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托比莫利
那是八月底一个阴冷落雨的午后,正是个不尴不尬的时节:山鹑要么还没长成,要么已经储藏在冷库里了,根本没什么可打的——除非在北部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在那儿也许还能追猎肥胖的红色牡鹿。布莱姆雷夫人的乡居派对并不在北部的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举办,因此那个午后的茶桌旁就高朋满座了。尽管时节尴尬、场合陈腐,大家还没有现出那种疲惫的坐立不宁的迹象——那将意味着嫌恶自动钢琴以及抑制不住地渴望打竞叫桥牌。整个派对的宾客显而易见都被科尼利厄斯·安品那毫不做作的负面个性吸引住了。在所有参加布莱姆雷夫人派对的宾客中,他的声誉是最可疑的。有人曾赞他“聪明”,而他之所以受到邀请,也是因为女主人至少期望他的聪明能给大家带来点娱乐。但直到下午茶时间,她也未能发现他的聪明表现在什么方面。他既不风趣也非槌球冠军,既没本事给人催眠也主持不了票友的串戏。他又算不得什么小白脸,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他的外表担待他的智力缺陷。他只不过是安品先生,所谓的科尼利厄斯看来不过是一层受洗时的透明烟雾。而眼下他声称自己正在着手一项伟大的发明,相形之下,火药、印刷术、蒸汽机的发明不过就是儿戏。近几十年来,科学已经在众多领域取得了令人瞠目的重大进展,不过他的创造与其说是科学成就,倒更像一桩奇迹。
“你当真要我们相信,”威尔弗瑞德爵士道,“你已经发现了如何教会动物讲人话的方法?亲爱的老托比莫利就是你成功教出来的第一个学生?”
“这是个我迄今为止已研究了十七年的难题,”安品先生道,“可是一直到八九个月前,我才真正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当然我试验了成千上万种动物,不过最近我才最终选定了猫——这真是一种神奇的造物,它们既不可思议地吸收了我们的文明,又始终保持着它们自己高度发达的野性本能。你不时会碰到一两只具有出类拔萃智力的猫,正如在人群中的发现一样,而我在一周前结识托比莫利时立刻就看出它就是一只具有超群智能的‘超猫’。在此前的实验中我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跟托比莫利一起合作之后,正如您所说的,我已然实现了我的目标。”
安品先生在归结自己的成功时竭力压下了自得的语气。没人道出“老鼠”这个词[29],虽然克劳维斯摆出了一个单音节词的口型,也许发的就是这种表示不信的啮齿动物的芳名。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莱斯克小姐稍稍顿了一下道,“你已经教会托比莫利听懂和发出单音节的简单句子?”
“我亲爱的莱斯克小姐,”这位奇迹创造者耐心地道,“教小孩子、野蛮人以及智商低下的成年人时才使用这种零碎的方式;而一旦找到了如何教育一种智能高度发展的动物的窍门,我们就再也不需要这种漏洞百出的办法了。托比莫利能非常正确完美地讲我们的语言。”
这次克劳维斯确定无疑地冒出了句:“超老鼠!”[30]威尔弗瑞德爵士虽比较有礼貌,却同样表示怀疑。
“那我们把那只猫带进来当场检验一下岂不最好?”布莱姆雷夫人建议道。
威尔弗瑞德爵士找猫去了,其他人则安顿下来,没精打采地准备观赏一次应该算得机敏的腹语术表演。
威尔弗瑞德爵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晒得黑黑的脸色泛出苍白,眼睛兴奋地大睁着。“真他妈的,是真的!”
他的激动显然是真的,大家也因而兴味大生。
威尔弗瑞德爵士往一把靠背椅上一倒,继续气喘吁吁地道:“我发现他正在吸烟室里打瞌睡,就大声唤他过来喝茶。他像通常一般视而不见地朝我翻了一下眼皮,我又说,‘来吧,托比;别让我们久等’;他妈的!他竟然以绝对自然的语气懒洋洋地说等他先活动活动手脚就过来!我惊得差一点灵魂出窍!”
