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芳庭幽涧月
重新踏上路途,无有风雨也无晴,师徒二人又西行几日。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哥斯克的都城暮雾城之前,两人在一处郊村别墅度过了几个月的春天。
在这期间,东谷泽晨继续精进他的灵术能力,同时对多个国家的基础文字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至于空闲时间,两人漫步山野。满山春色掩不住:墨翠绕曲径,潭石皆空幽。山光照浮尘,飞鸟掠影踪。
清晨迷游于暗青色拥裹的山间小路,一桩桩树木如同迷宫,又仿佛置身于女巫的斗篷覆盖之下。朦胧的雾像是饱含露珠,湿润着青苔。长板桥面水光糊亮,下方是湍急的河流。
有时恰逢阵雨,两人就踩着滑溜溜的石阶,抱头逃回家,厨屋炉沸起茶烟。或是闲游池边湖畔,远处叮咚作响的瀑流穿过暗绿色密丛灌入湖泊,撞出圈圈白沫。
住所被群山环绕,外景透过书房的落地窗一览无遗,天气好的时候,连蓝天白云好像都会被请进屋来。院前有一圈池塘,春草茂盛。
可以说,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除去灵术演练时的紧张和文字学习时的枯燥之外,大多数都是闲适的时光了。
人在闲下来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东谷泽晨也不例外,考虑的东西无非又是异世界的生活,只是现在他想的更多的是关于他师父泽羽的事。
关于她的身世,一开始莫名的邀请,以及目前为止,与她共有的回忆……一种隐约的情感如暗室微光般若明若暗。
泽羽,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少女,与自己相识之前就已经独自旅行各国。她的武力、才智和胆魄恐怕皆不是自己所能及的,就算可怜的自尊心再不允许,但不得不承认,那份崇拜的心情绝非子虚乌有,否则只能是自欺欺人。
她所拥有的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究竟是怎样的命运才能够造就这一身令人望尘莫及的品质?而且,最让人想不通的点是:她为什么会选择我?至少在我看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配不上能够共她一同旅行的资格,光是不拖后腿就需要竭尽全力了。那么,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她所看重的?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只是那无疑的崇拜心情日益见长,其中自然离不开这一路以来颠沛流离的经历以及与她如影随形的相伴的共同作用。但除此之外,似乎又另外掺杂了别的情感,那是崇拜心理的延伸吗?说不清,那种模糊不清的情感每当在东谷泽晨身上起作用时,他的脑际总会出现轻微晕乎乎却又莫名愉悦的感受:就像午后阳光透进碧绿色充满薄荷与月桂香气的宫殿,而人正沐浴在宫殿正中央的温池当中。
“那不过是丘脑在分泌多巴胺,以及弱者对强者可怜的慕强心理罢了。”魔猿冷不伶仃地开口了。
“你怎么又来了?快滚!”
“怎么?不欢迎?不欢迎我也要来。”
“真不要脸!”
“喂,说实话,你小子开始对那魔女有意思了吧?”
“你!”话音刚落,东谷泽晨顿时瞪大了双眼,“你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呢!这种事也能乱说?”
“反应别那么激烈嘛,我也只是想验证一下,你要是真对她没意思,现在敢去找她吗?”
“这……这有什么不敢的?她可是我的师父!我是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能存在那种念头的。那……那可是要下地狱的!何况我们朝夕相处,也从来不曾有过丝毫异样的表现,这难道不能作为证明吗?”
“过去是过去,今晚是今晚。”魔猿故作恐吓似地靠近。
“去……去就去,能有什么不一样?”
东谷泽晨悄悄打开书房房门,沿环形阶梯下楼。客厅幽玄,唯有几星微光摇晃,他凝目前方,见大扇木门往两侧敞开,似有山风吹来,山头月照进暗厅正中央的华池,池面水波荡漾,皱褶月光,腾升的汤气显得朦胧梦幻。泽羽恰好从清池出浴,水顺着她的身体滑落在石地板上哗哗响,恰如琉璃净珠入玉盘。
东谷泽晨连忙回头,只是那道黑色的身影早已留在心中,久久挥散不去,像是野蛮生长的藤蔓不断加紧缠绕。
“你在怕什么?”魔猿语带讽气。
“这……这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东谷泽晨否认任何恐惧,否认任何理智沉沦的可能。何况,他记得与索洛希娅的约定,便是今年天灯节的相约,这个夏天还有机会回到索洛国吗?
“你还想着那位公主呢?还考虑着所谓背叛的道德罪责?没准人家早就把这事忘光了,只有你一个人像个小丑一样惦记着。”魔猿见状,乘胜追击,“哦喂,何况你眼前本来就有更加优异的人选,而且据我观察,魔女似乎对你也有好感。人嘛,要懂得见风使舵,及时把握时机。”
“你是说,她们在你眼里不过只是两个可供考量的选择?你把人当成什么了!”
“别再装高尚了,难道事实不正是如此吗?人类基因的选择天然就具有某种功利倾向,不然为什么,人总是对健康、美貌、强大的对象如此执着?”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是泽晨吗?”背后传来声音。
“嗯,师父您好了吗?”待回头,泽羽已经披上浴衣站在自己面前了。
“泽晨,为什么这几日你好像总在躲着我?我发现每次碰见你,你就匆忙回头?”
“有……有这回事吗?可能是落下了什么事要回书房吧,哈哈。”
“这样啊……对了,明天就要启程了,不如今晚陪我到庭院里走走吧?”
“好啊。”
庭池空明,夜风吹来泽羽的发香,却令人不安。
“快说啊!”魔猿在背后催促道。
“今晚月色真美啊。”泽羽抬头仰望。
“是啊,却也美得孤独,它只身茫茫黑夜,群星带不来丝毫温暖。同时,它又遥不可及,故而美得清寒。”
一阵沉默后,泽羽婉然笑道:“没想到泽晨还是个月亮鉴赏家呢。”
“师父,您不觉得这一路,我总是在拖您后腿吗?”
“怎么会呢?你已经……”
“我知道,您总是会这样不厌其烦地安慰我,给我鼓励,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份期待,不论是您的,还是我自己的期待,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的无能配不上这一切。”
“可我想说的是,你总是对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强大?”见东谷泽晨一言不发,泽羽继续说道:“你独自面对的那些事,总能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简直可以说是令人惊喜的意外,为什么要对它们视而不见呢?当然了,虽说有时候你也像个笨蛋一样横冲直撞,总是把计划藏在心里,不愿和别人商量,结果反倒惹出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想说的是,总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很难生存的,偶尔也要学会依赖他人,那并非软弱,而是需要意识到某些羁绊的重要。这一点我做得也不够好,就当是连同自我也一起批判一下吧。
“同时呢,在你身上,存在着某种我所缺少的东西,正是那些东西让我明白,原来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反而潜藏着巨大的意义,也让我相信和你一起旅行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所以说,请不要再妄自菲薄了,你应该从虚幻的弱小想象中挣脱出来!”
“我……”东谷泽晨一时语塞,“谢谢您。”
魔猿的步步紧逼被冷落到了一边,是啊,何必再去理会它呢。泽羽就是泽羽,她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并非一种“选择”,或者说,“选择”配不上她本身。
庭院芳气令人安心,今夜的月色无可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