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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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戈野画集序

老相识

我与孔戈野可算是老相识了。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画家,确切地说,他的身份还不是一个职业画家。那时,他是一个很有品位的茶馆老板,而我们的相识也恰恰是结缘于茶。我是一个很热衷也很痴迷于茶的茶客,在茶人圈子里浪得几分虚名。大概是光顾茶馆的人总会有意无意间提起我的名字吧,孔戈野觉得诧异,便萌生了邀茶会友之意。可巧,我那会儿挺忙,几次收到“紫苑茶馆”的邀请都没有赴约。据孔戈野说,他当时心里非常恼火,暗自怨恨这个侯某架子太大。这倒激起了西北人的犟脾气,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把侯某架到茶馆来!

我记得,在短短十天时间里,先后有不下十个朋友分别出面,“邀请”我去喝茶,主题不一,理由各异,地点却只有一个:紫苑茶馆。我若有所悟,知道这个“紫苑”是逃不过去了,就答应其中一个好友,如约前往。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那好友反倒打来电话说,今晚他有事脱不开身,由茶馆派车来接我。我当即笑道:“你们呀,都是茶馆的‘托儿’!”好友笑了,说:“人家是慕名请你,都是朋友,你就不要推托啦!”当晚开车来接我的,就是孔戈野。

茶客遇见这样的茶馆老板,不成朋友倒是件奇怪的事儿了。

孔戈野经营茶馆,就像打磨一件艺术品,陈设务求精美,环境务求幽静,色调务求淡雅,茶具务求别致。沙发的布料由他亲选,瓷器的造型由他设计,墙上挂的字画,案上摆的古董,音响放的音乐,等等,都隐隐约约透露出他的匠心、他的慧眼、他的品位、他的功力。难怪在深圳,“紫苑茶馆”成了一个品牌,一个文人雅士的聚集之所。

初识孔戈野,我就发现他很懂画。在他的茶馆里,四壁高悬着许多名家手笔,让人看了心清气舒。我曾问他:“你是不是也画画?”他摇头予以否认,说他不画画了,过去经营过画廊,所以跟许多画家都是朋友。我相信他当时讲的是真心话。人在商海,身不由己,他必须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扑在生意上,不然就会在竞争中落败。孔戈野是个好强的人,做什么事情不做到最好不肯罢休。在这种生存状态下,他只能是心无旁骛,专心于茶道了。

但是我更相信: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心灵深处,其实永远保留着一块纤尘不染的净土、一片芳草如茵的田园和一湾清澈见底的深潭,那就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无论他们离开这个家园有多久、有多远,他们心底对这个精神家园的向往和思念始终不会改变。一旦他们在远行中遇到足以触动心弦的一方山水或者一泓甘泉,他们就会蓦然间怦然心动,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猛然记起陶渊明的那句名诗:“田园将芜胡不归?”

那是在1999年的秋天吧,我的师长兼好友、著名报人高信疆先生从台湾来到深圳,我陪他到紫苑茶馆饮茶聊天。畅叙半日,天色将晚,临别之际,高先生忽然发现茶馆的墙上挂着不少名家字画,顿时来了兴趣。我深知,高先生是个超级艺术迷,见多识广,收藏丰富,堪称行家里手,便顺势请他到茶馆各处参观一下。孔戈野欣然带路,边看边讲。走到茶馆后面的一条过道时,高先生忽然指着一幅尚未托裱的画稿,问道:“这幅画是谁画的?”

孔戈野顿时满脸绯红,腼腆起来:“这……这个,是我画的,还没收拾好,让您见笑了。”

高先生也面露惊异之色,说:“画得很好啊!你瞧,这儿,还有这儿,多有趣啊!”接着感叹道:“难怪这个茶馆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原来老板是个画家啊!”

事后,我问孔戈野:“你什么时候又开始画画啦?”

孔戈野说:“最近,手有点痒痒,一有空就想抹几笔。一晃,我已经十多年不摸笔了,差不多都荒废了……”

我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一丝失落和一丝惆怅。我由此断定:他在茶馆里大概不会干很久了。

新面孔

中国画家一向把纯粹技巧性的东西视为“画家余事”,而把学养、气韵、眼光、胸襟等,当作评判画艺优劣、画品高低、画格上下的基础。因此,中国画家历来讲究厚积薄发,讲究烟云供养,讲究胸蓄浩然之气,讲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而所有这一切,皆非一朝一夕之功。一个画家可以一段时间不作画,只要他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情动于中,默察心记,日后一旦挥毫,则万类皆备于我;一个画家也可以一段时间不以画家自命,只要他的艺术思维、精神境界、文学修养与日俱进、未曾消歇,一旦创作的激情再难压抑,其心中久酿陈浆必如火山喷薄,倾泻于水光墨影、斑斓五彩之中。由此观之,孔戈野之一度疏离于画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就像评书表演中所常用的“欲扬先抑”之法,蓄之愈久,发之愈速;抑之愈深,反弹愈高。

事实上,孔戈野近十年的下海经商,所经营之物从未偏离文化产业。办画廊自是圈内之事,不必说了;即便是开茶馆,也脱不开自古以来的“文人七事”:琴棋书画诗酒茶,茶虽说身居末席,却是沟通雅俗的枢纽。君不见,与“文人七事”相对照的,还有一个“百姓七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茶虽说也是身居末席,却是唯一的“一肩二任”的角色。孔戈野置身其间,以茶香滋润墨香,以民间气供养文人气。每日里,迎三山五岳之画坛高手,会三教九流之市井奇人。阅历益增而见识益广,品茶益多而悟道益深,其转益于人生与画理,断非昔日未曾下海之时可比。由此观之,孔戈野之一度下海闯荡,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就像接受美学中所谓的“距离说”,一幅画作,往往需要观赏者与之拉开一段距离,才能更清晰、更全面地看清其真面目。欣赏单幅画作是如此,观察整个画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约是在2001年初夏吧,孔戈野忽然不请自来,脸上挂着几分得意、几分兴奋,一进我家的门就大声宣布:“我把茶馆盘给朋友了,从今天起,我是自由画家啦!”

