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哲学精华编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儒学与经典诠释

1938年,马一浮应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约至该校为学生讲论“国学”,后集为《泰和会语》。在《楷定国学名义》(国学者六艺之学)中说:“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之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马一浮集》,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马一浮这个说法确有其独特见地。盖“六艺之学”即“六经”,它为中国学术之源头,而其后之学皆源于此,并沿此之流向前行,是“源头”与“支流”的关系。正因在我国历史上“六艺之学”(“经学”)代有大儒发挥之,并吸取其他文化以营养之,故作为中华学术文化之源头的“六艺”,其中必有其“普遍价值”之意义。任何民族的学术文化都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形成的,它都是有其特殊意义的学术文化,而学术文化的“普遍价值”往往寄寓其“特殊价值”之中。例如孔子的“仁者,爱人”、基督的“博爱”、释迦的“慈悲”,虽出发点不同、理路不同,但“爱人利物”则有着相同的“价值”,而具有“普遍价值”的意义。既然学术文化之“普遍价值”往往寄寓“特殊价值”之中,那么马一浮所说“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方一切学术”,应亦可解。盖因“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人类所遇到的问题常是共同的,人类对解决这些问题的思考往往也是大同小异的。因此,我中华民族当然应由其自身学术文化中寻求有益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普遍价值”,这并不妨碍在其他民族学术文化中寻求“普遍价值”,古云:“道并行而不相悖”也。所以马一浮说:弘扬“六艺之学”并不是狭义地保存国粹,也不是单独发挥自己的民族精神,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地及于人类。

六十多年之后的2001年,著名学者、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在北京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提出应重视“经学”的研究和经典的整理,他说:“经书是我们的文化精华的宝库,是国民思维模式、知识涵蕴的基础;亦是先哲道德关怀与睿智的核心精义,不废江河的论著。重新认识经书的价值,在当前是有重要意义的。‘经学’的重建,是一件繁重而具创辟性的文化事业,不应局限于文字上的校勘解释工作,更重要的是把过去经学的材料、经书构成的古代著作成果,重新做一次总检讨。‘经’的重要性,由于讲的是常道,树立起真理标准,去衡量行事的正确与否,取古典的精华,用笃实的科学理解,使人的生活与自然相调协,使人与人的联系取得和谐的境界。”见于饶宗颐先生近日所写的《〈儒学〉与新经学及文艺复兴》一文,载《光明日报》,2009-08-31。因此,我们编撰《中国儒学史》必须注意“经学”的研究,以期使“经学”能成为此书的重要部分。

如果我们把孔子看作是儒家的创始人,那么可以说,自孔子起就自觉地继承着夏、商、周三代的文化,而“六经”正是夏、商、周三代文化的结晶(“六经”又称“六艺”“六艺”之名始见《史记》中《伯夷传》、《李斯传》等,后刘歆编纂《七略》,其一为《六艺略》。马一浮先生把“国学”定为“六艺之学”甚有道理。参见拙作《论马一浮的历史地位与思想价值》,载《儒学天地》,2009(1)。)。虽然从文献考证的角度上说,“六经”(或“五经”,因《乐经》早已失传)并非成书于夏、商、周三代之时,但“六经”所记却可被视为记载夏、商、周三代文化的基本传世文本。1993年于湖北出土的“楚简”中有一段关于“六经”的重要记载:

