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离开海德堡

海沃德一直说第二天要去南方，都一个月了，却因为嫌收拾东西麻烦，更担心旅途的乏味，迟迟下不了决心，一周一周地拖延，直到圣诞前夕，在大家忙于准备过节时，他终于出发了。他受不了日耳曼人纵情狂欢的方式。一想到节日的欢乐场面，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决定在圣诞节前夜悄悄启程。

菲利普为他送行，并不感到难分难舍，因为他是一个直率的人，一见别人优柔寡断，他就火冒三丈。尽管他深受海沃德影响，但并不认为犹豫不决就是一种迷人的敏感。海沃德对他直来直去的性格暗自讥讽，也让他心生讨厌。他们互相通信。海沃德是一个令人钦佩的书信高手，他煞费苦心地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在来信中。他的气质，让他很容易接受身边美好事物的影响，能够把意大利乡村淡淡的清香注入到他来自罗马的信件中。他认为古罗马人的这座城市有点庸俗，只有在帝国的衰落之处才能找到些许辉煌；但是教皇们的罗马让他倍感同情，他用词极其精致，洛可可注62艺术的美跃然纸上。他写到古老的教堂音乐，阿尔巴诺丘注63陵，袅袅的香烟，迷人的雨夜街景，人行道上的反光和街灯摇曳不定，神秘异常。也许，他把这些绝妙的书信抄给了不同的朋友。他并不知道，这些信让菲利普焦躁不安，相比之下，菲利普现在的生活过于无聊。春天来了，海沃德更是诗兴大发。他建议菲利普来意大利；在海德堡就是虚度光阴；德国人举止粗鲁，生活在那里平淡乏味，这种循规蹈矩的地方，灵魂怎么可能得到升华？而在托斯卡纳注64，春天遍地鲜花盛放，菲利普已年方十九，他来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去翁布里亚注65的山间小镇散步。这些小镇的名字在菲利普的心里越来越响亮。塞西莉和她的情人也去意大利了。莫名其妙，一想到他们，菲利普更是心神不宁。

他唉声叹气，因为没钱去旅行。他清楚，按照约定，伯父一个月给他十五英镑，不可能多一分钱。他花起钱来也不会精打细算。交过食宿费和课时费，就没多少钱了，要去找海沃德，显然花销太大。海沃德经常建议一起去郊游，看场戏或喝瓶酒，可这个时候，菲利普一个月的钱基本上花光了。在他这个年龄，年轻人往往有一种蠢行，那就是死要面子，不愿承认自己囊中羞涩，浪费不起。

幸好海沃德的来信不是很多，菲利普还是可以静下心来，过他勤奋的求学生活。他被海德堡大学录取，旁听一两门课程。那时正值库诺·费希尔注66的声誉如日中天，冬季他的课程讲叔本华注67哲学，讲得相当出色。这是菲利普的哲学启蒙课。他有一颗务实的头脑，一接触抽象的事物总感到稀里糊涂，惴惴不安。但是听了这次的形而上学课程，他发现妙不可言。这些道理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有点像观看舞蹈演员在深渊之上的绳索上行走，但着实令人激动。这种悲观主义的哲学让年轻的他着迷。他相信，他即将步入的社会是一个悲惨冷酷而又暗无天日的世界。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急于进入这个世界。恰好这时，凯里太太来信，转达了监护人的意见，说他该回英国了。他欣然同意。现在，他必须决定自己该干什么。如果七月底离开海德堡，那么八月他们就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要是能安排妥当，倒不失是个好时机。

回国的行程定了，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她提醒菲利普，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因为她的关照，菲利普才在海德堡埃林夫人家有了着落。还说，威尔金森小姐会来布莱克斯达布尔住几周。她会从弗拉辛过境，如果他们同一时间启程，那菲利普就可以照顾她，和她结伴来布莱克斯达布尔。生性羞怯的菲利普赶紧回信说，他会迟走一两天。他想象自己在人群中寻找威尔金森小姐，向她走去多尴尬，还要问您是不是威尔金森小姐（很有可能喊错了人而遭到冷落）。而且，他也不知道，在火车上他是该陪她聊天呢，还是只顾看自己的书。

终于，菲利普离开了海德堡。三个月来，他净考虑自己的前途，因而走得毫无眷顾。他从未意识到，他在那里度过的生活有多快乐。临行前，安娜小姐送给他一本《塞京根的号手》注68，他回赠她一部威廉·莫里斯注69的著作。非常明智的是，他们都没有读对方送的书。

注62 洛可可（Rococo）：18世纪产生于法国、遍及欧洲的一种艺术形式或艺术风格，盛行于路易十五统治时期，具有轻快、精致、细腻、繁复等特点。

注63 阿尔巴诺丘陵（Alban Hills）：意大利拉齐奥区的死火山区。有古罗马道路、庙宇、别墅和剧场遗迹。夏季气候凉爽，空气清新，数世纪以来一直为罗马人喜爱的避暑地。

注64 托斯卡纳（Tuscany）：意大利的一个大区，其首府为佛罗伦萨，以美丽的风景和丰富的艺术遗产而闻名于世。

注65 翁布里亚（Umbria）：位于意大利中部，首府佩鲁吉亚，有着田园诗般的乡村山野和美丽神秘的中世纪山村小镇，被誉为“意大利的绿色心脏”。

注66 库诺·费希尔（Kuno Fischer，1824－1907）：德国哲学家、哲学史家。长期执教于海德堡大学（1872－1903），代表作《现代哲学史》（其中一个贡献是对欧陆哲学进行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范畴区分）和《康德的生平和他的学说的基础》。

注67 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哲学史上第一个公开反对理性主义哲学的人，首开非理性主义哲学先河，影响深远，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注68 《塞京根的号手》（Der Trompeter von Sackingen）：约瑟夫·维克托·冯 ·费舍尔 （Joseph Viktor von Scheffel）代表作长诗，后被改编为歌剧，闻名世界。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塞京根和海德堡，小号手维尔纳爱上了男爵的女儿玛利亚，但男爵夫妇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维尔纳成了英雄，并且发现自己同样出身高贵，结局皆大欢喜。小说中代表安娜通俗、浅薄的阅读品位。

注69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19世纪英国设计师、诗人、早期社会主义活动家及自学成才的工匠。他设计、监制或亲手制造的家具、纺织品、花窗玻璃、壁纸以及其他各类装饰品引发了工艺美术运动，一改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的流行品味。1868年至1870年间出版的叙事诗集《地上乐园》，借古希腊到中世纪的传说一抒胸中块垒。他也是拉斐尔前派的代表人物，但留下的画作极少。小说中代表菲利普高雅、深奥的阅读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