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东亚儒学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戒惧与慎独

以下我们逐段地对朱子的《中庸》首章诠释进行分析和说明: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1]

所谓“犹命令也”,是把古代思想中的“天命”说诠释为自然主义的造化过程。造化赋予万物气和理,这种赋予好像是天的命令,其实是造化的自然过程,并没有一个主宰者在下命令。天之造化以阴阳五行为材料,生成万物,在这个生成过程中,一方面阴阳五行之气聚合而成万物的形体,另一方面在形体生成的同时,理也赋予了事物,成为事物的本性。天把理赋予了事物而成为其本性,这就是所谓天命之谓性,所以性即是理。朱子在这里把二程的“性即理也”的思想与《中庸》联结起来,既阐明了性非空虚之性,而以理为性;又从性的天道来源说明了性与理的同一。

人与物都禀受了天赋的理,理在天是阴阳五行之理,所以禀受到人物之身,成为健顺五常之性。人与物循着他的本性去作,就是道,道就是行为的当然之则。

人的性各个相同,但气禀各个不同,从而对阴阳五行之气的禀受有过有不及,有清浊厚薄,这就使得人之本性的表现受到气的影响、遮蔽。性的表现受到蒙蔽,如此率性的道也就有所乖戾,于是需要修整规范。圣人根据人物本来的性制定各种制度规范,规范就是所当行,所当行是对所行而言,以使人的行为过者不过,不及者能及,都可以达到中,这就是教。

朱子在这句最后指出,《中庸》首章的前三句话,是要人知道性、道、教都是“本于天而备于人”的。本于天是指根源于天,来源于天;备于人是指完全地具备于人身之内。用当代新儒家的话来说,就是超越而内在。天道是客体,内在是主体,《中庸》认为这二者是关联着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离,去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2]

道是日用常行之理,但道不是外在的、与性无关的,日用常行之理亦即本性所有之德,具备于人的内心。从文本来说,“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就规范、当然而言,不是就存在、实然而言,即不是说在存在上无时无处不相离,而是说要注意不使它离开,由此才合理地引出戒慎恐惧的功夫,以使之须臾不离。但朱子顺其率性之谓道的说法,一方面把不离说成实然上的不离,一方面从当然功夫上说不离。用功夫的不离来保存实理本然的不离。

无论如何,朱子更重视的其实是戒慎、恐惧。他解释说,为了使当行之理不离于心,一个要成为君子的人必须常常心存敬畏,不能有顷刻的间断,即使没有接触事物的时候,也必须如此,这样才能保存内心本然的天理。照“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说法,特别强调在不睹不闻时保持心的敬畏。人心的意念活动一般是因接触外物而起,《中庸》则强调在不接触外物时也要警惕意念的活动,心也要有所修养。这种修养方法就是未发的功夫。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见,音现。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3]

但是在朱子看来,慎独和戒慎恐惧是不同的,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是指自己没有接触外物的见闻知觉活动时,慎独是指别人看不见自己时。用其本章结尾的说法,戒慎是未发的存养功夫,慎独是已发的省察功夫。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说隐暗之处最明现,微细之事最显著,《中庸》认为人心正是如此。一个人在幽暗的房间里,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行为只有自己清楚知道;一个人不在幽暗之处,别人看得见你的行为,但不能看到你的内心,你的内心你自己清楚了解。有时你并没有行为,但内心在活动,这种内心的活动情况也只有你自己明白知道。这些都是“人虽不知而己独知”。内心有所活动,便是已发。所以无论如何,君子必须特别谨慎地审查自己的内心活动,把人欲遏止在将要萌芽的时候,不让它在隐微中滋长。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乐,音洛。中节之中,去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4]

朱子认为,这一段是讲性情关系的。喜怒哀乐的发动是情,喜怒哀乐未发是性,用他在其他地方的说法,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在这个讲法中,“中”是指性,强调性未发作为情时的不偏不倚。“和”是指情,指情的发作的合乎节度。“中”所代表的性是天命之谓性的性,是天所赋予人的性,是天下之理的根源,所以说是天下之大本。率天命之性而达到和,这是最通达的大路,故说是天下之达道。中是道的体,和是道的用,体是静,用是动,有体而后有用,体立而后用有以行。这样,朱子就以性情、已发未发、体用的结构疏解了这一段,并把“中”与天命之性联结起来了。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结上文之意。[5]

照朱子这里的讲法,戒慎是与中有关的功夫,慎独是与和有关的功夫。因为戒慎是不睹不闻的功夫,不睹不闻是静的状态,推到至静,就是不偏不倚的中,如果能存守住这个状态,就是极其中。慎独是自己的独知,是有知有觉,不是静,而是意念发动,此时要精细辨察,存天理去人欲;从自己的独知,推到应接事物时,都能保守这样的状态,就是极其和。但中和不能分开为两事,须合而言之,故曰致中和。照《中庸》的说法,人如果能把中和发挥到极致,就能参与宇宙的化育,有助于宇宙的化育。朱子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天地万物与人是一体相通的,人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人的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这种万物一体的思想也成为理学思想体系的重要部分。

最后朱子写道: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6]

也就是说,朱子认为,“天命之谓性”至“可离非道也”,是讲“道”出于天而备于己,讲道的“本原”和“实体”;本原即来自天的根源性,实体即体现在人心的内在性。“是故君子戒慎恐惧”至“君子慎其独也”,是讲君子存养、省察的要法。“喜怒哀乐未发”至“万物育焉”,是讲修养功夫达到极致的功效及其对宇宙的影响。整章的宗旨是要学者反求于身,去除因外诱而产生的私欲,充实并发挥其本然的善性。这样的人及其行动,既合于天命,又能参赞化育。

《中庸章句序》中重点讲心,而《中庸章句》的首章重点在性情,特别是性;讲性本于天,备于人,发为情。这是两者的差别。尤其是,由于朱子强调气禀对人的影响,所以认为人在现实上不能率性,而必须修道,重点要落实在存养省察的功夫。

《中庸章句》最后一章中有一节论内省,与上面所讲慎独功夫有关,一并在这里讨论: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恶,去声。《诗·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疚,病也。无恶于志,犹言无愧于心,此君子谨独之事也。《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相,去声。《诗·大雅·抑》之篇。相,视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谨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动而后敬信,则其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诗幷言其效。[7]

朱子认为此节是呼应首章中慎独的思想,君子的可贵就在于人所不见的时候仍能内省,不仅内省,而且无疚于心,无愧于心。朱子认为这是接着首章“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君子慎其独也”讲而且与之一致的。以此也证明他把慎独解释为别人所看不见时的功夫是有根据的。他更指出,接下来所引的诗“不愧于屋漏”,也是承接着首章“戒慎恐惧”的思想的。

[1] 《四书章句集注》,第20页。引文中的黑体字为《中庸》原文,其他为朱子注文。下同。

[2] 《四书章句集注》,第20—21页。

[3] 《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

[4] 《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

[5] 《四书章句集注》,第21页。

[6] 《四书章句集注》,第22页。

[7] 《四书章句集注》,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