礼,交之行述也。

乐,或生或教者也。

书,□□□□者也。

诗,所以会古今之诗也。

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

春秋,所以会古今之事也。《庄子·天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这段话说明,在战国中期对“六经”的看法:《礼》,是人们(各阶层或谓各种人际关系)规范交往的行为规则的书;《乐》,是陶冶人的性情(生者,性也)和进行教化的书;《书》,因缺字,但据其他文献可知应是“记事”之书;《诗》,是把古今的诗汇集在一起的一部“诗集”;《易》,是会通天道人道所以然的道理的书,即司马迁所说的“通天人之际”的书;《春秋》,是会通古今历史变迁之轨迹的书,即司马迁所说的“达古今之变”的书。从古代文献记载,可以说“六经”包括了夏、商、周三代的器物文化、制度文化、思想文化。《论语·述而》中说:“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意思是说,孔子所“述”、所“好”是古代的典籍文献,即“六经”。《庄子·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又,《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五十而学《易》,韦编三绝。”《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样的材料在先秦文献中还有多处,不一一详列。孔子把“六经”作为自己治学、为人、行事所依的典籍,同时也是把“六经”作为教学的基本教材。《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挈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从今天看来,恐怕离开了“六经”,我们很难了解中国文化的源头,更难了解儒学的精神。但到汉朝,《乐经》失传,而只有“五经”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于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设“五经博士”,使《易》、《书》、《诗》、《礼》、《春秋》在我国确立了“经”的地位。虽在此后的历史上有“七经”(或“六经”)、“九经”、“十经”、“十一经”、“十二经”以及“十三经”之设参见《中国儒学大观》,2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但其中《易》、《书》、《诗》、《礼》、《春秋》在儒学中的根本性地位是不言而喻的。

儒家的“经书”不仅应包括已有的“五经”或“十三经”,而且应包括自上个世纪末出土的儒家文献。在前面提到的饶宗颐先生的演讲中说:“现在出土的简帛记录,把经典原型在秦汉以前的本来面目,活现在我们眼前,过去自宋迄清的学人千方百计求索梦想不到的东西,现在正如苏轼诗句‘大千在掌握’之中,我们应该再做一番整理工夫,重新制定我们新时代的‘圣经’(Bible)。”这是2001年饶先生说的一段话,意思是说新出土的先秦文献更能表现秦汉以前经典原型的本来面目。在2001年,我们能看到的重要出土文献主要是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和1993年在湖北荆门地区出土的《郭店楚简》;其后1994年,上海博物馆于海外购得战国竹简1200多支;2008年清华大学又由海外购得战国竹简2000余支,如此等等。这批简帛虽非全为儒家典籍,但可以说归属于儒家者占首位。这批归属于儒家的典籍其价值自不待言,应可与传世“五经”的地位相当,例如其中的《帛书周易》,上博《周易》、《五行篇》、《孔子诗论》以及《尚书》的篇章等等有关的文献。这批文献又可补自孔子至孟子之间儒学之缺。因此,它是我们研究儒家思想要给以特别重视的。

我国历代儒家学者都十分重视对“五经”的诠释,因而可以说我们有着十分雄厚的诠释经典的资源。中国自古就是一个非常重视历史传统的国家,故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孔子说他自己对“经典”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就是说,孔子对三代经典(“六经”)只是做诠释,而不离开经典任意论说;对经典信奉而且爱好,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孟子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仲尼之志”为己任。荀子认为“仁人”之务,“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荀子·非十二子》)。实际上,孔、孟、荀及先秦儒学者所述严格地说都是对“六经”的诠释。如先秦之《易传》是对《易经》的诠释;《大学》中则多有对《书经》、《诗经》的诠释;上博《战国楚竹书》中的《孔子论诗》是对《诗经》的一种诠释(《中庸》和《五行》同样包含着对《诗经》的诠释);《礼记》可说是对《礼经》的诠释;《春秋》三传是对《春秋》经的诠释。现试以《左传》对《春秋经》和《易传》对《易经》的解释为例说明先秦儒家对经书的诠解方式。

《左传》是对《春秋》的解释,相传是由左丘明做的,但据近人杨伯峻考证说:“我认为,《左传》作者不是左丘明”,“作者姓何名谁已不可考”,“其人可能受孔丘影响,但是儒家别派”。杨伯峻并认为:“《左传》成书于公元前403年魏斯为侯之后,周安王十三年(公元前389年)以前。”这里我们暂且把杨伯峻先生的论断作为根据来讨论《左传》对《春秋》的解释问题。据杨伯峻推算《左传》成书的时间,我们可以说《左传》是目前知道的最早一部对《春秋经》进行全部诠释的书,或者也可以说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解释性的著作之一。这就说明中国的经典解释问题至少有着两千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春秋》隐公元年记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左传》对这句话有很长一段注释,现录于下: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对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引文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

