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十六卷:新垦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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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产队员们正在吃中饭。一张临时钉成的长桌旁,挤得紧紧地坐着所有的犁手和赶车人。他们一面吃,一面偶尔粗鲁地互相开些男人们惯开的玩笑,煞有介事地对女炊事员所熬的粥交换着意见。

“她总是熬得太淡!真该死,简直不像个炊事员!”

“吃淡些又不会脱皮,你就再加些盐吧。”

“我跟华西卡两人合吃一盘粥,他爱吃淡的,我爱吃咸的。一个盘子,教我们两人怎么分呢?你既然这么聪明,就来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明天打一道篱笆,把你们的盘子隔成两半,不就完了吗?嗳,你这个笨蛋!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哼,老弟,你的脑子也不比你那头耕牛强多少。”

餐桌上的争论和玩笑,本来还要继续好一阵,可是这当儿,远处出现了一辆马车。眼睛最尖的犁手普里亚尼施尼科夫,拿手掌遮在额上,悄悄地嘘了一声说:

“这是傻子伊万·阿尔扎诺夫,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达维多夫。”

匙子都参差地在桌上放下来,发出嗒嗒的声音;大家的眼光一下子都转到那座把马车遮住的小峡谷上了。

“真倒霉!他又来催逼我们了,”阿加丰·杜勃卓夫忍住怒气说。“真是自作自受!不,我受够了!现在你们自己去向他眨眼吧,我可眨够了,我看到他都害臊哪!”

达维多夫看到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桌旁站起来,向他致敬,他的心快乐得颤动了。他大踏步向他们走去,一路上已经有好多只手伸出来欢迎他了,同时那些被太阳晒成深黑的男人们的脸和被晒成浅黑的妇女们的脸,全都洋溢着微笑。她们,这些妇女们,从来没有真正被晒黑过,因为在干活的时候,她们总是用一块白头巾包住头和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达维多夫一路上环顾着熟悉的面孔,也露出了微笑。他们已经跟他搞得很熟了,这时候都从心底里快乐地欢迎他,好像欢迎亲人。刹那间,这些景象都进入了达维多夫的意识里,一阵强烈的快乐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的声音变得很激昂,甚至有些嘶哑了:

“嗳,你们好哇,落后的劳动者!愿意请客人吃些东西吗?”

“到这儿来长住的,我们请他吃东西;到这儿来暂时做客的,我们就不请他吃什么,只能鞠躬欢送他。我说得对吗,队长?”普里亚尼施尼科夫在大家的笑声里说。

“我怕要在你们这儿待很久呐。”达维多夫笑了一笑说。

于是杜勃卓夫就用震耳欲聋的男低音嚷道:

“登记员!你记下来,从今天起给他一全份伙食。你呀,炊事员,给他多盛些粥来,让他吃个饱!”

达维多夫绕桌子走了一周,跟所有的人一一握手问好。男人们都依照习惯,跟他紧紧地握手;妇女们盯住他的眼睛,羞答答地伸出做成像小船儿模样的手去:本地的哥萨克还不惯那么去奉承她们,在碰到的时候,几乎从来不把妇女看作平等的人,去跟她们握握手。

杜勃卓夫让达维多夫坐在身旁,并且把自己的一只又重又热的手掌,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们很高兴看到你,达维多夫,你是我们的亲人!”

“我看得出来的。谢谢!”

“只是请你不要一来就骂人……”

“我压根儿没想到骂人哪。”

“不,你一定忍耐不住的,你不骂人就过不了日子;对我们来说,严厉的话也是有好处的。但现在请你暂时别做声。现在大家正在吃东西,不要影响了胃口。”

“可以等一会的,”达维多夫笑了笑说,“正经的谈话,咱们并不回避,但咱们不预备在餐桌上开始,不论怎样得忍耐一下,对吗?”

