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6月头上连绵不断地下着夏天少见的细雨,下得悄悄的,像秋雨一般柔和,不闪电打雷,也不刮风。每天早晨,从西方,从遥远的丘陵后面,总有一团青灰色的雨云升起。它膨胀着,扩散开去,遮住半个天空——被云团边缘遮住的天空,不祥地现出白色——然后又低低地沉下来,以致最下面几片像绫子般透明的云,仿佛把矗立在草原小冈上的磨坊的屋顶缠住了;从高空的什么地方,先隐隐约约地传来温和的雷声,接着便下起滋润庄稼的好雨来。
温暖的雨滴,好像溅射出来的鲜牛奶,垂直地落在雾蒙蒙的寂静大地上,在那浮着细沫的草坪上胀起一个个白色的水泡。这种稀稀落落的夏雨,下得那么宁静和平,就连花儿也没低头,院子里的母鸡也不去找寻避雨的地方。这些母鸡,在仓房和潮湿发黑的篱笆旁,一个劲儿地用脚爪扒着土,找寻食料;而那些毛羽潮湿、稍微失去些威仪的公鸡,也不管下雨,仍旧轮流伸长着脖子啼叫。它们那种雄赳赳的啼声,跟肆无忌惮地在草坪上沐浴的麻雀的啾啾声,跟那在迷人的、带有雨水和尘埃味儿的大地上掠过的燕子的吱吱声,融合在一起。
隆隆谷村的公鸡们,啼声五花八门,简直使人惊奇。从半夜开始,柳比施金家的公鸡最先醒来,引开了群鸡的合唱。它用快乐嘹亮的男高音啼叫着,好像一个年轻勤勉的连指挥员;于是杜勃卓夫院子里的公鸡,就用庄严的上校式男中音去应和它;随后村子上空震荡着连续不断的啼声,约莫有五分钟光景;最后,梅谭尼可夫家那只全村最老、身体肥胖、毛羽火红的公鸡,也就半睡半醒地大声咕噜着,在栖木上用力扑打翅膀,接着用将军般沙哑的男低音,像喊口令似的鼓足力气大声啼叫起来了。
除了正在谈恋爱或者患重病的人——他们在纳古尔诺夫的心目中几乎是同一种人,全村要数马加尔·纳古尔诺夫睡得最晚。他利用夜间的空闲,照常努力学习英语。在他的房间里,椅子背上挂着一条厚手巾,角落里放着一坛冷井水。马加尔研究学问可辛苦呢!他敞开衬衫领子,头发蓬乱,满身大汗,坐在靠近打开着的窗户的桌前,不断用手巾擦着额上、腋下、胸前和背上的汗,并且不时探身窗外,用坛子里的冷水浇浇头,舒服得压低嗓子叫出声来。
房里朦胧地点着一盏小煤油灯,飞蛾扑着报纸做成的灯罩。房东老太婆在隔壁房里轻轻地打着鼾,而马加尔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那种对他来说万分艰难、但又绝顶需要的语言……有一次将近半夜,当他坐在窗台上吸烟休息的时候,他头一次认真听到公鸡的合唱。马加尔全神贯注地听了一阵,兴奋得叫起来:“这简直像举行大检阅,检阅一师军队!妙哇,真是妙极啦!……”
从那时起,他就夜夜等待公鸡的起床号,兴致勃勃地倾听这批黑夜歌手们指挥员般的嗓子,连对夜莺的抒情的鸣啭和颤音都不感兴趣了。他特别喜欢梅谭尼可夫家那只公鸡的将军式男低音,因为它在公鸡的大合唱里,好像是结尾的和音。可是,有一次,他已经听惯并且在心底里暗加赞许的群鸡合唱的秩序,却被一种最意外最无赖的方式破坏了;在公鸡雄壮的低音唱完之后,忽然在附近什么地方,在仓房后面,在邻居交换迷阿卡什卡的院子里,有一只可恶的小公鸡,竟用孩子般大胆的女低音啼叫起来,接着又模仿母鸡,咯咯咯地叫了好一阵,并且吐出一种讨厌的打嗝声。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马加尔清楚地听到,这只可恶的小公鸡怎样在鸡埘里蠢动,拍拍翅膀,想站得更稳些,显然是怕在啼叫的时候从栖木上跌下来。