说着,拿出一沓照片,放到我的面前,挺认真、挺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我最近画的一批东西,想请你看看,提提意见。好多年不画了,我自己都奇怪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了……”

孔戈野以前画的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他的这批近作,非常意外、非常欣喜、非常振奋。我相信,我们的画坛又增加了一个新面孔!

大气象

孔戈野的祖籍是辽宁营口,出生于甘肃酒泉,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大汉。北人南来,落户深圳,无疑是一次重要的人生转移和文化迁徙。对于心性敏感的艺术家来说,势必对其艺术观念和审美取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孔戈野主攻山水,20世纪80年代中期负笈京城,在中国画研究院求学问道,直接师从李宝林、龙瑞等大家门下。而李、龙二位皆为可染先生传人,孔戈野接其脉息,对李派山水多有心得,良有以也。观孔戈野的山水近作,墨气淋漓,气魄浑厚,且多绘山阴,鲜见山阳,显然是渊源有自、脉络分明的。

甫出师门,即接受中国画研究院的派遣,南下深圳开办中国画廊。这意味着出道不久的孔戈野,从一开始涉足画坛,就直接浸淫于市场经济的海洋中,这使他多了几分清醒、少了几分清高。

身在南国,满目皆是青山绿水,四季不见雪景寒林,这对一个山水画家来说,难免情随境迁。据我所知,孔戈野曾经痴迷于粤籍画家赖少其先生,尤其对他的晚期山水之作感佩之至,尝于夜静更深之际,笔追之,神摹之。这种笔追神摹的痕迹,从孔戈野的诸多画作中,不难探得个中线索。

以北人之胸怀、之视角,观南方之岚山、之秀水;以北派之画风、之技法,摹南派之画迹、之情韵。我想,孔戈野这些年一定是感受独特、甘苦良多。依我浅见,孔戈野是将北方画派的用墨与南方画派的用水,巧妙地融为一体;将北方山水的雄浑、厚重与南方山水的清秀、奇谲,巧妙地融为一体;将北方人的豪爽、粗犷与南方人的聪颖、机智,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绘画语言、绘画符号、绘画结构、绘画技巧。布封说“风格即人”,用在孔戈野身上,我们不妨倒过来说“人即风格”。他的画风之所以与众不同,原本是因为他这个人与众不同,他的经历、学养、气质、性格、生存环境、精神状态,等等,构成了他的艺术空间,构成了他画作中的大气象。

细究孔戈野近作,我以为大体可以分成三类,将其概括为“孔氏三体”:其一为密体,山势重峦叠嶂,构图密不透风,其“石窟造像”系列可为代表,这类作品墨浓水重,层层晕染,比较多地吸收了李派山水的艺术营养,同时也对陈平等画家有所借鉴,形成了他笔酣墨浓、气势沉雄的画风。其二为疏体,这类作品以《樊川诗意图》《秋山空远图》等为代表,画面山势疏朗、远近参差、墨色清透、淡彩轻敷,从构图上看,显然是从赖少其晚期山水中吸纳了许多养料,但却舍弃了赖氏的枯笔涩墨技法,代之以苍润相济、水墨交融的表现手法,从而别开生面,形貌独具。其三为变体,这是孔戈野作品中最富个性色彩的部分。其中既有山水也有花鸟,还有一些带有强烈探索性的抽象构成,与孔戈野的其他作品相比,这类画作似乎更多了一些随意挥洒和直抒胸臆,但是,他的探索并不是盲目地追逐新奇、标榜现代,更不是以谁都看不懂的高深莫测来自炫前卫、自诩新潮,他的探索始终没有偏离中国画“似与不似之间”的至高境界,是对传统笔墨与现代构成的一种融合和一种对接,我不敢说他的这种探索一定能够成功,但这至少可以说明:身处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孔戈野,从来不肯墨守成规,不愿作茧自缚,他的视野是开放的,他的思维是活跃的,他的艺术观念是与时代精神同步的。

孔戈野正当壮年,无论学养功力,还是笔墨技巧,都已渐入佳境。尤其是在他久别画坛之后重操旧业,方向更加明确,头脑更加清醒,为与不为之间的权衡比量,更少了功利色彩,更多了艺术追求。十年积蓄的艺术能量,好似长河奔涌,一泻万顷,恰如古人所谓“直追出胸中之画”。这种澎湃的激情,这种亢奋的状态,本是人生只可一遇、不可再求的境界,珍惜之并且善用之,则必将催化出无比绚烂的艺术之果。

收录在这本画集中的五十余幅画作,正是孔戈野在这种亢奋状态下所留下的一段生命轨迹。当然,这仅仅是一小段。但是这一小段生命轨迹却标志着他人生道路的一个转折、一次腾跃和一种升华,其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当孔戈野拿着这些画作来找我作序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相信,热心的出版家张子康先生之所以一再敦促孔戈野把这些画作结集出版,也是出于与我大致相同的考虑。

夤夜时分,我展读着这些画作,不禁在想: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失去了昨天的一个茶友,却增添了今天的一个画友,那么,明天又当如何呢?

戈野兄,祝你明天画得更多、更好!

谨为序。

200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