“一定得忍耐一下!”杜勃卓夫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断然说,带头拿起匙子来。

达维多夫一个劲儿吃着,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离开过汤盘。他简直没留心去听同桌庄稼汉们压低嗓子的谈话,但一直感到有人在用固执的眼光盯住他的脸。吃完粥,达维多夫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好久以来他这还是头一次真正吃饱了。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舔干净了木匙子,抬起头来:一双少女的灰色眼睛,隔着桌子紧紧地盯住他;这双眼睛默默地流露出那么多热烈的爱情、期待、希望和温柔的光芒,刹那间可把达维多夫弄得手足无措了。过去他在村中的大会上,或者就在街上,也常常看到这个高大美丽、生有一双大手的十七岁姑娘。以前,当他们碰到的时候,她也常常忸怩而亲热地向他微笑,她那种羞答答的神气,也会在突然涨红的脸上透露出来,但现在她的眼光里可出现了一种跟过去不同的、像成人似的严肃神色……

“什么风把你吹到我面前来啦,我要你干什么呀,可爱的姑娘?你要我又干什么呢?多少年轻小伙子一直在你的周围转来转去,你却只盯住我一个人,哎,你这个瞎了眼的姑娘!要知道我的年纪比你大一倍,再加上一身是伤,长得又不漂亮,牙齿也残缺不全,你就一点也没有看到……不,我不需要你,瓦柳哈[8]!你自己长大起来吧,不要来管我,可爱的姑娘,”达维多夫一面想,一面漫不经心地瞧着姑娘的涨得通红的脸蛋儿。

她跟达维多夫的眼光碰在一处了,就稍微扭转身体,垂下了头。她的眼睫毛在跳动,她的粗大的手指,翻弄着身上那些肮脏的旧上衣的褶襞,看得出在哆嗦。她是那么天真烂漫,简直像孩子一样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因此这一切,除了瞎子,谁也不会看不出来。

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笑着对达维多夫说:

“你别再盯住瓦丽娅瞧了,要不她全身的血都会涌到脸上来了!瓦丽娅,快去洗个脸吧,稍微冷静些。不过,她怎么能去呢?她的脚已经麻痹了……她一面替我赶牛,一面老是挡住我的路,打听你达维多夫什么时候来。我对她说,我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呢?不要纠缠不清了。可是她从早到晚尽拿这问题来琢我,好像啄木鸟啄枯树一样。”

瓦丽娅·哈尔拉莫娃仿佛为了反驳人家的谎话,证明她的脚并没有麻痹,就侧转身子,稍稍弯曲膝盖,一跳就跳过了原来坐的长凳,向木棚子跑去,生气地回头望着梅谭尼可夫,同时两片苍白的嘴唇在喃喃地说些什么。一直跑到木棚子旁边才站住了,转身对着桌子,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嚷道:

“你呀,康德拉特叔叔……你呀,叔叔……你胡说!”

回答她的是一片哄笑声。

“她跑远了辩护,”杜勃卓夫笑着说,“对,跑远了辩护方便些。”

“哼,你为什么要捉弄姑娘呢?太不像话了!”达维多夫不满意地说。

“你还不了解她,”梅谭尼可夫殷勤地回答,“她这是当着你的面才那么老实,要是你不在,她会干脆抓破我们随便哪个的喉咙的。真是个狠姑娘!简直是个女将,不是大姑娘!你没看到她刚才怎样跳走吗?活像一只野山羊!……”

不,这个少女的纯洁爱情并没有使达维多夫的男性虚荣心感到满足。她对他的爱情,在生产队里早就人尽皆知,但他自己这时才头一次听到。如果是另一双眼睛那么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瞧,哪怕只瞧一次,情况怕就会不同了……达维多夫竭力想转换这个尴尬的话题,开玩笑说:

“嗯,谢谢炊事员的木匙子!你们把我喂饱了。”

“主席,你还是谢谢你自己辛苦的右手和阔大的嘴巴吧,可不用谢炊事员和木匙子,要不要再加一些?”一个神气活现、胖得异乎寻常的女炊事员,在桌旁站起来,问道。

达维多夫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奇神气,打量着她那强壮的身体、宽阔的肩膀和粗大的腰身。

“你们这是打哪儿找来的,这样惊人的?”他压低嗓子问杜勃卓夫。

“向大冈罗格的冶金厂定来的,”登记员回答。这是一个年轻放肆的小伙子。

“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过你呀?”达维多夫还是感到很惊奇。“好妈妈,你的身体那么大,可是以前我就没有机会看到你。”

