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杯樽满乾坤（苏轼）
—苏轼词酒现象之我见
读苏轼词，总有一股酒味扑鼻而来。《宋十大名家词》收录苏轼词三百六十余首，其中直接或间接写到酒的词共有一百四十余首，所占的比例还是相当大的。
苏轼在词中热衷写酒，是他性情的体现，是他人生境况的反映，当然也是北宋政治生活和斗争的映照。写酒抒发情怀，杯樽之小折射世界之大。杯樽满乾坤，苏轼词酒现象表明了他“澄清天下之志”在北宋现实政治漩涡中化为泡沫的无奈与苦闷。
苏轼是天才，怀有远大理想，愿匡济天下，造福百姓，建功立业，可是北宋的政治现实让他理想破灭，本人也让政治小人整得灰头土脸，一贬再贬，流离失所，生活困顿，空有抱负。言为心声，体现在其词中就是伴随写酒多写幻梦、孤寂、疾病、散闲、离愁、忧愤、寒淡、幽思等，格调是低沉的，性情是冷淡的，用词是冷色的，写尽了人生的不如意和世事的无奈。
天才往往不为凡庸常人所理解，是孤独的。天才却常常为奸佞小人所忌恨，被陷害，除非天才与他们同流合污，而天才大多是有独立人格的精英，总保持灵魂的纯净，古今概莫能外。
屈原以决绝的斗志面对奸臣的陷害，绝不妥协，怒斥小人的阴毒，诘问楚王的昏庸，为国家存亡殉身无悔，国破之时奋不顾身投江殉国。李白以洒脱的姿态蔑视权贵，挂鞋而去，对酒当歌，笑傲江湖，最后举杯邀月，醉酒投江，捉月溺亡。
苏轼的性格相对平和，面对朝中变法派的打击和政治小人的迫害，他是隐忍的。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苏轼怀有浓厚的忠君思想，涉足佛教的他肯定也受“忍耐顺从”思想的影响。在与百姓日常交往中寻求寄托，在于佛道中人交谈中寻求慰藉，他还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君恩再来。其实，苏轼的宏图大志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只能在把酒言情中度完余生，报国无门，寄情山水。苏轼词写酒写尽了他人生的困顿。
苏轼是有浩然正气的天才，抱理想主义，不懂玩弄权术，常以赤子之心对待人生、对待生活、对待政治，往往就吃亏在太天真、太执着。熙宁四年，《上皇帝书》7400余字，针对王安石变法提出异议，引起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强烈不满，苏轼自请外放。元丰二年，上谢恩表，仍不思想转弯，直陈时事，引起变法派中小人生恨，收集苏轼诗文中所谓的“讪上骂下”、“公为诋訾”的篇章字句，参本上奏，苏轼被下狱。好在宋神宗不太糊涂，还有宋朝宽待文人的传统，苏轼保命外贬。这也是后来苏轼对皇帝抱有幻想的原因。元丰三年，苏轼贬黄州，限制自由。后来守旧派尽废新法，苏轼不赞同，短暂回到朝中的他又被外放，而且越贬越边远。苏轼总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和对事物的认识，不迎合、不苟同、不谄媚，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
无妄之灾，诗人不幸文坛幸，磨难出诗篇。自此，苏轼后半生多历文字祸难，记录人生的波折，抒发内心的感慨，他为后人留下了大量诗词和文章。下面就苏轼词写酒现象来谈谈苏轼的人生起伏和人格魅力。
苏轼词写酒道尽了他建功立业无门、寄情山水有路的无奈。苏轼有才干，本有大理想，想有大作为，乌台诗案后完全改变了他人生命运，坚持独立人格的他后半辈子生活在新旧两派的排挤和打压中，一贬再贬。保命尚难，何况实现理想，建功立业。因此，苏轼词豪放中总缺那么一点自信，豪放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调子是伤感的。公瑾年少有为，东坡老而无功，怎么不叫苏轼伤感？！词末两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前面紧绷的气到底还是泄了，显得底气不足。苏轼没有经历大的战事，没有镇守过西北边关，他的词描绘的场面不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壮阔。既然报国无门，那就只好饮酒了余生，《行香子》系列写出了苏轼沉醉于酒，慵散于事，无奈作闲人，琴酒溪云伴。严陵山水后人效，只因空有报国心。