《左传》这样长长一段是对经文所记“郑伯克段于鄢”六个字的注释,它是对历史事件的一种叙述。它中间包含着事件的起始、事件的曲折过程,还有各种议论和讨论以及事件的结尾和评论等等,可以说是一相当完整的叙述式的故事。《左传》这一段叙述如果不是对《春秋》经文的铺陈解释,它单独也可以成为一完整历史事件的叙述,但它确确实实又是对《春秋》经文的注释。如果说“郑伯克段于鄢”是事件的历史(但实际上也是一种叙述的历史),那么相对地说上引《左传》的那一段可以说是叙述的历史。叙述的历史和事件的历史总有其密切的关系,但严格说来几乎写的历史都是叙述的历史。叙述历史的作者在叙述历史事件时必然和他处的时代、生活的环境、个人的道德学问,甚至个人的偶然机遇有关系,这就是说叙述的历史都是叙述者表现其对某一历史事件的“史观”。上引《左传》的那一段,其中最集中地表现作者“史观”的就是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和最后的几句评语。像《左传》这种对《春秋》的解释,对中国各种史书都有影响。我们知道中国有“二十四史”,其中有许多“史”都有注释,例如《三国志》有裴松之注,如果《三国志》没有裴注,这部书就大大逊色了。裴注不专门注重训诂,其重点则放在事实的解释和增补上,就史料价值说是非常重要的。《三国志·张鲁传》裴注引《典略》“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云云一长段。裴注所引《典略》大大丰富了我们对汉末道教各派的了解。裴注之于陈寿《三国志》和《左传》之于《春秋》虽不尽相同,但是都是属同一类型,即都是对原典或原著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式解释。

《易经》本来是古代作为占卜用的经典,虽然我们可以从它的卦名、卦画、卦序的排列以及卦辞、爻辞等等中分析出某些极有价值的哲理,但我们大概还不能说它已是一较为完备的哲学体系,而《易传》中的《系辞》对《易经》所做的总体上的解释,则可以说已是较完备的哲学体系了。《易传》中除《系辞》,还包含其他部分,都可做专门讨论,但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系辞》对《易经》的解释问题。《系辞》把《易经》看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性系统,对它做了整体性的哲学解释,这种对古代经典做整体性的哲学解释,对后世有颇大影响,如王弼的《老子指略》是对《老子》所做的系统的整体性解释,《周易略例》则是对《周易》所做的系统的整体性解释。王弼大概还有专门对《系辞》做的玄学本体论解释,这不仅见于韩康伯《周易系辞注》中所引用的王弼对“大衍之义”的解释,还可以见于杨士勋《春秋穀梁传疏》中引用王弼的话。何晏有《道德论》和《无名论》都是对《老子》做的整体性解释,如此等等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不少。《世说新语·文学篇》“裴成公作《崇有论》”条,注引“晋诸公赞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论》”云云。《系辞》对《易经》的解释,当然有很多解释问题可以讨论,本文只就其中包含的哲学本体论和宇宙生成论两大问题来略加探讨,而这两个不同的解释系统在实际上又是互相交叉着的。