“我也算有个儿子啦!”女炊事员哼了一声。“其实我只有四十七岁,怎么能做你的妈妈呢?你以前没有看到我,那是因为冬天我待在家里不出来。我身体又胖,腿又短,天一下雪,就不能走路,哪怕在平地上,也会陷进雪里去的。冬天我就坐在家里不出来,纺纺毛线,织织手巾,一句话,马马虎虎混口饭吃。碰到地上有泥,我也不能走路:好像一匹骆驼,害怕在滑溜溜的地方跌破头;碰到地上干的时候,我就出来当炊事员。但我决不能当你的妈妈,主席同志!你要跟我和平相处,你就叫我达里娅·库普里亚诺夫娜,这样你在这儿的生产队里就永远不会挨饿了!”

“我完全同意跟你和平相处,达里娅·库普里亚诺夫娜。”达维多夫笑眯眯地说,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鞠了个躬。

“这样你我都要好些,现在把你的盘子拿来,我给你倒些酸牛奶吃。”女炊事员说,对达维多夫的殷勤感到非常满意。她慷慨地在盘子里倒了整整一公斤很浓的酸牛奶,低低地鞠了个躬端给他。

“为什么你要当炊事员,不去参加生产工作呢?”达维多夫问道。“像你这样的体重,只要把犁梢一压,犁铧子马上就会插进地里半米深的,就这么回事!”

“我的心脏有病啊!医生都说我心脏脂肪太多。我当炊事员都很吃力,稍微洗洗盘子什么的,心就会跳到喉咙口来。不,达维多夫同志,我不能当犁手。这种舞蹈不合我的音乐。”

“老是怪心脏不好,其实已经把三个丈夫埋掉了。搞死了三个哥萨克,如今在找第四个对象,可是找不到了,大家都怕跟她结婚,这样的姑妈会累死人的!”杜勃卓夫说。

“吹牛的麻子!”女炊事员勃然大怒,高声嚷道,“我碰到的三个哥萨克,没有一个筋骨强健的,全很瘦弱,半病不病的,我有什么过错呢?老天爷不给他们长寿,能怪我吗?”

“他们的死多少跟你有些关系,”杜勃卓夫并不认输。

“他们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知道有什么关系……”

“你说得明白些!”

“我不说也明明白白的……”

“不,你说得明白些,别空嚼舌头!”

“大家都知道有什么关系,是你的爱情。”杜勃卓夫一面笑,一面小心翼翼地说。

“你这个脸上雕花的傻瓜!”女炊事员在大家的哄笑声里,怒气冲冲地嚷道,一把就抱走了桌上的一半杯盘。

然而,沉着的杜勃卓夫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他不慌不忙地吃完酸牛奶,用手掌擦擦胡子说:

“当然,我也可能是个傻瓜,也可能是个脸上雕花的傻瓜,不过,对于你那些问题,大姐,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当儿,女炊事员又对杜勃卓夫骂出一句极粗的话来,以致桌子周围爆发了空前的大笑;达维多夫笑得和窘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说:

“弟兄们,这成什么体统?!这种粗话,就是在舰队里我也没有听到过呀!……”

杜勃卓夫却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态度,假装暴躁地嚷道:“我可以起誓!我可以吻十字架![9]但我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达里娅:你的爱情已经把三个丈夫的命都送掉了!三个丈夫嘞——你倒想想看……沃洛佳·格拉乔夫,去年又是为什么死的?这以前,他不是也常常上你那儿去……”

杜勃卓夫话没说完,连忙弯下身去:一把长柄木勺子,好像炮弹弹片,嘘地一声在他头上飞过。杜勃卓夫像小伙子那样灵巧,两脚跳过长凳。当他跑到离开桌子十米远的地方,忽然又跳到一旁,闪开身子:一只锡制的钵子,哗啦啦地在他身旁飞过,里面的酸牛奶向四方飞溅,那只钵子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在远处的草地上了。杜勃卓夫叉开两脚,挥动拳头嚷道:

“哎,达里娅,安分些!你不论扔什么都行,只是别扔瓷盘子!打碎家伙,老实对你说,我可要在劳动日上照扣的!你像瓦丽娅一样跑到木棚子那边去吧,你到那儿去辩护要容易些!但不论怎样,我还是要坚持我的意见:你弄死了几个丈夫。现在想到我头上来出气……”

达维多夫好容易才使他们平静下来。他们在离木棚子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抽烟,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笑得结结巴巴地说:

“每天吃中饭或晚饭总要来这么一出戏,前些日子,阿加丰一边的腮帮上带着乌青,差不多整整一星期没褪——就是被达里娅的拳头打出来的,可他还是要捉弄她。阿加丰,你绝不可能平平安安离开耕地的,要不是被她挖掉一只眼睛,就是被她打得脚跟朝前,你开玩笑会开出这种结果来的……”

“简直是个‘福特逊’拖拉机,不是个女人!”杜勃卓夫兴高采烈地说,偷眼瞧着大模大样地在旁边走过的女炊事员,并且假装没注意她,高声地说道:“不,弟兄们,不瞒你们说,要是我没有结过婚,我真想跟达里娅结婚呢。但是结婚以后只能跟她同居一个星期,以后呢——就溜之大吉。我虽然强壮,也支持不了一个星期以上的。现在我还不愿意死。我怎么高兴让自己送命呢?我从头到底经历了国内战争,没有出事,难道现在倒叫我死在一个婆娘手里吗?……哼。你说我脸上雕花,我可狡猾哪!我可以勉强应付达里娅一个星期,然后半夜里悄悄从床上溜下来,爬到门口,再爬到院子里,一溜烟逃回家去……达维多夫,你可以相信我,老天爷在上,我不撒谎,再说普里亚尼施尼科夫在这儿也可以证明:有一次,我和他为了跟人家赌一个好东道,想抱住达里娅,他从前面走近来,我从后面走过去,我们两人把手接起来,可是那样也还抱不住达里娅,真是胖得吓坏人!我们叫登记员帮忙,但他是个年轻小伙子,胆子又小,不敢接近达里娅,所以她到如今还没有真正被人家抱住过……”

“达维多夫同志,你别相信他,这个死鬼!”女炊事员笑着说,已经不再生气了。“他,要是今天不撒谎,明天就会闷死的。走一步路,就要撒一句谎,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一块料!”

抽了一会烟之后,达维多夫问道:

“还剩多少地没有耕啊?”

“多得要命,”杜勃卓夫不大乐意地回答,“还有一百五十多公顷。昨天还剩一百五十八公顷。”

“干得太出色了,就这么回事!”达维多夫冷冷地说。“你们到底在这儿干些什么呀?尽跟炊事员库普里亚诺夫娜演戏吗?”

“哎,你这话可冤枉人哪。”

“那么为什么第一生产队和第三生产队早就耕完了,你们却拖到现在没耕完呢?”

“好吧,达维多夫,晚上我们来开个全体大会,开诚布公谈一谈,现在我们耕地去吧,”杜勃卓夫提议说。

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达维多夫稍微想一想,就同意了。

“哪两头牛给我呀?”

“用我的那两头吧,”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劝他说。“我家的两头公牛也在干活儿,干得很好;我们那两头小牛,现在正在休养地休养呐。”

“怎么在休养地休养?”达维多夫惊奇地问。

杜勃卓夫笑眯眯地解释说。

“小牛有点软弱,老是躺在犁沟里,嗯,我们就给它们解了轭,放它们到池塘边去吃草。那边青草长得茂盛,喂牲口很好。让它们休养休养吧,反正它们也没有什么用处。过冬以来就很瘦,到了这儿,又天天干活,弄得更加憔悴了,犁也拉不动——这就是了!我们试着把它们加在老牛后头——活见鬼,怎么也不成。你就用康德拉特家的牛吧,他说得对。”

“那他自己怎么办呢?”

“我放他回家去两天。他的老婆病了,病倒了,连衬衣都没叫伊万·阿尔扎诺夫给他送来,她要他回家去一趟。”

“那是另一回事了。我还以为你想把他也送到什么地方去休养呢。我看你们这儿可充满着休养的气氛呐……”

杜勃卓夫背着达维多夫向其余的人眨眨眼,于是大家都站起来,套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