这种恶作剧是公然破坏纪律和目无从属关系的。马加尔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这样一种情况:在一位真正的将军发了号令之后,忽然有个起码的班长起来改正将军的号令,而且那班长还是患口吃的。马加尔气愤极了,简直容忍不下这种荒唐的行为,便向黑暗里嚷道:“闭嘴!……”接着愤怒地关上窗,压低嗓子咒骂了一阵。
第二夜,这现象又重演了一遍,第三夜依然如此。马加尔也照样向黑暗里嚷了两次“闭嘴!”他的叫嚷可把房东老太婆惊醒了。然而,公鸡夜啼的有规律的和声——嗓子高低和啼鸣先后原是按照军衔排定似的——毕竟被破坏得不可收拾了。这样,马加尔只好一过午夜就上床睡觉……他已经无法继续用功,去记住那些古怪的生字。他的思想老是摆脱不了那只蛮不讲理的公鸡。他怀恨地想:这只公鸡无疑也活得跟它东家一样无聊和荒唐。马加尔在心里把这只无辜的公鸡骂作混蛋,又骂作寄生虫,又骂作暴发户。这只邻居的公鸡,胆敢在梅谭尼可夫家的公鸡之后做声,真把马加尔弄得完全脱离常轨了,他学习英语的成绩一落千丈,情绪一天比一天恶劣……这种混乱情况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第四天早晨,马加尔走进交换迷阿卡什卡的院子里,冷冷地打了个招呼,说:
“来吧,把你那只公鸡弄出来给我瞧一瞧。”
“你要它做什么?”
“很想瞧瞧它的模样儿。”
“活见鬼,你要瞧瞧它的模样儿干什么呀?”
“拿来吧,让我瞧瞧!我可没工夫跟你啰唆!”马加尔气冲冲地说。
他正在卷一支烟的时候,阿卡什卡用一条枯枝,好容易从谷仓底下赶出一群漂亮的母鸡来。一点儿也不错!马加尔的假定完全被证实了:在十来只羽毛鲜艳、举动轻浮、卖弄风情的母鸡当中,有一只鬼头鬼脑、样子难看的灰毛小公鸡像泥鳅似的转来转去。马加尔打量它的时候,眼光里充满难以掩饰的轻蔑神气;他劝阿卡什卡说:
“你把这个白痴杀了吧!”
“我为什么要杀掉它?”
“下面条吃。”马加尔简单地回答。
“凭什么?它是我这儿唯一的公鸡,又很能追母鸡。”
马加尔歪着嘴唇,讥讽地笑了笑:
“能追母鸡就行了吗?这有什么了不起!干这种蠢事,又用不着什么本领。”
“但我对它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并不想叫它去翻耕菜园子,它连单铧犁都拉不动的……”
“告诉你,少开玩笑!开玩笑我自己也行,如果有必要的话……”
“那么它碍着你什么事啦,我的公鸡?”阿卡什卡有点不耐烦地问,“它挡了你的路还是怎么的?”
“你这只公鸡是个笨蛋,一点规矩也不懂。”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规矩?它飞到你老婆菜园里了还是怎么的?”
“它没有飞进我菜园里去,但是,总而言之……”
马加尔不好意思解释自己说的规矩。他两脚分开,默默地站了一分钟,向那只公鸡投射着轻蔑的眼光,然后有了主意:
“那么老邻居,”他活泼起来,对阿卡什卡说,“让咱们把公鸡交换一下吧?”
“像你这样的光棍哪来的公鸡呀?”阿卡什卡好奇地问。
“有的,而且绝不是这种秃毛货!”