《易经》的六十四卦是一个整体性的开放系统,它的结构形成一个整体的宇宙架构模式。这个整体性的宇宙架构模式是一生生不息的有机架构模式,故曰:“生生之谓易。”世界上存在着的事事物物都可以一一在这个模式中找到它相当的位置,所以《系辞》中说:《易经》(或可称“易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在宇宙中存在的天地万物其生成变化都在《易经》所包含的架构模式之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天地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都可以在《易经》中的架构模式中找到其所以存在的道理,找到相当的根据,“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于其中”。因此,“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易经》所表现的宇宙架构模式可以成为实际存在的天地万物相应的准则,它既包含着已经实际存在的天地万物的道理,甚至它还包含着尚未实际存在而可能显现成为现实存在的一切事物的道理,“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的变化是无方所的,也是不受现实存在的限制的。这就说明,《系辞》的作者认为,天地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着、变化着,都可以从“易”这个系统中找到根据,“易”这个系统是一无所不包的宇宙模式。这个模式是形而上的“道”,而世界上已经存在的或者还未存在而可能存在的东西都能在此“易”的宇宙架构模式中找到其所以存在之理,所以《系辞》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中国哲学中,从现有的文献资料看,最早明确提出“形上”与“形下”的分别应说是《系辞》。我们借用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可以说“形而上”的是“真际”,“形而下”的是“实际”,“实际”是指实际存在的事物,而“真际”是实际存在事物之所以存在之“理”(或“道”,或“道理”)。冯友兰先生所用“真际”一概念,在佛教中已普遍使用,如《仁王经》上说:“以诸法性即真际故,无来无去,无生无灭,同真际等法性。”《维摩经》说:“非有相非无相,同真际等法性。”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谓“真际”即至极之义。“道”虽不是实际存在的事物,但它并不是“虚无”,而是“不存在而有”(non-existence but being),这是借用金岳霖先生的意思(参见冯友兰:《中国现代哲学史》,217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正是“不存在而有”的最佳表述。这就是说,《系辞》已经注意到“形上”与“形下”的严格区别,它已建立起一种以“无体”之“易”为特征的形而上学体系。这种把《易经》解释为一宇宙架构模式,可以说是《系辞》对《易经》的形而上本体论的解释。

这种对《易经》本体论的解释模式对以后中国哲学的影响非常之大,如王弼对《系辞》“大衍之数”的解释,王弼《老子指略》对《老子》的解释。韩康伯《周易系辞注》“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条中说:“王弼曰: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之以通,非数而数之以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宗”者,体也。这里王弼实际上用“体”与“用”之关系说明“形上”与“形下”之关系,而使中国的本体论更具有其特色。《周易王韩注》第三十八章:“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老子指略》中说:“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用“无”和“有”以说“体”和“用”之关系,以明“形上”与“形下”之关系,而对《老子》做一“以无为本”之本体论解释。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系辞》对《易经》的解释中包含着一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论。

