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我的书房梦
杨海亮
夜里,读作家萧乾的《书房史》,一开头便被掳了个囫囵:“我生在贫苦人家。小时睡大炕,摆上个饭桌它就成为‘餐厅’,晚上摆一盏煤油灯,它就是‘书房’了。可是我老早就憧憬有一间书房——一间不放床铺、不摆饭桌、专门供读书写文用的地方,对于读书人或文学工作者,不应说它是个奢侈,那就像木匠的作坊。然而它在我大半生中都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之所以原封不动地摘录这段话,是因为萧老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当然,硬要区分,只需把这“大半生中”改作“目前为止”。别的,实在一模一样。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人,耕田种地,节衣缩食,老实巴交的他们给我的教诲可以浓缩成一句话——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跟牛屁股。而他们所指的出息,也就是用功读书,将来不再像他们那样日晒雨淋,一年到头田地里累死累活。所以,对于寒苦人家的孩子,书房如同神仙世界,做梦都不敢想。
既然说到了书房,又说到了做梦,还确有人冥想一个理想的读书之所而托于梦境的。元代学者伊士珍在《琅嬛记》里说:“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别是天地,每室各有奇书,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问其地,曰:‘琅嬛福地也。’”这“琅嬛福地”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天帝藏书的地方。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读书人自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以前,读梁实秋文,说一般的读书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个来的。梁翁的言外之意很明了,读书人有没有自己的“琅嬛福地”全在于自个儿的心。有心,弹丸之地也可匀出一个空间作书房;无心,便是居殿阁也无方寸之地让予书卷。诚然,理是这么个理。于我,却常常有心无力。
十几年前,为了不再复制父辈的宿命,我从湘南到了岭南。最初谋职的时候,寄人篱下,四处碰壁。到了后来,别无所求,只希望有人给活,有人管饭。我的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在佛山市区莲花路的一家超市做营业员。那时,住在集体宿舍。巴掌大的地方上上下下挤着十几号人,暗无天日,满是湿气,如同深不可测的山洞。因改不了写写画画的习惯,我会时不时把所思所悟写进日记,而我的“书桌”是两个倒立的水桶,上面盖一块稍显平整的木板。一动笔,便乐在其中了。
身边的人多半在上班与睡觉两种状态下过日子。这使我很容易想起一个词:堕落。作家方方说:“一个人的堕落,是外界的一只手和自己的一只手同时按下去的。”我想,如果这两只手联合,那个人一定被践踏得一败涂地。幸运的是,我的这只手非但没按下去,反而挡住了外界的那只手……也就是从那段日子起,我开始不断地写作,不断地投稿,不断地发表。
往后,住的地方因工作动而动。顺德的陈村,芳村的山村,天河的上社,海珠的赤沙,火炬的海傍,肇庆的大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从一间出租屋到另一间出租屋,尽管空间在不断增大,尽管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爬满屋子,尽管家什也一样样添置,可那都不是我的家,更不敢布置所谓的书房。对于一个常年漂泊的人来说,它们都是栖息地,不同的只是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
然而,不管在哪里,与人合租也好,自己独住也罢,我都喜欢买书。书多了,置放和搬家就成了最头疼的事情。桌上、床头、地面……东拿西丢,乱七八糟。于是,将它们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箱里,横摆竖摆,或堆或叠。又常常因为要查阅一本书,翻箱倒柜,一片狼藉。有时,感觉工作还算稳定,便去旧货市场淘上一个半新不旧的柜子。买来时,与人从楼下抬到楼上,汗流滚滚;搬家时,与人从楼上抬到楼下,气喘吁吁。每每这时,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喊——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书房啊!
“万个长松覆短墙,碧流深处读书房。”平日里,走亲访友、读书阅报,隔三岔五便见别人的书房。或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或文房四宝,井然有致;或汗牛充栋,应有尽有……这个时候,要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可也仅止于心动。因为,折腾了这么多年,有没有书房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依然在买书、爱书和读书。局促在几尺宽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张桌子,便可作为一个写作思考的工厂,大量出货。如此,我很知足。
2014年秋,我在中山买了房子,小三房,近百平。买房的时候,就和妻子约定,有一间作为我的书房。妻子求之不得:“好好好,乱你一间房总比乱我们整个房好!”曾一度,我还为我的书房作了构想,我要把它设计成图书馆的样子,四面是书柜,中间放上两排架子……可惜,房子还没有装修,我却拖家带口去了肇庆,一年半后又辗转到了佛山。佛山与中山之间,隔山隔水,和我的书房梦一样迢迢吧?
萧老在《书房史》的最后写道:“这书房就是我的归宿。我将在此度过余生,跑完人生最后一圈。我希望在这里能多出些活儿。然后,等我把丝吐尽时,就坐在这把椅或趴在这张书桌上,悄悄地离去。”萧老是修成正果了。而年轻如我,还在构筑精神的巢穴,梦想心灵的家园,虽不知何时遂愿,好在至少还有梦!