“好吧,拿来换吧,如果有合适的。我并不坚持非要自己那一只不可。”
过了半小时,马加尔装作路过的样子,朝安金姆·别斯赫列勃诺夫的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他那里养有大批的鸡。他一面跟安金姆说这说那,一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在院子里走动的鸡群,留神地倾听公鸡的声音。安金姆家所有的五只公鸡,好像都是精选过的,个个身躯高大,毛色鲜艳,特别是个个声音洪亮,神气威武。马加尔临走的时候提议说:
“喂,当家的,卖一只公鸡给我行不行?”
“行,纳古尔诺夫同志,不过烧汤吃还是母鸡的味道好,你挑一只吧,我老婆多的是母鸡!”
“不,我只要公鸡。你借我一只口袋来装。”
没多久,马加尔已经回到交换迷阿卡什卡的院子里,动手解开口袋。大家都知道,阿卡什卡很喜欢跟人家交换东西。此刻面临着一场新的交易,他高兴得搓搓双手说:
“咱们瞧瞧,你的王牌是什么,说不定还要再给我贴补些呢。快解开来,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我马上去把我那只公鸡捉来,让它们斗一斗,看谁的斗输,谁就得请客。真的,要不然我就不高兴换了!你那一只长得怎么样?个子高大吗?”
“是个近卫军!”马加尔一面用牙齿解着袋口的结,一面简单地恶声回答。
阿卡什卡一路上提住要滑下来的裤子,急急地向鸡埘跑去。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公鸡的怪叫声。可是,当他紧紧地抱着呼吸急促、吓得半死的公鸡回来时,马加尔却站在那儿,俯身瞧着解开的口袋,尴尬地搔着后脑:“近卫军”无力地展开翅膀,躺在口袋里,两只橘黄色的圆眼睛,在临死的痛苦中转动着。
“它怎么啦?”阿卡什卡惊奇地问。
“枪没打响!”
“它有病吗?”
“我对你说,枪没打响。”
“公鸡怎么会没打响呢?你说得好怪!”
“不是公鸡,你这个蠢货,是我没打响。我带它来,可是它在口袋里咯咯咯直叫,让我当众出丑,那是在农庄管理处附近哪,我就把它的头稍微扭了一下……懂吗,只是稍微扭了一下,可是,你瞧,它竟变成这个样子。快拿把斧头来,一断气就不好吃了。”
马加尔拿起无头的公鸡隔着篱笆抛过去,朝那正在台阶旁忙碌的女房东嚷道:
“嗳,好妈妈!趁它还有点儿热气,把毛拔掉吧,明天下面条吃!”
他对阿卡什卡一句话也没说,就又向安金姆家走去。安金姆起初坚决不答应,说:“你这可要叫我的母鸡统统守寡啦!”但最后还是又卖了一只公鸡给他。马加尔跟阿卡什卡的交易成功了。几分钟以后,阿卡什卡那只也被斫了头的公鸡,已经飞过篱笆,马加尔心满意足地朝女房东那边嚷道:
“接住这个捣蛋鬼,好妈妈!把它的毛拔掉,这个不守纪律的恶鬼,再拿它下锅子!”
他走到街上,那神气好像一个人做了一件重要的事。阿卡什卡的妻子伤心地摇揺头,目送着他出去;马加尔竟在他们的院子里对两只公鸡实行血腥的惩罚,这可实在把她弄得惊奇和恐怖极了。看到她那疑惑不解的神气,阿卡什卡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前额,画了几个圆圈,然后悄悄地说:
“疯了!人倒是个好人,可是疯了。神经错乱得不可收拾了,不会是别的。可怜的人,他在夜里坐得多晚哪!那些英国话把他给毁了,该死的混账话!”
从那时起,刚毅地过着独身生活的马加尔,就又夜夜听着公鸡的合唱,没有遇到任何干扰了。白天,他整天在地里干活,跟妇女和孩子们一起除草;到了晚上,吃过蔬菜汤和牛奶之后,就坐下来自修英语,耐心地一直坐到半夜。没几天,狗鱼老大爷也来参加自修。有一天晚上,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
“可以进来吗?”