在《系辞》中还有一段阐述《易经》的非常重要的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包含着一个生成系统。这个生成系统是说《易经》表现着宇宙的生生化化。宇宙是从混沌未分之“太极”(大一)发生出来的,而后有“阴”()“阳”(),再由阴阳两种性质分化出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四象分化而为八卦(),这八种符号代表着万物不同的性质,据《说卦》说,这八种性质是:“乾,健也;坤,顺也;震,动也;巽,入也;坎,陷也;离,丽也;艮,止也;兑,说也。”这八种性质又可以用天、地、风、山、水、火、雷、泽的特征来表示。由八卦又可以组成六十四卦,但并非说至六十四卦这宇宙生化系统就完结了,实际上仍可展开,所以六十四卦最后两卦为“既济”和“未济”,这就是说事物(不是指任何一种具体事物,但又可以是任何种事物)发展到最后必然有一个终结,但此一终结又是另一新的开始,故《序卦》中说:“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天下万物就是这样生化出来的。“易”这个系统表现着宇宙的生化系统,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系辞》中还说:“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这种把《易经》解释成为包含着宇宙的生化系统的理论,我们可以说是《系辞》对《易经》的宇宙生成论的解释。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做些分疏,照我看“太极,是生两仪……”仅是个符号系统,而“天地缊……化生万物”和“有天地,然后有万物”就不是符号了,而是一个实际的宇宙生化过程,是作为实例来说明宇宙生化过程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系辞》所建立的是一种宇宙生化符号系统。这里我们又可以提出另一个中国哲学研究的新课题,这就是宇宙生成符号系统的问题。在汉朝《易经》的象数之学中就包含宇宙生成的符号问题,而像“河图”、“洛书”等都应属于这一类。后来又有道教中的符箓派以及宋朝邵雍的“先天图”、周敦颐的“太极图”(据传周敦颐的“太极图”脱胎于道士陈抟的“无极图”,此说尚有疑问,待考)。关于这一问题须另文讨论,非本文所应详论之范围。但是,我认为区分宇宙生成的符号系统与宇宙实际生成过程的描述是非常重要的。宇宙实际生成过程的描述往往是依据生活经验而提出的具体形态的事物(如天地、男女等等)发展过程,而宇宙生成的符号系统虽也可能是依据生活经验,但其所表述的宇宙生成过程并不是具体形态的事物,而是象征性的符号,这种符号或者有名称,但它并不限定于表示某种事物及其性质。因此,这种宇宙生成的符号系统就像代数学一样,它可以代入任何具体形态的事物及其性质。两仪()可以代表天地,也可以代表男女,也可代表刚健和柔顺等等。所以我认为,仅仅把《系辞》这一对《易经》的解释系统看成是某种宇宙实际生成过程的描述是不甚恰当的,而应理解为可以作为宇宙实际生成系统的模式,是一种宇宙代数学,我把这一系统称为《系辞》对《易经》解释的宇宙生成论。像《系辞》这类以符号形式表现的宇宙生成论,并非仅此一家,而《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是一种宇宙生成的符号系统,也是一种宇宙代数学,其中的数字可以代以任何具体事物。“一”可以代表“元气”,也可以代表“虚廓”(《淮南子·天文训》谓:“道始于虚廓”,虚廓者尚未有时空分化之状态)。“二”可以代表“阴阳”,也可以代表“宇宙”(《淮南子·天文训》谓“虚廓生宇宙”,即由未有时空分化之状态发展成有时空之状态)。“三”并不一定就指“天、地、人”,它可以解释为有了相对应性质的两事物就可以产生第三种事物,而任何具体事物都是由两种相对应性质的事物产生的,它的产生是由两种相对应事物交荡作用而生的合物。关于“三”的问题,庞朴同志提出“一分为三”以区别于“一分为二”,这点很有意义。如果从哲学本体论方面来考虑,“一分为三”或可解释为在相对应的“二”之上或之中的那个“三”可以是“本体”,如“太极生两仪”,合而为“三”,“太极”是“本体”,而“两仪”是“本体”之体现。我在一篇文章中讨论过,儒家与道家在思想方法上有所不同,儒家往往是于两极中求“中极”,如说“过犹不及”、“叩其两端”、“允执其中”,而道家则是于“一极”求其对应的“一极”,如“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参见《论〈道德经〉建立哲学体系的方法》,载《哲学研究》,1986(1))。儒家于“两极”中求“中极”,这“中极”并不是和“两极”平列的,而是高于“两极”之上的。就本体意义上说,这“中极”就是“中庸”,就是“太极”。因此,就哲学上说,“一分为三”与“一分为二”都是同样有意义的哲学命题。就哲学意义上说“一分为三”实是以“一分为二”为基础的。然而到汉朝的宇宙生成论与《系辞》所建构的宇宙生成论不同,大都是对宇宙实际生成过程的描述,此是后话,当另文讨论。例如《淮南子·天文训》中说:“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孝经纬·钩命诀》:“天地未分之前,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有太极,是为五运。形象未分,谓之太易。元气始萌,谓之太初。气形之端,谓之太始。形变有质,谓之太素。质形已具,谓之太极。五气渐变,谓之五运。”可见,在汉朝的宇宙生成论大体上都是“元气论”。