苏轼词写酒写出了他与百姓共同生活的些许欢乐。苏轼是有爱民之心的人，后半辈子贬谪边地，流离失所，并不完全失落，好在与普通百姓的相处中，他找到了平凡的乐趣，种地除草，春播秋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手《浣溪沙》写得好，“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表现了农村劳作的场面和诗人与老百姓亲密的关系。苏轼有时也亲自参加劳动，享受劳作的快乐，有诗为证，“去年东坡抢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甘雨降下，苏轼快活又感激，“沛然例炀三尺雨，造化无心悦难测，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腐儒奋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苏轼效仿陶渊明，躬耕南山，悠然自得。漂泊是常事，何苦言故乡。但得寄心处，他乡即故乡。这正如《定风波·常羡人间》末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所言，乡野山村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苏轼，关心爱护他。百姓的淳朴，无需勾心斗角，让苏轼心情快乐了许多。《南行·自述》写道“抛却功名才华，但求一愚”。其实，人生多是读书累。苏东坡自嘲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想来，这首诗对北宋政治生态是多么大的嘲讽，现时又未尝不是如此。与百姓同居同乐，苏轼暂时忘却了官场无聊。《蝶恋花·述怀》写道，“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得闲中趣”。为官苦差事，何如闭中趣。山水有真意，诗酒趁年华。
苏轼词写酒流露了他与僧道交游寻求精神慰藉的思想。苏轼是天才，他的思想高于常人，精神世界是相当丰富的，凡常之人与他无法进行思想沟通和交流。与平常百姓相处更多解决的是物质层面的需求，在与佛道高人交游中去获得些许的精神安慰。把酒笑谈，参禅悟道，是有大智慧的人才能领悟的，非凡庸常人所能。生活孤独怎比精神孤寂难受，相互启迪，开悟人生，苏轼诗词多处写了他与佛道高人的交往，寻求精神寄托。《鹤桥仙·城头月落》写道，“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虞美人·送马中玉》写道，“禅心已断人间爱，只有平交在，”与僧交往，悟禅了断世间事，能吗？难啊！《临江仙·赠王友道》写道，“试看披鹤氅，仍是谪仙人”，《苏幕遮·咏选仙图》写道，“笑指尊前，试向青霄近”，学道慕仙因世困，逍遥自在忘忧愁，能否？不能呀！据说苏轼与佛印的交往是当时文坛趣闻。佛印比较机智，在思想上与苏轼比较接近，两人相交，心灵上能沟通，相知相悦，苏轼是开心的。交谈佛理，感悟人生，两心激荡，心旷神怡。苏轼与僧道高人的思想交锋，提高了自己的认识水平，有诗为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写的相当有意味，有哲学的高度。
与百姓相处，与僧道交游，有些许的欢乐和慰藉，更多的是人生的清苦与无奈。苏轼不能完全忘却功业，对皇帝还抱有一丝幻想，在入世与出世的抉择中万般无奈，倍生烦恼。《醉落魄·席上呈元素》写道，“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平生抱负漂泊中，樽前一笑沧桑变。有一首《临江仙》写道，“君王如有问，结袜赖王生”，不忘君王问，江湖心在朝。苏轼的忠君心永远，《西江月·黄州中秋》表心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廓，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只能北望，无法北行。身不由己，命运无法自主，余生江湖，随遇而安，苏轼平生好可怜。《临江仙·夜饮》写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诗词歌赋肺腑言，苏轼词写酒是借小小杯樽写尽世间的大乾坤，写出苏轼理想抱负无法实现的苦闷，写出苏轼面对奸佞小人陷害的隐忍，写出苏轼对皇帝徒劳的期许。本有报国志，贬谪消磨去。多情寄起复，无情恼芳草。《蝶恋花·春景》写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官场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保持人格独立，保持内心淡定，不入政治派别，自然会被排挤出政治圈子，成为权力的看客。“一蓑烟雨任平生”，何乐而不为？！长期受压制，品茶慕仙山巅云，苏轼淡了功名心。正如《谒金门·秋兴》写道，“自笑浮名情薄，似与世人疏略。一片懒心双懒脚，好教闲处着。”我思故国人，故国不思我。愿言远乡情，远乡老身躲。苏轼实乃江湖一流客，把盏言欢寄余生，足矣！
2019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