则自性常处于清净状态。“自性常清净”,就好像日月常明一样,只是有时为云覆盖,在上面的日月虽明,但在下面看到的则是一片昏暗,致使看不到日月的本来面目。如果能遇到惠风(按:指大善知识的指点和启发)把云雾吹散卷尽,那么常明之日月等自然显现。《坛经》说:“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惠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见。”善知识只能对人们有启发作用,觉悟不觉悟还在自己。“自有本觉性,将正见度,般若之智,除却愚痴迷妄,各各自度。”(《坛经》)
敦煌本《坛经》“佛性”一词很少见,但元宗宝本“佛性”则多见。《坛经》有两处说到“佛性”较重要:一是慧能在黄梅五祖处所作的偈:“佛性常清净”;另一处是答韦使君问,说“造寺、布施、供养”等“实无功德”时说:“功德在法身,非在福田;自法性是功德,平直是德。内见佛性,外行恭敬。”前一条说明“佛性”的本质是“常清净”,这与“自性”一样,所以所谓“佛性”即“自性”,亦即为人之本性,它是每个人的内在生命的主体。后一条说明“佛性”即“自法性”,而为人之内在本质。基于此,禅宗即可立其“识心见性”、“见性成佛”的理论。“识心见性”是说,如对自己的本心有所认识就可见到“自性常清净”;得其“自性常清净”就是使其内在的本性显现为超越的佛性,“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坛经》),这一切皆在“悟即成智”也。
那么人如何能“识心见性”?禅宗指出了一条直接简单的修行法门,这就是他们所立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法门。《坛经》说:
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
“无相”是说,对于一切现象不要去执著(离相),因为一般人往往执著现象以为实体,如以为坐禅可以成佛,那就是对于坐禅有所执著;如以为拜佛可以成佛,那就是对拜佛有所执著,这都是“取相著相”。“取相著相”障碍自性,如云雾覆盖明净的虚空一样。如能“于相离相”则可顿见性体的本来清净,就像云雾扫除干净而现明净虚空。所以无相不仅仅是不要执著一切现象,而且因离相而显“自性常清净”。《坛经》说:“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所谓“无住”是说,人的自性本来是念念不住的,前念、今念、后念是相续不断的,如果一旦停留在某一物上,那么就不能是念念不住而是念念即住了,这样“心”就被“系缚”住了,“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缚”。如能对一切事物念念不住,过而不留,如雁过长空,不留痕迹;放过电影,一无所有,这样就不会被系缚,“是以无住为本”。“无念”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不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而是在接触事物时,心不受外境的任何影响,“不于境上生心”。“念”是心的作用,心所对的是境地(外境,即种种事物),一般人在境上起念,如境美好,那么就在境上起念,而有贪;如境不好,那么就在境上起念,而有嗔,因此一般人的“念”是依境而起,随境变迁,这样的“念”是“妄念”,经常为境所役使,而不得自在。如果能“于诸境上心不染”,这样就可以不受外境干扰,虽处尘世,却可无染无杂,来去自由,自性常清净,自成佛道。以上所论“无相”、“无住”、“无念”实均一心的作用,且迷与悟均在一念之间,故成佛道当靠顿悟。
(5)中国禅宗与儒、道两家思想的关系。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影响最大,而在儒家思想中“心性”问题又是讨论的主要问题。孔子已开其端,于人性问题有所论述,如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提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他认为,作为人之本性的仁、义、礼、智等四端都包含于人心之中。人的道德修养的提高,成圣成贤,“上下与天地同流”的路径就在于能把其内在本性充分发挥出来。这一儒家思想传统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禅宗的“明心见性”、“见性成佛”的思想路径,无论在思维模式还是思想内容上,正是从中国佛教禅宗方面接着这一思想传统的。
佛教本须出家,出家自然不同于世俗的一般生活。出家则不得拜父母和君王,这样也就没有“忠孝”的问题。在魏晋南北朝时,关于沙门要不要“敬王者”、要不要拜父母曾引起过僧人和士人的争论。当时重要的佛教高僧如慧远等认为沙门不须敬王者和拜父母。可是到禅宗为之一变。前面引用的契嵩本《坛经》中的《无相颂》,这首颂不仅否定了坐禅、持戒的必要,而且否定了在现实世界之外去追求超现实世界的必要,认为人们只要是在现实生活中平平常常地尽伦尽职,发挥本性的功能,在眼前生活中靠自己所具有的佛性(即内在的本性)即可成佛,所以宗杲大慧禅师说:“世间法则佛法,佛法则世间法。”这里可以特别注意的是:禅宗不再否定“孝养父母”和上下尊卑的观念了。宗杲又说:“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学不至,不是学;学至而用不得,不是学;学不能化物,不是学。学到彻头处,文亦在其中,武亦在其中,事亦在其中,理亦在其中,忠义孝道乃至治身治人安国安邦之术,无不在其中者。”(《指月录》卷三十二)那么是不是说禅宗刻意追求忠孝之类呢?照禅宗看,如果刻意追求什么,那就必然为所追求者束缚而不得解脱,而如刻意否定什么,也将为所否定者所束缚而不得解脱,故一切应顺自然。如果一切顺乎自然,那么“父慈子孝”本来也是天性自然之流露,故不必刻意去追求,也不必刻意去否定,所以宗杲说:“父子天性一而已,若子丧而父不烦恼,不思量;如父丧而子不烦恼,不思量,还得也无?若硬止遏,哭时又不敢哭,思量时又不敢思量,是特欲逆天理,灭天性,扬声止响,泼油救火耳。”(《指月录》卷三十一)人虽在世俗中生活,但并不为世俗所累,而能超然自得,因此既可不离世间,又可超越世间,此当为禅宗所追求之精神境界。
禅宗有着一种强烈的“顺自然”的思想,这点又可以说颇受中国老庄道家的影响。前面我们已经讲到禅宗主张一切顺乎自然,“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吃过饭就去洗钵等等,都说明这一点。在禅宗眼里,山高水低、花红柳绿,莫不是禅;热即取凉,寒即向火,无非妙道。灵云志勤禅师见桃花而大悟,作偈谓:
三十年来寻剑客(按:即求佛道),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指月录》卷十三)
又如一尼姑也有类似的悟道: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撚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遣愁集》卷十一)
这两首偈都是说,“佛道”就在眼前,只是你没有觉悟,到处去寻找,一旦觉悟(受到某种启示),豁然开悟,“佛道”就在你的眼前了。所以说,一切都在你日常生活中的“悟”与“不悟”。有黄龙慧南禅师:
上堂云:入海算沙,空自费力;磨砖作镜,枉用功夫。君不见,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下座。(《黄龙慧南禅师语录》)
大千世界一切自自然然,云“自卷”、“自舒”,水“遇曲”、“遇直”都是自然的事。本来众生平日生活就应如云水,可惜云水是这样,人却不是这样,人若能像云水一样,那三界轮回从何而起呢?最后,再用一个禅宗故事来说明禅宗的“任自然”思想。有一僧,一日在山间拾得一颇像一条蛇形的树枝,他就在这树枝上刻了“本自天然,不加雕琢”八个字。后遇另一禅师,他把这树枝给那位禅师看,那位禅师看后,用手指指“本自天然,不加雕琢”,僧悟。
我们说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这是因为它流入中国后,为适应中国的社会环境,必然要受到中国原有文化的影响,而儒、道两家思想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思想,故而在长期的交往中吸收着这两种思想的某些因素自是必然的了。
本文节选自《汤一介集》第四卷《佛教与中国文化》第八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现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