我们说《系辞》对《易经》的解释包括两个系统,即本体论系统和宇宙生成论系统,那是不是说《系辞》对《易经》的解释包含着矛盾?我想,不是的。也许这两个系统恰恰是互补的,并形成中国哲学的两大系。宇宙本身,我们可把它作为一个平面开放系统来考察,宇宙从其广度说可以说是无穷的,郭象《庄子·庚桑楚》注:“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同时我们又可以把它作为垂直延伸系统来考察,宇宙就其纵向说可以说是无极的,故郭象说:“宙者,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庄子·庚桑楚注》)既然宇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也就是说它可以从“时”“空”两个方面来考察),那么“圣人”的哲学也就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建构其解释宇宙的体系,所以“易与天地准”。“易道”是个开放性的宇宙整体性结构模式,因此“易道”是不可分割的,是“大全”,宇宙的事物曾经存在的、现在仍然存在的或者将来可能存在的都可以在“易”这个系统中一一找到相当的根据。但“易道”又不是死寂的,而是一“生生不息”系统,故它必须显示为“阴”和“阳”(注意:但“阴”和“阳”缊而生变化,“阴阳不测之谓神”)相互作用的两个符号(不是凝固的什么东西),这两个互相作用的符号代表着两种性质不同的势力。而这代表两种不同性质的符号是包含在“易道”之中的,“易道”是阴阳变化之根本,所以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杨士勋《春秋穀梁传疏》中引用了一段王弼对“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解释,文中说:“《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王弼云:一阴一阳者,或谓之阴,或谓之阳,不可定名也。夫为阴则不能为阳,为柔则不能为刚。唯不阴不阳,然后为阴阳之宗;不柔不刚,然后为刚柔之主。故无方无体,非阴非阳,始得谓之道,始得谓之神。”阴和阳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性质,此一方不能代表彼一方,只有“道”它既不是阴又不是阳,既可以是阴,又可以是阳,故它是阴阳变化之宗主(本体),故曰“神无方,易无体也”。就这点看,《系辞》把《易经》解释为一平面的开放体系和立体的延伸体系的哲学,无疑是有相当深度的哲学智慧的。再说一下,《系辞》对《易经》的整体性哲学解释和《左传》对《春秋》的叙述事件型解释是两种很不相同的解释方式。

李零教授说:“汉代的古书传授有经、传、记、说、章句、解故之分。大体上讲,它们的区分主要是,‘经’是原始文本,‘传’是原始文本的载体和对原始文本的解说(类似后世所说的‘旧注’)。‘经’多附‘传’而行,‘传’多依‘经’而解……‘记’(也叫‘传记’)是学案性质的参考资料,‘说’则可能是对‘经传’的申说(可能类似于‘疏’),它们是对‘传’的补充(这些多偏重于义理)。‘章句’是对既定文本……所含各篇的解析……‘解故’(也叫作‘故’),则关乎词句的解释。”李零教授说清了“经”与对“经”诠释的“传”、“记”、“说”、“解”、“注”、“笺”、“疏”等等之间的关系。参见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7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今天,我们要读懂“五经”,是不能不借助历代儒学大家的注疏的。同时,在我国对经典的诠释中常须具备“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考据学”、“版本学”、“目录学”等等的知识,也就是说具备这些方面的知识才能真正把握中国诠释经典的意义。