“进来。你来干什么?”马加尔用不太客气的问话迎接他。
“嗯,怎么说呢……”狗鱼老大爷窘得答不上话。“也许,我有些想念你,我的好马加尔。嗳,我想,还是晚上来一趟,来看看你吧。”
“你怎么啦,难道是个女人吗,怎么会想念起我来了?”
“老年人有时比女人还要寂寞。我的工作又挺枯燥:老是跟那些公马待在一起。这种不会说话的牲口,可叫我腻透了!譬如说,你好声好气走到它跟前,它却不吭声地嚼着燕麦,摇着尾巴。这对我有什么意思呢?再加上那头羊,该死的东西!你可知道这虫子什么时候睡觉吗,我的好马加尔?夜里你刚合拢眼睛,它这恶鬼就到面前来啦。当我睡着的时候,它用蹄子踏过我不知有多少遍了!可把我吓得要死,我一被它弄醒,哪怕再用力闭住眼睛,也睡不着了,我这一夜就算完了!这种该死的害虫,简直不让人家过活!通夜在马厩和干草棚里踱来踱去。让我们把它宰了吧,我的好马加尔?”
“哼,你收起这些废话给我滚!农庄管理处的羊不归我管,达维多夫是它们的指挥员,你去找他吧。”
“老天爷保佑,我可不是为羊的事来的,我只是来望望你。你随便给我一本有趣的小书,我会安安静静坐在你旁边,像老鼠待在洞里似的。这样你也开心,我也开心。我一丝一毫也不会'妨碍你的!”
马加尔想了一想,同意了。他递给狗鱼一本俄语大辞典,说:
“好吧,你就跟我坐在一起看书吧,只是不能读出声来,嘴唇不能啧啧响,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一句话,绝对不能有声音!吸烟要遵照我的口令。任务听明白了吗?”
“我什么都同意,只是打喷嚏怎么办呢?万一魔鬼上身,忍不住要打个喷嚏,那怎么办呢?干我这一行,鼻孔里总是塞满干草屑的。有时我睡着了也要打喷嚏——那可怎么办呢?”
“像颗子弹那样飞到门口去。”
“啊呀,我的好马加尔,我可是颗生锈的烂子弹哪!不等跑出门,就会打上十个喷嚏,擤过五次鼻涕呐。”
“那你赶紧些就是,老头儿!”
“大姑娘急于嫁人,可没有对象。来了一个好心人,给她解决了问题。你知道,大姑娘不行婚礼成什么样儿?成了一个好……好婆娘!你瞧,我可能也会弄出同样的结果:我一急,难保不在路上出毛病,那样一来,你就会立刻把我从这儿赶走了,这层我可看得顶透!”
马加尔哈哈大笑起来,说:
“那你就早点准备,别拿自己的威信开玩笑吧。一句话,就是:闭上嘴巴,不要打断我的学习,自己用心阅读,将来做一个有文化的老头儿。”
“可以再提一个问题吗?你不要皱眉头,我的好马加尔,我这是最后一个了。”
“是吗?快说!”
狗鱼老大爷不好意思地在凳子上扭动身体,支支吾吾地说:
“嗳,是这么一回事……这并不太那个,但是,我的老太婆,为了这件事,很生我的气,她说:‘你简直不让人家睡觉!’可是,请问这能怪我吗?”
“你说话别兜圈子好吗!”
“我就是在说这件事嘛。我因为有疝气或是别的什么的,肚子里有时会咯隆隆发响,简直像天上打雷一般!碰到那种情形,咱们该怎么办呢?这不是也要使你学习分心吗?”
“那就马上跑到门外去,不许打什么雷闪什么电?任务明白吗?”
狗鱼默默地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辞典。半夜里,他在马加尔的指导下,听着马加尔的解释,有生以来头一次好好地欣赏了公鸡的啼声。过了三天,他们两人已经一起把头伸到窗外,肩并肩地伏在窗台上了。狗鱼老大爷还兴奋地喃喃说: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一辈子踩着公鸡的尾巴,从小就是在母鸡旁边长大的,可是竟没听出它们那种美妙的歌声。唔,现在我可懂得里面的奥妙啦!我的好马加尔,你知道梅谭尼可夫家那只恶鬼叫起来像什么吗?简直就跟勃鲁西洛夫将军[4]一模一样!”
