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段日子,我总是处于极度的焦虑不安中。我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仿佛眼前的每道奏折,都是醇亲王写的。我从窗口,望着庭院里枯瘦的树影在寒风中战栗,耳畔时常响起父亲的声音。随着日晷上指针影子的伸缩,时光一点一点地溜走了,把我的父亲,也悄悄带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醇亲王的奏折了。蹊跷的是,我最怕看的,也恰恰是他的奏折,因为他的奏折,无一不是对太后意图的曲意逢迎,可谓荒唐之至。我不是把他的奏折狠狠掼在地上,就是长叹一声,把它扔进奏折堆里。我有时会自问,为什么偏偏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父亲?然而,说也奇怪,想起阿玛在病榻上痛苦辗转的样子,我对他的所有怨恨都荡然无存了,一丝咸涩的味道,落进我的嘴角。
时至今日,我这个皇帝,像叫花子一样一无所有。我每天坐在宫殿的中央,宫殿的一切都围绕我运行,但那只是宫殿的假象,富丽堂皇的宫殿,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在我面前展开,但那是幻象,当我伸出手的时候,它们就不存在了。我甚至比叫花子还要贫穷,因为在华丽的宫殿里,我不仅以乞食为生,而且,我还失去了父母,从这个意义上说,乞丐也比我更富有。每当我坐在宫殿里,看着远处飞翔的檐角发呆,就会升起一种对父亲的思念。一切皆空,只有亲情是真实的,它就藏在我的血管里,日夜不停地奔走。纵然我的父亲令我感到莫名的耻辱,纵然他是我亲政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他在政治上的所有努力,都与我的愿望相反,但我的血管里,永远存在着一条与他联系的隐秘通道。他把那条隐秘通道深深地隐藏起来,并将此视为一项最为艰巨的使命,越是如此,那条通道,就越是清晰地在我的生命里浮现出来。
早上,我踏着雪,走进储秀宫,在亲爸爸面前叩了头。终于,我得到皇太后恩准,回醇王府探望阿玛。只是如今的醇王府,已经不是朝阳门内方家园的那个醇王府,由于这座王府诞生了同治和我两位皇帝,亲爸爸认为这里阳气太重,就在什刹海,距离恭王府不远的地方,为醇王另赐了一块地,重建了醇王府。醇王府,一座对我性命攸关,又似乎毫无关系的宅邸,这是我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回家。在我的心里,家,就是想象中的一件温暖干净的棉袍,家中有通红的炭火,有和颜悦色的亲眷,以及茶香和一卷诗书。家,就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而不像宫殿那样,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回家,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但对我来说,却比登天还难。没有人理解我急迫的心情。我跳上轿子,从东宫门出颐和园,经海淀,进西直门,穿越被风雪封锁的街道,直奔醇王府而去。轿子很快,轿窗外,是积水潭两岸清明上河图式的繁华街景,但我对这些热闹的尘世景象毫无兴趣。我想尽快抵达阿玛的床前,所以不断地催促:
“快!快!”
我赶到醇王府的时候,夜幕刚好垂落下来,王府建筑的最后的剪影,已经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我进了醇王府,大步流星地穿过前庭、一进和二进正房的穿堂,径直来到三进房屋的寝房。我看见阿玛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旁边站立着我的三个弟弟——载沣、载洵和载涛,他们的面孔在烛光中忽明忽暗。阿玛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到来,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在一瞬间放出光来,身体挣扎着,想扑到地上,给我下跪。我急了,一步冲到父亲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们父子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泪水几乎同时从我们父子的眼中,夺眶而出。已经没有了君臣之礼,在自己的家里,我们终于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一种不加节制的号啕。在哭声中,我终于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喊出一声:
“阿玛——”
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撼动了,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们爷俩抱头痛哭,身体几乎以相同的频率颤抖着。那天晚上,阿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关于宫殿的陈年旧事,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他颤抖着,从身上解下一只如意,交到我的手里,说:
“这是光绪十二年,微臣巡阅海防时,太后所赐之物,微臣一直戴在身上,现交到皇上手里,盼皇上……无忘……海军。”
他的嘴唇不规律地开合着,我艰难地辨认着他的发音。他说他看见了所有死在他手下的人,肃顺、载垣、阿鲁特皇后、小闫子,从那片荒草中的坟地里冒出来,披头散发,用他们的獠牙众口一词地说,冤有头,债有主,早晚要来找他算账。他看见了一条路,从京城出发,在穿越了京西的崇山峻岭之后,抵达保定,关于那条路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可以一丝不漏地复述。他说他看见李罡应死了,临死的时候,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艰难地喘着粗气。他的尸体,一点一点消融在黑暗里。后来才发现,李罡应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说他看到了许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他看到血,在夜晚的太和殿里汹涌而出,顺着洁白的台基流下来,黏稠的血,不是红的,而是胶着的黑色,在台基上留下丝网般的痕迹,太和殿巨大的台阶上似乎铺展着一面巨大的渔网,而且那渔网正飞快地向四面延伸。血在太和殿广场上蔓延,在夜色里泛着白沫,偶尔可以看见人骨浮动,漆黑的背景下,有一团白色的人影,手里攥着钢刀,在追着他跑。那个人没有头颅,他的脖颈平整光滑,他向前俯冲的时候,断面上的筋络血肉清晰可见,显然,他的头,是被刽子手齐刷刷地砍掉的,这使阿玛无法辨认他的相貌和身份,不知道他的头,到底丢在了哪里。阿玛只顾逃跑。他说他跑得很累,已经拉不开步子了,那个阴人,说话间就到。突然,白光一闪,是屋子里的灯烛在闪,父亲倾尽浑身力气,向床边扑去。我听见载沣在喊:
“来人!”
仆人冲进来。
载沣说:
“快……快去前门外……请张瞎子……和刘……铁嘴……”
仆人被载沣狰狞的面目吓住了,愣在那里。
我上前,狠踹仆人一脚:
“快去!”
仆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
等我回过头来,发现阿玛突然定格在那里。我急叫:
“阿玛!阿玛!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晃他。他的身体一经碰触,就立刻瘫软下来,扑通一声,头朝下,栽在地上,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