1998年,我曾提出“能否创建中国解释学”的问题,其后写了四篇文章讨论此问题。此五篇论文均收入拙著《和而不同》一书中,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在中国,自先秦以来有着很长的诠释经典的历史,并且形成了种种不同的对经典注释的方法与理论。而各朝各代对经典诠释的理论与方法往往也有所不同。例如在汉朝有用所谓“章句”的方法注释经典,分章析句,一章一句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详细解释。据《汉书·儒林传》说:当时儒家的经师对“五经”的注解,“一经之说,至百余万言”。儒师秦延君释“尧典”二字,十余万言;释“曰若稽古”四字,三万言。当时还有以“纬”(纬书)证“经”的方法,苏舆《释名疏证补》谓:“纬之为书,比傅于经,辗转牵合,以成其谊,今所传《易纬》、《诗纬》诸书,可得其大概,故云反复围绕以成经。”此种以牵强附会的解释经典的方法又与“章句”的方法不同。至魏晋,有“玄学”出,其注释经典的方法为之一变,玄学家多排除汉朝繁琐甚至荒诞的注释方法或采取“得意忘言”或采取“辨名析理”等简明带有思辨性的注释方法。王弼据《庄子·外物》以释《周易·系辞》“言不尽意,书不尽言”,作《周易略例·明象章》,提出“得意忘言”的玄学方法,而开一代新风。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章》:“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参见汤用彤先生《魏晋玄学论稿》中之《言意之辩》,见《汤用彤全集》,第四卷。此是一典型解释儒经的新方法。郭象继之而有“寄言出意”之说,其《庄子·逍遥游》第一条注说:

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大小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述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

这种“寄言出意”的注释方法自与汉人注释方法大不相同。《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二中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如果说汉人注经大体上是“我注六经”,那么王弼、郭象则是“六经注我”了。这应该说是开我国诠释经典前所未有之新风。

郭象注《庄子》还用了“辨名析理”的方法,这种方法和先秦“名家”颇有关系,盖魏晋时期“名家”思想对玄学产生有所影响。郭象《庄子·天下》的最后一条注谓:

昔吾未览《庄子》,尝闻论者争夫尺棰连环之意,而皆云庄生之言,遂以庄生为辩者之流。案此篇较评诸子,至于此章,则曰:其道舛驳,其言不中,乃知道听途说之伤实也。吾意亦谓,无经国体致,真所谓无用之谈也。然膏粱之子,均之戏豫,或倦于典言,而能辨名析理,以宣其气,以系其思,流于后世,使性不邪淫,不犹贤于博弈者乎!故存而不论,以贻好事也。

这里郭象把“辨名析理”作为一种解释方法提出来,自有其特殊意义,但“辨名析理”几乎是所有魏晋玄学家都采用的方法,所以有时也称魏晋玄学为“名理之学”。如王弼说:“夫不能辨名,则不可言理;不能定名,则不可以论实也。”嵇康《琴赋》谓:“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就这点看,魏晋玄学家在注释经典上已有方法论的自觉。至宋,有陆九渊提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问题,陆九渊的学生曾问他:“胡不注六经。”陆九渊答曰:“六经当注我,我何注六经。”钟哲点校:《陆九渊集》,5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陆氏年谱》记载有杨简曾闻“或谓陆先生云:‘胡不注六经?’先生云:‘六经当注我,我何注六经’”。实在魏晋时已开此问题之先河,不过当时并未把它作为一问题提出。至清,因考据之学盛,有杭世骏论诗而对“诠释”有一说:“诠释之学,较古昔作者为尤难,语必溯源,一也;事必数典,二也;学必贯三才而通七略也。”杭世骏:《道古堂全集·文集》卷八《李义山诗注序》。意思是说,诠释这门学问,就今人对诗文的诠释说比古昔作者更加困难,原因是首先应了解其原意;其次要知道所涉及的典故;再次是必学贯天、地、人三学而对“七略”知识有所了解。杭世骏所言之“诠释”虽非今日所说之西方“诠释学”(Hermeneutics)之“诠释”,但也可看到自先秦两汉以来,我国学者在各学科中均意识到对著作之文本是需要通过解释来理解的。因此,对中国儒学的研究,必须注意历代对“经书”的注释,以使人们了解在我国的历史传统中确有对“经典”诠释颇为丰富的理论与方法的资源。通过使之成为体系,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历史加以梳理,总结出若干有意义地诠释经典的理论与方法,使之成为体系,也许对创建“中国诠释学”大有益处。参见拙作《论创建中国解释学问题》,见《中国哲学》,第二十五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

原收入《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