马加尔皱皱眉头,但是沉住气,悄悄地回答说:
“他有什么了不起!你呀,老大爷,最好还是听听咱们那些将军吧——这才是咱们的、真正的好嗓子!你那个勃鲁西洛夫算得了什么?第一,他是过去沙皇时代的将军,因此我认为是个值得怀疑的人物;第二,又是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他的嗓子大概也跟阿卡什卡那只被我们吃掉的公鸡差不多。嗓子也得从政治观点来分析。举个例子来说,当时我们师里有个男低音——全军闻名的男低音!可他是个坏蛋:投奔敌人去了。你以为到如今我还承认他是个男低音吗?呸,秃鬼!如今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失节的假声,不是男低音了!”
“我的好马加尔,政治跟公鸡怕不相干吧?”狗鱼老大爷怯生生地问。
“跟公鸡也相干的!如果不是梅谭尼可夫的公鸡,而是什么富农的公鸡——呸,那我就永远不要听它,寄生虫!我要它屁用,富农的走狗!唔,话谈得够了!你坐下来看你的书,我看我的书,别再尽拿些无聊的问题来打扰我了。要不我就会不客气,把你赶出去!”
狗鱼老大爷就这样也成了公鸡唱歌的热爱者和鉴赏家。他说服了马加尔一起去看看梅谭尼可夫的那只公鸡。他们装出有事的样子,走进梅谭尼可夫家的院子。康德拉特到五月休闲地耕作去了。马加尔就跟他的妻子聊起来,像随便问起似的问她为什么不去除草,同时却一心一意地打量那只在院子里神气活现地走着的公鸡。这只公鸡的外表非常端庄威武,生着一身漂亮的火红色羽毛。马加尔对这场观察非常满意。走出栅门的当儿,他用肘子推推默不作声的狗鱼,问道:
“怎么样?”
“模样儿配得上好嗓子。简直是主教,不是公鸡!”
马加尔很不喜欢这个比拟,但没做声。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农庄管理处了,狗鱼忽然恐惧地睁圆眼睛,抓住马加尔的军服袖子说:
“马加尔,他们会杀的!”
“杀谁呀?”
“当然不是杀我,老天爷保佑,是杀公鸡呀!他们会随便把它杀掉的!哎,会杀的!”
“为什么要‘杀掉’呢?以什么理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啰唆些什么!”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它实在是比陈年马粪还老呢,它跟我的年纪一样大,说不定还要老些。这只公鸡我从小就记得的!”
“别胡说了,老大爷!公鸡不可能活到七十岁的,自然规律里没有这样一条。你明白吗?”
“不论怎么说它总是老了,它颈下的毛已经灰白了,难道你没有看见?”狗鱼老大爷暴躁地反驳。
马加尔猛地用脚跟向后转了个身,迈开阔大的步子,急急地回头走去,以致狗鱼不得不常常连跑带跳地走,才能跟上他。几分钟以后,他们又来到梅谭尼可夫的院子里。马加尔掏出那条留作纪念卢什卡的女式花边手绢,擦着额上的汗;狗鱼老大爷张大嘴巴喘着气,好像一只追逐狐狸追了好半天的猎狗,从他那淡紫色的舌头上,有一滴滴亮晶晶的口水流到胡子上。
康德拉特的妻子走到他们跟前,亲切地微笑着。
“是不是忘记什么啦?”