安品先生先前的布道大家全作耳旁风;而威尔弗瑞德爵士的几句话一出大家马上就深信不疑了。在因震惊而生的一片众口喧哗中,这位科学家无言地坐着,静静享受着他那惊人发现的第一颗果实。
在喧嚷声中托比莫利进入了房间,他步态轻盈、故作冷淡地穿过围着茶桌的人群。
大家这才突然醒过神,强自安静下来。不知怎的,要承认一只家猫具有跟人类同等的思维能力确乎总有点尴尬。
“你要喝点牛奶吗,托比莫利?”布莱姆雷夫人的声音听来相当紧张。
“喝点也没什么不可以。”那只猫这样回答,而且腔调相当漠不关心。一阵压抑住的兴奋一下子在听众中爆发出来,布莱姆雷夫人在往茶碟里倒牛奶时手相当不稳当也就颇可以谅解了。
“恐怕泼出来不少。”她颇为歉疚地道。
“反正也不是我的羊毛地毯。”托比莫利回道。
人群中又一阵沉默,然后莱斯克小姐以她最佳的教区长助理[31]之仪态问他学习人类的语言是否很难。托比莫利端详了她一会儿,而后目光定格在中间的距离。显然这种恼人的问题越出了他人生规划的范围。
“你对人类的智能有什么看法?”梅维斯·佩灵顿笨拙地问。
“具体点,谁的智能?”托比莫利冷冷地回问。
“哦,比如说我的。”梅维斯道,虚弱地一笑。
“这可是将我置于尴尬境地了。”托比莫利道,但他的语气和态度却没有一丁点尴尬的意味。“当你的名字被建议列入此次乡居派对的来宾名单时,威尔弗瑞德爵士曾予以反对,说你是他的相识中最没有头脑的女人了,并说好客跟照顾低能儿可是两码事。布莱姆雷夫人回说你的低能恰恰是为你赢得邀请的特质,因为你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白痴到可能买他们旧车的主顾。你知道,就是那辆他们称为‘科林斯王之妒忌’的车,因为要是你在后面推着它的话它上坡还是挺顺的。”
布莱姆雷夫人的抗议本可以有更大成效的,可惜她刚刚在早上还似乎不经意地暗示那辆问题车最适合梅维斯开回德文郡家里了。
巴菲尔德少校此刻费劲地插进来想转移话题。
“你跟那只玳瑁色小母猫在马厩里搞的风流事怎么样了,呃?”
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大错已铸成。
“大家通常都不会在公开场合谈论这类事情的。”托比莫利生硬地道。“从我对你进入这幢房子的小小观察来看,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我把话题转到你的那点小风流事上,你也会觉得很不方便的。”
这话引起的恐慌可不限于少校一人。
“你想去看看厨子是否已经为你备好晚餐了吗?”布莱姆雷夫人匆忙地建议道,假装忘了到托比莫利的晚餐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事实。
“多谢,”托比莫利道,“没这么快,我才用过茶点。我可不想死于消化不良。”
“猫不是有九命嘛。”威尔弗瑞德爵士热忱地道。
“也许吧,”托比莫利回道,“不过只有一副肝脏。”
“阿德莱德!”科奈特太太道,“你真想鼓励那只猫跑到用人那儿去传播我们的闲话吗?”
感到恐慌的已经非止一两个人了。城堡外围有一圈装饰性的围栏,大部分卧室的窗户都对着这圈围栏,此刻大家都惊慌地想起那正是托比莫利最喜欢的散步场所,他整天都在那儿盘桓,因为从那儿可以观察那些鸽子——还有鬼才知道的别的什么。如果他在目前这种直言不讳的天性之下又添上了爱唠叨的毛病,那结果可就不止是令人不安了。科奈特太太惯常在她的梳妆台上花费无数光阴,她虽严守时刻,肤色却宛若游牧民族,此刻她跟少校一样局促难安。斯克拉文小姐平常勤奋地书写优美的诗篇,过着无可指摘的生活,也极少见地表现出了愤怒;如果你的私生活过得有条不紊、贞洁高尚,也没必要喧嚷得尽人皆知呀。伯蒂·范·泰恩在年方十七时就已经堕落不堪,因此早就放弃了力争更加堕落的宏愿,此刻的脸色翻成了栀子花那样凝滞的白,但他毕竟还没像奥多·芬斯伯利那样冲动之下愚蠢地冲出房间,此君是位年轻的绅士,应该正在攻读神职,他想必是不想听到涉及别人的闲话才出此下策的。克劳维斯表面仍能保持镇定自若;私下里却在算计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从《交易和市场》代理那儿弄到一盒稀罕的耗子当作这只猫的堵嘴钱。
即使在这么棘手微妙的情形之下,艾格尼斯·莱斯克仍然不能容忍自己太长时间待在幕后。
“当初我干吗要到这儿来?”她问得颇具戏剧性。
托比莫利立刻接过了话头。
“以你昨天在槌球场上跟科奈特太太所言判断,你是为吃而来。你将布莱姆雷夫妇描述为你有生以来认识的最乏味之人,不过又说他们还算聪明,雇了个一流的厨子;否则的话他们就甭想再有什么回头客了。”
“真是一派胡言!我请求科奈特太太——”惊慌失措的艾格尼斯尖叫道。
“科奈特太太把你的话又传给了伯蒂·范·泰恩,”托比莫利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并说,‘那个女人简直是个饿死鬼;为了一天四顿大餐她哪儿都肯去。’而伯蒂·范·泰恩说——”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编年史”终于仁慈地停止了叙述。托比莫利瞥见教区长家的黄色大公猫正穿过灌木丛朝马厩的方向走去。一眨眼工夫,他已经跳过开着的法式窗户消失不见了。