“有件事忘记对你说了:普罗霍罗夫娜,你可不能把你那只公鸡杀掉哇。”
狗鱼老大爷身子弯得像个疑问号,伸出一只手,摆动龌龊的食指,深深地喘着气,用嘶哑的声音吃力地说:
“绝对不能啊!……”
马加尔不满意地瞅了他一眼,继续说:
“这只公鸡我们要向你买下来给集体农庄传种,或者交换也行,因为照它的模样儿看来,是只上等的纯种鸡,也许它的祖先,还是从英国或者荷兰那些地方运来繁殖新种的。那种鼻子上有肿瘤的荷兰公鹅,我们这儿有吗?有的。说不定这只公鸡也是荷兰籍的呢,——这个你恐怕也不知道吧?唔,我也不知道,因此,绝对不能把它杀掉。”
“但要它传种可不行啊,太老喽。我们打算过降灵节时杀掉它,自己再弄一只小的。”
这一下,狗鱼老大爷也用肘子推推马加尔,意思是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可是马加尔不理他,继续说服女主人:
“老——这没关系,在我们那儿可以传种的,我们会用伏特加酒浸软的麦子好好喂它,这样它就又会去追母鸡了——保管会追得尘土飞扬!一句话,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把这只名贵的公鸡杀掉,给你的任务听明白了?好吧!至于小公鸡,狗鱼老大爷马上会给你去弄来。”
当天马加尔就用便宜的价钱向焦姆卡·乌沙可夫的妻子买了他们多余的一只公鸡,并且派狗鱼老大爷送给梅谭尼可夫的妻子。看来,最后的障碍仿佛也已经克服了,但这时村子里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新闻,说马加尔·纳古尔诺夫为了莫名其妙的目的,到处收买公鸡,整批也要,零只也要,而且愿出惊人的高价。试问爱开玩笑的拉兹苗特诺夫对于这样的事怎能没有反应呢?―听到朋友异想天开的行为,他决定亲自调查一下,于是深夜来到了纳古尔诺夫家里。
马加尔和狗鱼老大爷坐在桌旁,埋头阅读厚厚的书本。火油灯的灯芯给捻得高高的,灯罩也熏黑了。房间里飞扬着烟屑子,套在玻璃罩上的纸灯罩,发出纸焦的气味。一片肃静,两人正像小学一年级学生上书法课那样。拉兹苗特诺夫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咳嗽了一声,站在门旁,但两个正在用功读书的人,可一个也没发现他。于是,拉兹苗特诺夫勉强忍住笑,大声问道:
“纳古尔诺夫同志住在这儿吗?”
马加尔抬起头来,留神地盯着拉兹苗特诺夫的脸。不,这位夜来客并没有喝醉,但他的嘴唇却因为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而抖动着。马加尔的眼睛黯淡地发着光,缩小了。他镇静地说:
“去吧,安德烈,到晚会上找姑娘们去吧。我呀,你瞧,可没工夫跟你消磨时间。”
拉兹苗特诺夫看到,马加尔对他那种快乐的情绪毫无反应,就在凳子上坐下来吸烟,并且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说真的,你买公鸡作什么用啊?”
“下面条和烧汤吃。你以为我要拿它们给村子里的小姐们做冰激凌吗?”
“做冰激凌,我当然不会想到,但总觉得有些奇怪:他要这许多公鸡到底干什么呢?还有,为什么偏偏要公鸡呢?”
马加尔微微笑了笑:
“我喜欢拿公鸡的鸡冠下面吃,这就是了。我买公鸡,你感到奇怪,可是我呀,安德烈,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去除草呢?”
“你要我到那边去干什么?去瞧瞧娘儿们吗——那边生产队长有的是。”
“不是要你去瞧瞧,而是要你亲自去除草。”
拉兹苗特诺夫摆摆手,快乐地笑了。
“你这是要我跟她们一起去拔山芥吗?唔,这个,老兄,对不起!这可不是男人干的事,再说我又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村苏维埃主席呀。”
“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实说,你也不过稍微比人家高一点儿!干吗我可以跟她们一起拔拔山芥什么的杂草,而你却不能呢?”
拉兹苗特诺夫耸耸肩膀。
“我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在哥萨克面前丢脸。”
“达维多夫不论什么工作都不轻视,我也是那样,为什么你却帽子一歪,整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苏维埃里,要不就是拿起你那只破旧的公文包往胳肢窝下一夹,在村子里荡来荡去,好像一个吃饱饭没事干的人?难道你的秘书就不会把家里的事向你汇报吗?你呀,安德烈,放弃这些花招吧!明天就到第一生产队去,给娘儿们瞧瞧,参加过国内战争的英雄能够怎样干活!”
“你怎么,疯了还是开玩笑?你当场打死我,我也不去!”拉兹苗特诺夫气势汹汹地把香烟头扔在一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我不愿给人家当笑柄!除草——这可不是男人干的事!也许你还会说,去替我给土豆培土吧?”
马加尔冷静地用铅笔头敲敲桌子说:
“凡是党派你去干的事,就是男人干的事。譬如说,党对我说:纳古尔诺夫,去斫反革命分子的脑袋吧,我就高高兴兴地去干!党对我说:去给土豆培土吧,虽然说不上高兴,但还是去干。党对我说:当个挤奶员,去挤牛奶吧,虽然会讨厌得咬牙切齿,但还是干!我会把那该死的牛从这边挤到那边,但不论怎样,我还是要尽心尽力好好地干!”
拉兹苗特诺夫的火气消了些,快乐地说:
“用你那双大巴掌挤奶,那倒挺合适。保管一下子就会把牛挤倒的!”
“挤倒再把它拉起来,但一定要挤到最后胜利,挤到它身上最后一滴奶都流出来为止。懂吗?”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这件事你考虑考虑,安德烈,不要因为自己是个男人和哥萨克而过分骄傲。我们党的荣誉不在这里,我是那么理解的。几天以前,我到区里去见新来的书记,路上遇到图比扬村的支部书记菲洛诺夫。他问我:‘你上哪儿去呀,是不是到区委会去?’我说是到区委会去。‘去见新书记吗?’我说是去见他。‘那么拐到我们的割草场去吧,他在那边呢。’说着还用鞭子指指路的左方。我抬头一望:那边割草工作搞得热火朝天,六台转臂收割机开来开去。我问道:‘你们可是疯了,那么早就割草?’他却说:‘我们那边长的不是一般的青草,而是高大的杂草和飞廉,所以我们决定割下来当青贮料。’我问:‘是你们自己决定的吗?’他回答说:‘不,书记昨天来了,视察了我们所有的田地,忽然发现这种野草,就向我们提了一个问题:我们将怎样处理这些草?我们说要把它翻耕作休闲地,他却笑着说:翻耕不上算,还是割下来作青贮料比较有利些。’”
马加尔沉默了,拿拷问的眼光打量着拉兹苗特诺夫。
“你看到他了吗?”拉兹苗特诺夫心急地问。
“当然啰!我拐了弯,又骑马跑了两公里模样——那边停着两辆马车。有一个老头儿在柴火堆上熬粥,还有一个肥头大耳、强壮得像牛一样的小伙子躺在车下,搔着脚后跟,用一条细细的树枝赶着苍蝇。不像是书记:光着脚板躺着,脸蛋儿好像一面筛子。我问起书记,小伙子笑了笑说:‘他一早就到转臂收割机上来替我接班了,你瞧,他在草原上开来开去割草呢。’我连忙把马拴在车上,向那些割草的人走去。第一台转臂收割机开过去了,上面坐着一个老头儿,头上戴一顶草帽,上身穿一件破烂的衬衫,下身穿一条沾满车油的亚麻布衬裤。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书记。第二台上坐着一个头发很短的年轻小伙子,打着赤膊,身上的汗仿佛涂上去的油,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好像一把好剑。我想,显然不是书记,书记决不会赤膊开割草机的。我沿着趟儿一眼望去,只见其余的人也都不穿衬衫!这可伤脑筋啦,你倒挑挑看,哪一个是书记。我想,从知识分子脸庞这一层上去找吧,结果看遍所有的人,嘿,该死,还是找不出来!全都光着半个身体,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铜币,额上也没有标明谁是书记。哪里还有什么知识分子的脸庞!也可说个个都是知识分子。你把一个披头发的神父剃成光头,叫他到澡堂子里去跟士兵们一起洗澡——你还找得出这个神父吗?这儿也是同样的情况。”