科尼利厄斯·安品这位过于聪颖的学生甫一消失,他就发现自己身陷怨恨的指责、焦虑的质询以及惊恐的恳求的飓风包围之中。眼下这种境地的责任完全在他,而且他必须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他必须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托比莫利有可能将他这一危险的天赋传授给其他的猫吗?是有这种可能,他回答,他可能已经将他这一全新的技艺传授给了他亲密的朋友,那只马厩里的小母猫,不过他传授的范围想必不会再超过这一范围了。
“既然如此,”科奈特太太道,“作为猫来讲托比莫利虽也许颇有价值,是只了不起的宠物;但我相信你也肯定会同意,阿德莱德,不论是他还是那只马厩里的猫,都必须毫不拖延地除掉。”
“你当然也不会认为刚才的这一刻钟我过得很是享受吧?”布莱姆雷夫人悲苦地道,“我丈夫和我都很喜欢托比莫利——至少在这项可怕的技能输入他体内之前;不过事已至此,当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他毁灭了。”
“我们可以在他中午时分一定去找的剩饭里面放些马钱子碱,”威尔弗瑞德爵士道,“那只马厩里的猫由我亲自去溺死。马夫会因为失去宠物非常痛心,不过我会说这两只猫得了很严重的传染性兽疥癣,我们怕它会过给猎狗。”
“但这是我的伟大发现啊!”安品先生告诫道,“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和实验——”
“你可以去拿农场里的短角牛做实验,它们一直受到恰当的看管,”科奈特太太道,“要么就选动物园里的大象。它们据称有很高的智商,而且它们不会溜到我们卧室里、躲到我们的椅子底下。”
一位天使长刚刚心醉神迷地宣布千禧年的到来,马上又发现它不可原谅地跟亨利这个地方犯冲,将不得不无限期的推迟,他所感到的沮丧也几乎无法跟科尼利厄斯·安品对他神奇成就的遭遇感到的灰心相比。公众的观点竟然众口一词地反对他的创造——实际上,如果征询大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极有可能大部分人都会投票赞成也请他享用马钱子碱的大餐呢。
漏洞百出的一系列安排以及想眼看着事件有个了结的焦虑心情使大家没有马上散去,但当晚的晚餐却算不得社交上的成功。威尔弗瑞德爵士已经在那只马厩猫和随后的马夫身上颇费了一番周折。艾格尼斯·莱斯克炫耀地将她的饮食严格限定在咬几口干吐司上,她咬起来的架势就像对付一个仇敌;而梅维斯·佩灵顿则自始至终报复性地保持沉默。布莱姆雷夫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地维持着她希望中的谈话,而她的注意力实际上却集中在门口。餐具柜上已然精心备好了一整盘零碎鱼肉,但甜食、开胃菜和饭后甜点都上完了,不论是餐厅还是厨房都仍然未见托比莫利的影踪。
跟随后在吸烟室开始的守夜相比,死气沉沉的晚餐桌还算是好的。吃吃喝喝至少能让人暂时分心并能遮掩大家普遍的尴尬。在目前这种紧张焦虑的情况下桥牌根本不可能打得起来,而且在奥多·芬斯伯利面向冷淡的观众凄凄惨惨地演绎了一次“森林中的梅丽桑德”[32]后,音乐也就不言而喻地乐得免俗了。用人们在十一点钟就寝,同时宣布餐具室的小窗仍然开着以便托比莫利的不时之需。客人们已经将最新一期的各种杂志读了个遍,然后逐渐退守“班德明顿丛书”[33]和合订本的《笨拙》。布莱姆雷夫人不时前往餐具室探视,每次回来都面带沮丧神气,大家也就不问自知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克劳维斯打破了沉默。
“他今晚不会露面了。也许他正在本地的报社里口述他的第一次连载内容呢。某某夫人的大著不会再登了,他的口述才是今天的大新闻。”
对大家普遍的好性情雪上加霜之后,克劳维斯就上床睡觉去了。乡居派对的其他成员也都在相隔很长时间后陆续学了他的榜样。
负责上早茶的用人面对千篇一律的问题都给出千篇一律的答复:托比莫利仍然没有回来。
早餐甚至比前夜的晚餐更加死气沉沉,不过在结束之前倒是峰回路转了。托比莫利的尸体从灌木丛被捡了回来,是一位花匠刚刚发现的。从他咽喉的咬痕以及爪子上的黄毛看来,他肯定是跟牧师家的大黄猫进行了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斗。
中午之前,大部分客人都离开了城堡,午饭后,布莱姆雷夫人已经有足够的精神因为痛失她珍爱的宠物给牧师公馆写信大兴问罪之师了。
托比莫利曾是安品的得意门生,而他注定再也后继无人了。几周后,德累斯顿动物园里的一头大象毫无缘由地挣脱束缚踩死了一位显然一直在逗弄它的英国人。报纸上登的受害者的姓是奥品以及艾普林,不过名字却确定无疑:科尼利厄斯。
“如果他当时正强迫那头可怜的野兽学习德语的不规则动词,”克劳维斯道,“那他可真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