“你呀,我的好马加尔,可别提尊(宗)教方面的人物呀——罪过呀!”直到此刻没开过口的狗鱼,畏畏缩缩地恳求道。
马加尔向他投了一个愤怒的眼色,继续说:
“我回到马车旁,问那个小伙子说:‘到底哪一个割草的是书记?’他呀,这个肥头大耳的蠢货说,没穿衬衫的那一个就是书记。我就对他说:‘擦擦眼睛吧,你的眼睛给土蒙住了。割草机上坐的,除了一个老头儿以外,全都没穿衬衫哪。’他从马车底下爬出来,擦擦眼睛,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一望,也笑了:在我回到马车旁的当儿,那个老头儿也脱掉了衬衫,摘下了帽子,只穿着一条衬裤,在最前面割草,他的秃头闪闪发亮,而他那灰白的大胡子被风吹到背后,活像一只天鹅在草丛上飞。嗯,这个,我想,可太妙了!区委书记给他们带来了城里人的时髦样儿——赤膊在草原上奔跑——连保守的老大爷,都学起这种不成体统的时髦来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小伙子给我带了路,指给我看哪一个是书记。于是我就向他走去,走到割草机旁边,作了自我介绍,我说我正想到区委会去跟他认识认识;他却笑起来,止住了马说:‘坐上来吧,纳古尔诺夫同志,你来驾马,我们可以一面割草,一面攀谈攀谈。’我把原来驾马的那个小伙子从座位上赶下来,自己坐上他的位子,赶动了马。嗯,等到赶完四个趟儿,彼此就熟了……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像他那样的书记,我们这儿还不曾有过。他说:‘我让你们瞧瞧,人家在斯塔夫罗波尔是怎么干活的!你们裤脚上有镶条,我们草可割得比你们地道,’说着就笑了。我对他说,谁搞得更好,咱们等着瞧吧:吹牛的总是吹牛,丢脸的还得丢脸。各方面的情况他都稍微问了一下,然后说:‘你回去吧,纳古尔诺夫同志,我就会上你们那边去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呢?”拉兹苗特诺夫急急地问。
“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对啦,他还问霍普罗夫是不是一个积极分子?我对他说,他哪里算得上什么积极分子——是个可怜虫,不是积极分子。”
“那他怎么说呢?”
“他问:他到底为什么被害的,而且连他的老婆一起?我说,富农杀人还管你为什么。不合他们的意就杀。”
“那么他说什么呢?”
“他咬咬嘴唇,仿佛吃了一个酸苹果,也不知他是在说话呢,还是在咳嗽,只是‘哼,哼’地响着,明白的话一句也没说。”
“霍普罗夫家的事他究竟打哪儿听来的?”
“鬼才知道。准是区保安局里的人告诉他的。”
拉兹苗特诺夫默默地又吸完了一支烟,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甚至把来找纳古尔诺夫的目的也忘记了。在告别的当儿,他笑眯眯地盯住马加尔的眼睛说:
“现在全明白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到第一生产队去。你可以不用担心了,马加尔,我再不会舍不得弯下背去除草了。但你到星期日可要给我准备半公升伏特加,明白吗?”
“一定给你准备,让咱们来喝个痛快,只要你草除得好就是了。不过,明天得早点儿出门,给娘儿们做个榜样,应该在什么时候上工。好吧,祝你成功!”马加尔说完又埋头阅读起来。
将近夜半,在笼罩着村子的一片寂静中,他跟狗鱼老大爷得意洋洋地倾听着第一批公鸡的啼声,各自欣赏着它们美妙的歌唱。
“就像在主教的大礼拜堂里呢!”狗鱼满怀热情,用尖细的声音虔敬地嘀咕着。
“就像在骑兵队里!”马加尔说,若有所思地盯着熏黑了的玻璃灯罩。
就这样养成了这个少见的古怪嗜好,为了它,马加尔不久险些儿送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